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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人性的画像(9)

话说良秀在接到画《地狱变》的命令后,一连五六个月都没去府上拜访了,他专心画着画。一旦拿起画笔来,他也就顾不上惦记女儿了,连面都不想去见了。这真是让人觉得奇怪,据他的弟子说,他一拿起画笔,就像是被狐仙蛊惑了一样。不,实际上,在那时候就有人说道:“良秀之所以在画画上成名,那是由于他向福德大神(也就是狐仙)许过愿。证据是,每当他作画的时候,身旁总是围绕着几只阴沉的狐狸。”所以他一旦拿起画笔,心里只会想着画画的事情。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躲在那间黑屋子里。这次画《地狱变》时,他的这种狂热劲头尤为强烈。

传言,他在四面挂上芦席的屋子里点上了许多灯。他还调制出秘传的颜料。他叫那些弟子进到屋子里来,要他们穿上各式各样的衣服,摆出各种姿态,每样都做好了写生。当然,这种写生就是在画《地狱变》以前,也是常常会做的。比如在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时,他就不去画活人,而是仔细观察街头死尸腐烂的脸和手,把它们仔细地画下来。可是这一次,他弄了一些新的怪把戏,这简直是叫人想象不出来的事情。这里,也没时间详细说下去了。我们只要说下最主要的一点就能想象出事情的全貌了。

上面提到过的那名良秀的弟子,他有一天正在那调着颜料,忽然,良秀走了过来,对他说道:“我想午休一下,可我老睡不好,最近一直在做噩梦。”这话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弟子依然在那调着颜料,随口答应了一声:“是吗?”

可是良秀露出黯然的神色,用平时不曾有的,特别郑重的口气对他说道:“我睡午觉的时候,请你坐到我的头边。”弟子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害怕做噩梦,可是他也没感到奇怪,随口答应了这件事。

良秀依然有些担心地说道:“那你马上到我的屋子里来,见到别的弟子就告诉他们,不要进我的卧室。”他在吩咐时显得有些迟疑。里屋也是他作画的地方,一整天都锁着门。里面点着朦胧的灯火,周围摆着屏风,上面只用木炭勾好了底图。他一进屋就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手臂上,好像已经很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还不到半刻钟,一直在他枕边坐着的弟子就听到他发出模糊的叫唤声,那声音不像是在说话,声音极其难听。

刚开始只是一些模糊的声音,慢慢地,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言语,就像是人在水里面说话一样,咕噜咕噜地说道:“什么?叫我过去……去哪儿?……到哪里去?去地狱,到满是烈火的地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还以为是谁呢?”

弟子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老师那张吓人的面孔。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惨白,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那张干瘪的嘴唇张得老大,缺了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口里面的舌头好像被线牵着一样乱动着。那声音便是由那根舌头发出来的。

“我当是什么人呢……不就是你吗?我想,可能也只有你。什么,你是接我过去的?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女儿在地狱等着,我来了。”

就在这时候,弟子好像看到一个朦胧的怪影从屏风的画面上蠕动了下来,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恐怖向他袭来。当然,在这时候,他用力地摇晃着良秀的身体。老师还在说着梦话,没有马上醒过来。弟子没办法,只好用洗笔的水泼到了良秀脸上。

“她在等,坐到车上来吧……坐在车上就能到地狱来……”说到这的时候,那声音变得很古怪。他好不容易才从噩梦里苏醒过来,就如同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慌忙地跳了起来。他好像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圆睁着满是恐惧的双眼,嘴张得大大的。他抬头向天空望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恢复清醒。

“现在好了,你出去吧!”他像是恢复了,叫弟子出去了。弟子平时也是被他这样呼来唤去,也没敢违抗老师的命令,赶忙跑了出去。看到外面的阳光后,这才透过气来,就如同是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般。

要是事情只发生过一次也就罢了。可是在一个月后,他又把另外一个弟子叫进了里屋。他在幽暗的油灯下咬着自己的画笔,忽然之间,他回头命令弟子道:“请你把衣服全脱了。”

在听到老师的吩咐后,弟子赶忙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里。良秀古怪地皱了下眉头,毫无可怜的表情,冷冰冰地说道:“我想看看被铁索缠着的人是什么样子,麻烦你照我的话去做,装成被铁索绑着的样子。”这个弟子是个结实的汉子,与其让他画画,还不如让他上阵合适。但是,听到这话后,那名弟子还是大吃了一惊。往后,他提起这件事时,说道:“我那时还以为老师发疯了,自己可能性命不保了。”原来,看到弟子一直不动,良秀很生气,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铁索。他突然扑到弟子背上,把他的胳膊扭过来,用铁索把他捆了个结实,铁索紧得陷入了弟子的肌肉里。接着,他哐啷一声把弟子推倒在地板上。

那时候,那名弟子就如同是一个酒桶一样,滚到了地上。他的手脚都被捆成一团,只有脑袋还能活动一下。肥胖的身体因为铁索阻碍了血液的循环,而让头和全身的皮肤都憋得通红。良秀却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四处打量着这副酒桶一样的身体,画了好几张不同样子的速写。弟子那时候所受的痛苦也就无需多言了。

要不是中途出现了一点变故,那位弟子不知还要受多久的罪。不知道是说幸运呢,还是该说不幸,过了一会儿,在屋角坛子的后面流出了一道黑油,它蜿蜒地向这边流了过来。最初还很慢,逐渐加快了速度,发出一道闪亮的光亮,一直流到了弟子鼻尖的地方。弟子仔细一看,不禁吓得大声喊道:“蛇!……是蛇!”

蛇的舌头都已经舔到他脖子上捆着的铁索上来了,这让那名弟子吓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见到这场意外后,就连倔犟的良秀也不禁感到慌乱了。他马上扔下画笔,弯腰抓起蛇尾,把它倒提了起来。被他提起的蛇昂起头来,把身子紧缩起来,只是还是无法咬到他的手。

“你这畜生,害我画了一幅败笔。”

良秀一边狠狠地嘟囔着,一边把蛇放回了屋角的坛子里。这才回过身给弟子解开了铁索。他一点安慰的话都没和弟子说。在他看来,同自己画出败笔相比,弟子被咬伤与否根本无关轻重……后来听说了,那条蛇是他养着做写生用的。

在听了这故事以后,可能就能够理解良秀发疯和做噩梦的反常现象了。可是,在他的弟子之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弟子却因为《地狱变》屏风经历了一次险些送命的劫难。这位弟子生来皮肤很白,就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有一天,他也被叫到了屋子里。良秀那时候正坐在灯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鲜血淋淋的生肉,正在往怪鸟口里喂着食。这鸟和普通的猫一样大,头上长着像是一对耳朵的两撮毛,瞪着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那脸就像是只猫。

原来良秀是个不愿让别人插手自己事情的人。他没告诉过弟子屋里有蛇以及其他东西这些事。有时,他会在桌上放着一个骷髅,有时又是银碗,要不就是高脚杯,都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东西。他平时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只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画。大家说他受着福德大神庇佑,这可能就是传言的缘由吧。

那名弟子在见到桌上的怪鸟后,心里猜想,这也是在《地狱变》里使用的吧。他走到老师身前,恭敬地问道:“老师有什么吩咐的?”良秀好像没听见一样,伸出舌头舔了下鲜红的嘴唇,用下巴往鸟的方向指了一下,说道:“样子看起来很老实吧?”

“这是什么鸟,弟子还是第一次看见。”

在仔细看过这只犹如猫一样的鸟后,弟子这样问良秀。

良秀依旧用嘲笑的口气说道:“第一次见?这也难怪,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这鸟叫做枭,也被人叫做猫头鹰。这一只是几天前由一个鞍马的猎人送我的。像这样老实的鸟还真不多见。”

说完,他就用手轻抚着刚吃过肉的猫头鹰的脊背。这时候,那只猫头鹰忽然尖叫了一声,从桌上飞了起来,张开那对利爪,向弟子的脸扑了过去。那时弟子赶忙举起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这才没让它抓破脸。正在弟子一边叫,一边用手驱赶猫头鹰的时候,猫头鹰尖叫着返身又向他扑了过来。弟子完全忘了老师就在旁边,一会儿防御着鸟的攻击,一会儿又坐下来驱赶它,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被逼得没地方跑。那怪鸟却一直都不肯放过他,飞得忽高忽低,逮到机会就向他扑去,想要啄瞎他的眼睛。每次鸟儿扇动那对翅膀的时候,都会发出可怕的响声。那就像狂风卷走了落叶,如同瀑布飞溅的泡沫。那只怪鸟好像受到猴子洞里藏着的果实诱惑一样,以惊人的气势向弟子扑来。这名弟子在油灯下奔跑着,像是掉入了朦胧的月色中一样。老师的屋里如同是深山里喷吐着妖雾的幽谷,让人胆战心惊。

让他害怕的不光是猫头鹰的袭击,良秀老师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良秀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这场争斗,他摊开纸,拿起笔画下了这个如同姑娘的少年被猫头鹰追逐的恐怖样子。弟子看到老师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越发觉得恐怖了。在那件事后,他对人说道:“我当时觉得自己一定会被老师弄死在这里。”

十一

良秀是有可能会让弟子送命的。这天晚上,他叫弟子进去,故意让猫头鹰袭击他,然后画下他疲于奔命的样子。弟子一看到老师是预谋好的,马上用双手护住了头,尖叫着逃到了墙根的角落里,蹲了下去。这时候,忽然听到良秀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慌张地跳了起来。猫头鹰的翅膀扇得更加猛烈了,同时他还听到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被打碎了。这让弟子吓得惊慌失措,他抬起用手护着的脑袋,屋里现在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了,他听到老师在呼喊门外的弟子。

不一会儿,就有弟子在屋外答应了,他提着一盏灯急忙赶了进来。在油灯的照耀下,看到屋内的灯台已经打翻,灯油也洒了一地。那只猫头鹰已经落到了地上,一只翅膀还在痛苦地扇动着。良秀在桌边露出半个身子,在那发着愣,嘴里嘀咕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原来猫头鹰被一条黑蛇给缠住了。那条蛇紧紧地缠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和一边的翅膀。可能是弟子蹲下去的时候碰翻了那个坛子,这才让蛇跑了出来。猫头鹰转身去抓蛇,这时蛇便缠住了猫头鹰,引发了一场混乱。两位弟子互相看了看对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奇怪的场景。接着,他们默默地向老师行了一个注目礼,跑着逃出了屋子。至于之后那条蛇和猫头鹰到底怎么样了,这就无人知晓了。

这类事情在后来也发生过许多次。对了我上面忘了提,《地狱变》是从初秋开始画的。在到冬至的这段时间里,弟子们一直受着良秀怪异行为的折磨。可是到了冬至以后,良秀的绘画好像遇到了瓶颈,神情也变得忧郁了,最明显的是,他对人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恶劣了。屏风画了有八成了,可是难以继续再画下去了。不,照那样子来看,他有可能会将画好的部分也都抹掉。

可是,到底是遇到什么障碍了呢?没人知道,当然,也没人想去知道。弟子们害怕遇到先前的劫难,都胆战心惊地过着日子,他们对老师都避之不及。

十二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要是硬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倔老头的感情忽然变得脆弱了,经常独自一人流着眼泪。特别是在一天里,有个弟子因为办事走到了院子里,他看见老师站在长廊下,满眼泪水地望着春色将近的天空。弟子看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悄然地退下了。他心里觉得很奇怪,老师可是个很高傲的画师啊!他在画《五趣生死图》的时候,连路边的死人都能毫无畏惧地去写生。可是遇到这次在屏风上作画的不顺,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哭起来,这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良秀发疯画着屏风的时候,他的女儿不知为何逐渐变得忧郁起来。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出她很悲伤。原来脸上就有愁容的白皙而腼腆的姑娘,这时候,睫毛更加低垂,眼圈也变得黝黑,那表情充满了忧伤。最初,大家猜想她是想念父亲,要不就是因为爱情的事而觉得烦恼。这期间,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就是她拒绝大公收她做偏房的要求。从那以后,大家也就忽视了她的存在,也没人去和她闲聊了。

就在这时,一天深夜里,我一个人独自从廊下走过。忽然,那只叫良秀的猴子不知从哪蹦了出来,它用力拉住我的衣角。这天晚上梅花散发着清香,月色也很暖人。在月光之下,我看见猴子露出的雪白牙齿,它鼻尖撅了起来,还发狂地叫着。我有几分惊讶,可是我更加觉得生气,我可不想让它扯破自己的新裤子。开始,我准备把猴子踢开,继续往前走,后来我想起猴子受小公子折磨的事情,看它的样子,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便往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三四丈。

我走到了长廊的拐角处,我看见夜色下的池水发着光,在那松枝横斜的地方邻近的屋子里,好像有人在挣扎。我听到那间屋子发出了一种慌乱而奇特的细微声响。周围一片寂静,天上没有云,只有一轮皎洁的明月,除了水里游着的鱼发出的声音,并没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我察觉到了那里的声响,不禁停了下来。我心里想着那要是小偷的话,那我可要好好表现一下了。于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了屋外。

十三

那猴子见我动作太慢,可能是感到着急了,不停地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忽然间,它憋足了力气大声啼叫起来,它还跳到了我的肩头,我马上把头偏过去,不让他用爪子抓我的身体。可是,猴子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我蓝绸衫的袖管始终不肯放手。这时候,我的腿摇晃了一下,不禁向门边退去。忽然没站稳,背部狠狠地撞到了门上。已经避无可避了,我大胆地推开门,跳进了没有月光的屋子里。这时候,我看到了,不,就在我刚一进屋,就有个姑娘像子弹一样冲了过来,这让我大吃一惊。姑娘差点撞到我身上,她飞快地跑出了屋子。不知为什么,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无力地跪倒在地。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里都是恐惧,全身因为害怕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不用说,她就是良秀的女儿。今天晚上,这个姑娘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她两眼发着光,面色通红,衣服显得很凌乱,和往常不一样,要显得比平时艳丽许多。这难道真的是良秀那位弱不禁风的女儿吗?我靠在门上,一边看着月光下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一边听到一个人正急忙向远处跑去所发出的脚步声。我不禁想到,那人到底是谁啊?

良秀的女儿紧咬着嘴唇,低头无语,那样子看起来很懊丧。

我蹲下身子,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那人是谁?”她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满是泪水了,她把嘴闭得更紧了。

我是个笨蛋,那些别人都了然于心的事情我还看不透。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呆站在那里,听着她激烈的心跳声。我觉得这事情我还是不问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