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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爱情的梦幻(31)

船停靠在西贡码头,五年前我也曾经过这儿,那时国家派我外出留学,这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坐上远渡重洋的轮船,新鲜的世界扑面而来,每件事,每个人都让我惊奇不已。我把途中的所见所闻全部记下来,每日都能写到千字以上,一经见报,立刻引起人们的疯狂追捧。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年少轻狂,再翻看以前的文章,直叹自己少不更事,那些不足为奇的事物经我一番夸大后变得神秘而令人向往,说到底还是当时见识浅薄,随便看到一件新奇的事情就觉得不可思议,连忙写进本子里,真是让人发笑。这次我也打算在回国途中写点东西,早早买好本子,谁料一个字也没写,本子依旧崭新。莫非德国的生活已经让我变得冷漠,对任何事都失去兴趣了?不对,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原因并不在此。

不得不说,现在留学归来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出国门、年少气盛的我了。虽然没有学到更多的知识,但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曲折,见识了无数社会中的黑暗,原本单纯的心也变得复杂起来,时而阴郁惆怅,时而疯癫快活,连自己也无法得知自己的内心所想。读者不会喜欢一个思想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的作者,他们更喜欢固定思维的文章。但这也不是我至今都没写一篇感想的原因。

我算了算,离开意大利布林的西港之后,到现在轮船已经航行了二十多天,时间虽不多,也足以让我在船上和素未谋面的旅客相处融洽,不过我一直排斥和大家待在一起,总是推脱自己需要休息,单独待在客舱里,和同伴的聊天也是能省则省,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件从未和别人说过的事情。每次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就充满悲愤。刚开始我只觉得有些烦躁,路过瑞士和意大利时也无暇欣赏风景。渐渐地,我的情绪越来越糟,竟然萌生出厌世的想法,我无法把自己拉出痛苦的深渊,每天都得忍受内心的折磨。如果说这件烦心事以前只是在我心里稍稍停顿一下的话,现在它已经牢牢扎根在我的身体里。睡觉、发呆、看书的时候,它像幽灵一样悄然出现,回忆顿时翻涌起来,无数往事浮现,令我措手不及,心力交瘁。如何才能摆脱这件烦恼的事情呢?满腔悲愤却无法消除,世间所有办法都不能将它去掉丝毫。不如借今晚空闲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写下来,反正船上已无他人,离熄灯也有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在我幼年时便已去世,我在家人严格的教诲中勤奋学习,不管是在旧时诸侯开设的学堂里,还是在东京大学的预科班里,甚至在就读法律系时,我的成绩始终排在前端,只要一说起太田丰太郎,没有人不夸赞。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因此母亲对我所取得的成绩欣慰不已。当时大学里还没有人得到过学士学位,而我则第一个得到学位。毕业后我来到某部门上班,并且把年迈的母亲接来东京生活,之后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由于我工作突出,上级决定让我出国深造,学习先进国家的知识。这一次无疑会给我带来巨大的荣耀,因此我兴冲冲做好出国的准备,虽然母亲年事已高,但当时在我的心里,事业明显高于一切,于是我离开祖国来到德国柏林。

初到德国时,我充满激情,胸怀大志,争取做出一番成就,但繁华的都市令人目不暇接;在国内从未尝试过的生活让我逐渐沉迷,丧失了学习的动力。Unter denlinden,是柏林很有名的一条街道,它笔直延伸向前,按照字面翻译成“在菩提树下”,别以为它是一个悠闲、浪漫的地方,走在两旁由石头铺就的道路上,身边晃动的全是美女的身影。甚至是威廉一世都会在这里欣赏满街曼妙的女子,军官们个个穿着笔挺的军装,衣服上挂满装饰,少女们的穿着和妆容步步紧跟巴黎的流行,不单是这儿,整个城市都是一派纸醉金迷的场景。宽阔的柏油道路上奔驰着各式各样的马车;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楼房之间的喷水池时刻发出清脆的水声;从勃兰登堡门的方向朝前方眺望还能看见遮掩在树叶之间的女神像,它静静地矗立在凯旋塔上方。对于一个刚踏上柏林土地的人来说,一切事物在他眼中都新奇不已,可是我告诫自己要保持心灵的纯洁和安宁,不能因为繁华景象而迷失自我。在此后的生活学习中,我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我拿着推荐信去拜访德国的接待员,他很热情地欢迎我,并且告诉我还要去日本公使馆办理一些手续,等一切稳妥后,他们便正式接纳我。德国人都很惊讶我居然会说德语,其实我在日本曾学习过德语和法语。

公使馆的手续全部办齐,我还得到了学习许可,空闲时间还能去德国的大学攻读政治学,因此我办理了入学手续。

公务差不多两个月便结束了,我先把急需使用的文件汇总成报告发往日本,余下不甚紧要的文件也逐渐整理成形,妥善放好。总的来说一切顺利,不过在大学选择专业时出现一点小问题,原先我以为学校里会有专门面向从政人员的学科,事实当然不是如我所想,后来我考虑良久,挑选了法学专业,这样,我在交好费用后便开始上课。

我在大学一待就是三年,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过去了。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从小我便在母亲的教导中勤奋刻苦地学习,早逝的父亲也给我留下不少训诫,可以说,我是在严谨的家庭中长大的,对于外界的夸赞和追捧我一直以平常心态对待,只一味沉浸在学海中。直到工作后也是如此,别人对我越是赞扬,我越发严格对待自己,但是这种环境也让我变成一个不知变通、人云亦云的木头人。现在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德国这个思想先进开放的国家中生活之后,我突然发觉内心有某种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我的真实本性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的外衣。直到现在,我才对自己有了一次深刻的认识,我的个性并不适合从事与严肃、苛刻的政治和法律相关的工作。

母亲从小教育我要多学习各种知识,她盼望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变成令人艳羡的大学问家,而领导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为他所用的法律顾问。母亲的心愿虽说很艰巨,但慢慢地总能完成,可是领导的期望我实在无法达到。在我还未觉醒的时候,我犹如一个木头人,在解决问题时呆板地按照例行规定去做,从未想过是否还有更便捷的办法,后来,我在回复领导公函时不再一板一眼地举例和陈述,而是慷慨激昂地直抒个人见解,说什么只要不越过法律和道德的界限,只要能把问题完美解决,大可不必按照死板的方法和过程办事。殊不知我早已荒废了法律学业,沉迷在文史知识中。

结果可想而知,领导对我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视,他想要一个对他俯首称臣、言听计从的下属,特立独行的人只会被弃用。因此我在领导心目中的分量明显有所减轻,不过还没到被弃用的地步。但是和我同在柏林的留学生对我却不十分友好,我很少与他们一起玩乐,他们便胡乱猜测,并且经常在写给领导的公函中弹劾我。

我不爱打台球,也不喜欢喝酒,但他们偏偏喜欢这些,还时常讽刺我假正经,伪君子。我没有和他们辩解,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看懂的人,如何能要求别人看懂你呢?我就像一棵含羞草,轻微的风吹和触动就会让我瞬间紧缩成一团。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家人和领导的安排下学习工作,我的意识对这种生活非常抗拒,理智却硬逼着我全盘接受。我只好做出一副虚心求学、认真工作的表象,应付别人的同时也在欺骗自己。外面的世界让我感到十分新奇,不过我也没有让自己坠入花花世界的诱惑之中,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意志力够坚定,之所以没有与别人同流合污,是因为我缩手缩脚,没有勇气走上前和他们打交道。回想自己之前的雄心壮志,再看看现在,简直无法相比!站在开往异国他乡的轮船上,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一个大男人居然哭湿了一块手帕,这大概就是我的真实性情吧。即使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惊讶和不解,但不得不承认,自小在母亲慈爱的怀抱中长大的我,个性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

也许他们对我的恶意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我的优秀,如果他们知道我内心的痛苦,还会那么做吗?

我无法像别人那样从容自在地与异国人交往相处,不管是站在咖啡店门前吸引顾客的妖娆女子,还是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高筒帽和夹鼻眼镜、说一口带有贵族腔调的流利德语的绅士。总而言之,我对人际交往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心理,哪怕是来自故乡的朋友,只因他们比我更快更好地融入了异国生活,我便连他们一起躲避。这样就导致恶性循环,我不和他们来往,他们也无法了解我,继而对我产生误会,对我的行为进行讥讽、猜测和暗伤。所以我只好暗自忧伤,变得更加封闭。

一天,我照例在晚饭后来动物园散步,我住在珠宝街一家出租公寓里,从动物园回珠宝街的途中会经过那条著名的“在菩提树下”大街,穿过街道便来到一条阴暗的小道上,一座年代久远的教堂矗立在路边。教堂修建于三百年前,形状就像一个“凹”,它的对面有一栋两层楼房,一楼开着一家酒馆,一个留着长胡须的犹太教徒站在门口;二楼住着一些租户,走廊上还挂着一幅和床单;楼下还有一个地下室,住着一位铁匠。楼梯在房子旁边,朝上朝下都有。这座年代久远的教堂总能令我肃然起敬,每一次走过这里,我都会停下脚步,犹如一个士兵对它行注目礼。

这一天,我从教堂旁边走过,忽然看到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坐在紧闭的教堂大门旁,发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慢慢朝她走近,她头上包着一块方巾,方巾下面是美丽的金发,她的衣着虽不华丽,也算整齐干净。我的脚步声让她停止了哭泣,转过头来。我的心忽地一沉,仿佛被闪击中。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她的美貌,但是她浓密修长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泪水涟涟的碧绿眼睛,都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她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她在这儿不顾形象大哭一场。她较弱的模样顿时让我心生怜爱,往日消失不见的勇气重新回到我身上,我激动又不安地走上前,开口问她:

“看你哭得那么可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虽然来自外国,说不定也能帮得上忙。”说完后我简直快被自己的大胆震撼住了。

她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怔怔地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被我的黄色皮肤吓住了,但她能从我的脸上看出真切的关怀。

“他是个坏人,我的母亲也逼迫我,你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再次涌出,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帮帮我吧!好心人。我不愿按照母亲的安排生活,但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了,父亲才离开人世,明天就要举行葬礼了,但是我没有钱。”

她再次痛哭起来。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脖颈上,因为哭泣和激动,她的脖子在微微地颤抖。

“先别哭了,这里人多眼杂,先回家吧,我陪你回去。”

她这才把低垂的头扬起来,之前她在说话时不自主地往我身上靠过来,发觉之后,她的脸立即红了,害羞地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我在她后面走着,她步伐飞快,仿佛怕被别人撞见。她领着我来到一栋位于教堂斜对面的楼房大门前,穿过大门后走上一座用石头砌成的,破烂不堪的楼梯,直接来到四楼,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这扇门确实够小够矮,人必须要弓着腰才能通过。一个由锈迹斑斑的铁丝做成的门把手,少女使劲一拉,就听到房门传来一声苍老的女声:“是谁?”少女正说着:“是我,爱丽丝。”门就已经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穿着破旧外衣和肮脏拖鞋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并不凶狠,不过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让她显得十分沧桑。爱丽丝对我点头示意,接着便走了进去,老妇人仿佛不耐烦似的砰一声合上门。

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门就关上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开始四下打量。煤油灯微弱的光亮照在门牌上,“艾伦斯特·魏盖尔特”,下面还写着“裁缝”,我想这应该就是少妇父亲的名字和职业,只不过他已经去世了。屋里隐约传来吵闹声,持续一会儿后又恢复了安静,接着门开了。老妇人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随后一欠身做了个手势请我进屋。我走进屋内,厨房正在门的左边,除了一个用砖块垒砌的简单炉灶,没有其他摆设,右边是一扇窗户,因为住房矮小的原因,窗户在墙壁上的位置也非常低,窗帘是用白色的亚麻布做成的,看起来十分干净。门正对着的房间里有一张床,透过半掩的房门我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全身都用白布盖着,大概就是少女的父亲吧。老妇人站在厨房旁边的房门外,示意我进去。这个房间紧挨街道,头上全是一根根的木头,木头上粘着一层纸,算是天花板。角落里摆着一张床,人坐在上面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整个房间唯一显眼的是摆在中间位置的一张桌子,桌布十分漂亮,桌上有一两本书,还有一本相册集,另外有一个陶瓷花瓶,里面插着鲜花,是一种价格非常昂贵的鲜花。而这间房的主人,那位让我怦然心动的少女此刻正站在桌边,带着害羞的神情。

她实在算个美人儿。被灯光映得泛出红晕的白皙肤色,还有匀称的身体和曼妙的身姿,这些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出身富裕家庭的小姐。待老妇人走出去关上门之后,少女开始想我述说她的苦恼,话语中还带着别扭的口音:

“请原谅我的鲁莽,没得到您的同意便把您带来家里,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您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不会和我一般计较。因为父亲的葬礼需要钱,我便去求肖姆贝尔希,他是我的老板,管理整个维克多利亚剧院,两年来我一直在那儿工作。我希望能借来一点钱,谁料他居然提出非分的要求。我该怎么办?好心人,请帮帮我吧!我需要一点钱来安葬父亲,哪怕自己不吃不喝,我也会尽快还钱。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我只有遵照母亲的意思了。”她一边说一边流泪,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再一次打动了我,看着她清澈但痛苦的眼睛,我怎能一走了之呢?我已经被她的双眼深深迷住,勾人心魄的眼神让我无暇顾及她是有意为之还是真情流露。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三个马克,很显然离葬礼需要的钱还差得很远,索性我把怀表拿出来对她说:“把这个拿去当了吧,和当铺老板说,珠宝街三号的太田会帮你付钱。”

听完我的话,少女一下变得激动起来,她没想到我竟真的伸出援助之手。在我准备离开时,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的手上沾满了她滚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