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科尼尔是个好说话的人,他从不计较得失,总是愿意帮助别人。他本人体格健壮,身材硕大,英俊的面孔上虽然表情严肃,但是微笑的时候却魅力十足。这些优点使他颇受人们的青睐,但是他的缺点却只对他自己不利。他还喜欢博览群书,周游各地。对于看过的书和去过的地方,除非别人再三要求,否则他是不会拿出来当作谈资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差点忘记,那就是圣科尼尔对女性百般殷勤。相比之下,很少能看见他对男士主动搭腔。他有心上人吗?这个不好说。不过,他如果真有心上人的话,那么就非玛蒂尔德·德·库尔西伯爵夫人莫属。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寡妇,时常有人看见这个冷酷严肃的年轻人出入她的闺房。不过仅凭这一点也难以断定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下面的几点依据却很有说服力。首先,圣科尼尔对年轻的寡妇夫人很是恭敬,这位夫人对他也是如此;其次,他从来不在社交场合提起她的名字,偶尔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很少能听到他对她的褒扬之词;再次,在认识这位夫人之前,他一直痴迷于音乐,而伯爵夫人却对绘画爱不释手。自从两个人认识之后,他们的兴趣爱好全都变了;最后一点,圣科尼尔看到伯爵夫人去温泉疗养后,自己也动身出门了。她出去了六天,他也差不多是那么长的时间。
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史学家,一种职业的本能驱使我告诉诸位一件事情。那是七月里的一个夜晚,天还没有大亮。有个男子从一个乡村别墅的花园走出来,那人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看见,就像一个刚刚作案的小偷企图逃离现场。这幢别墅是德·库尔西夫人的住宅,而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圣科尼尔。
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女人目送他走上花园墙外的小径上,那伸出门外的头竭力向他行走的方向张望。过了一会儿,圣科尼尔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她,打个手势让她赶紧回去。那女人的脸在夏夜月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圣科尼尔又返身回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难舍难分,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向她倾诉。他们絮叨了大概有十分钟的光景,突然有个农民一大早起来准备下地干活,发出了声响。两个人匆忙亲吻了一下,便迅速分离。只听那女人“砰”的一声关好门,圣科尼尔早已跑到了小径的尽头。
前面是一条熟悉的路,他欢快地边走边跳。一会儿用手杖敲敲路旁的灌木,一会儿高兴得快速奔驰,偶尔也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看东边天空的红霞。太阳快要出来了,在早霞的映衬下,整个世界一片殷红。
他就像疯子一样,走了半个多小时,回到了租赁的住处。这是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在这个时节他用来消夏。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倒向一个沙发,顺势躺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幻想着美好的幸福生活,突然间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此刻这个年轻人沉浸在美好的体验当中。“终于找到了我的知音,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躺在那里,每分每秒都在想着,“我找到了理想的伙伴,既有了朋友,还有了情妇……她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内心是那么热烈……在我之前,她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在我之后,她也将不会去爱任何人……”虚荣心推动了世间一切事态的发展,沉醉于爱情幻想曲中的他更是无法免俗。“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了!”他情不自禁地暗忖道。
这还不够,他又把那美女重现回忆了一遍。“那么多的社会精英仰慕她,而她唯独选择了我,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像那位骑兵上校,英俊勇敢但又不失简朴;还有那位年轻的作家,绘画、格言剧样样精通;还有那个去过巴尔干,在狄埃比什的手下当过兵的拉夫勒斯,尤其是卡米斯·T,他富于幽默,言谈举止颇为优雅,还有一道性感的刀疤留在额头上……这些人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唯独选择了我……”想到这里,他又高兴地念起了他的那些老话:“我真幸福啊,我真幸福!”旋即他站起身来,此刻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马上打开了窗户。然后,他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便又躺在沙发上,愉悦地打起滚来。
一个情场得意的人与一个和他情况恰好相反的人很相似,他们总想找个人没完没了地倾诉,真是让人厌烦。我有一个朋友,总是在得意与失意之间徘徊。于是,他总是请我吃一顿大餐,趁机向我宣泄他心中的郁闷。一旦咖啡喝完,我们在饭桌上的话题,必须重新更换一个。不过,每次席间的话题不外是他的那些桃色经历。
每个读者如果都需要我请一顿午饭才肯听我讲圣科尼尔的爱情故事的话,那我真的承担不起。所以,亲爱的读者你大可不必总听我的絮叨,再说,一个正常的人不能总想入非非啊!圣科尼尔也是这样,他打了一个哈欠,伸一伸胳膊。天虽然已经亮了,但他毕竟累了,该睡会儿觉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火速穿好衣服,直接飞奔到巴黎。中午有好几个年轻人要请他吃饭,这样的聚餐一直要持续到晚上。
“砰”的一声响,又一瓶香槟打开了。亲爱的读者,你可能想问这是第几瓶了。其实,在年轻人聚会的场合,你尽量大胆去猜。到了这会儿,饭桌上的这堆人中难得有几个清醒的。不过就算这几个清醒的人,他们也悬起了心,正在为那些酩酊大醉的青年担心。大家语无伦次,都抢着说话。未婚的青年聚会,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有朝一日,我真的希望,”阿尔封斯·泰米纳又开始了他的英国话题,他这个人一有机会就会大侃一通,“我真希望像英国一样,把为情妇干杯当作一种流行的时尚。这样一来,在巴黎就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圣科尼尔朝思暮想的人是谁了。”说着,他又往自己和旁坐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圣科尼尔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回击,不料朱尔·朗贝尔插了一句:
“我非常赞同这样的做法,”他继续道,“来,咱们说干就干,一起举杯!”说完,他就提起了酒杯,扯着嗓子吼着,“为巴黎的所有美女干杯!当然,那些年纪超过三十、少胳膊缺腿的除外!”
“干杯!干杯!”这群年轻人呼喊道。
圣科尼尔也站了起来,举着酒杯。
“诸位朋友,”他说道,“比起我们可爱的朱尔先生,我没有他那样花心,相反我更加情有独钟。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日夜思念的情人了,因此我的情有独钟更显得弥足珍贵。除非你们是我的情敌,否则一定会支持我的意见。——朋友们,请让我们为朱迪特·帕斯塔干杯!希望我们很快能再次见到这位美妙堪比天仙的悲剧演员!”
泰米纳还想多说几句,但是欢呼的声音早就湮没了他的意见。圣科尼尔紧绷的心松弛了下来,料想今晚再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
饭桌上的话题由此转移到了戏剧,接着又从剧本审查跳跃到政治。从惠灵顿勋爵说到英国的骏马,又从英国的骏马聊到女人。这样的畅想很容易让人理解,因为只要是一个青年,谁都会梦想着先拥有一匹骏马,再找到一个漂亮的情妇。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两件东西。
于是,如何获得这两件好东西,成了他们饭桌上的热点问题。其实,骏马可以花钱来买,女人也是这样。但是,大家都不这么说。圣科尼尔早就熟知此道,但是却先故意地说自己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认为,想要博得一个女人的欢心,首先必须要有个性,不与常人相同。但是,怎样获取这种个性呢,有没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方法吗?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按照你的想法,”朱尔说道,“瘸子和驼背的人,他们比我们正常人更能赢得女人的欢心吗?”
“你这话有些扯远了!”圣科尼尔回应道,“我愿意为刚才的建议负起全部的责任,如果有必要的话。举个例子,假如我是一个驼背,为了征服女人的心,我是决不会用手枪自杀的。有两种女人可以满足我的愿望。第一种是情感丰富的女人,另外一种是自以为是、被英国人称为行为异常的古怪女人。当然,这后一种女人的数目是相当多的。面对第一种女人,我将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的经历,讲述我是如何与残酷的命运作斗争,以此取得她们的同情和怜悯。她们会认为,我会热烈地追求她们。而我也会在与情敌的决斗中,尽力消灭他,然后服用少量的药物自杀。她们在几个月后,再也看不到我的驼背了,而我也只需注意她们的第一次感情冲动就行了。至于那些行为古怪的女人,我觉得很容易弄到手中。驼背的人运气不是很好,这是世人公认的一条准则。只要让她们相信这样的准则,她们一定会做出某种行为以此来否定这条准则。”
“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唐璜!”朱尔大声叫了起来。
“朋友们,照他这么说,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是驼背,”博热上校说道,“那还不如亲自动手把自己的腿打断好了!”
“不过,对于圣科尼尔的看法,我本人深表同意。”埃克多·罗坎丁插嘴道,这个身高只有三尺半的汉子也忍不住了,“你们这些美男子其实根本想不到,每天有多少美女投进那些你们意想不到的人的怀抱……”
“埃克多,你说话真有意思!那好,请你站起来按住门铃,好叫人给我们送些酒来!”泰米纳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这语气中明显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个低矮的青年站了起来,顿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只没有尾巴的狐狸来,一时间大笑起来。
“我个人觉得,”泰米纳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道,“活到今天,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有一个英俊的脸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冲对面的镜子照了照,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姿态,“一个虽谈不上特别英俊,但至少看得过去的脸蛋,再配上有品位的着装,这就是与众不同了,保准能够打动内心最冷漠的女人。”说完这些,他又把手指轻轻一弹,弹掉一小颗粘在他礼服圆领上的面包屑。
“算了吧!”矮个子青年不耐烦了,“仅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和一件华贵的礼服,尽管有一些女人愿意上钩,但是这些女人顶多和你相处一个星期的时间。等你第二次与她见面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厌烦。要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必须还得有另外更为重要的东西,所谓的爱情,也就是……”
“你的话到此为止吧!”不等他讲完,泰米纳就急着说了起来,“我们大家无非想要一个结论性的例子,这样吧,我们可以看一看马西尼。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心里都有数。他的行为举止像个英国马夫,说起话来和他的马更是一般无二……可是,他比阿多尼斯还要英俊,比布鲁梅尔的衣服更加考究。但是说实话,我打心里厌恶他。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令我讨厌的一个人。”
“是啊,他真够烦人的,”博热上校继续说道,“我曾经被迫与他一起走了八百多千米的路,真是要命!”
“咦,你们听说了吗?”圣科尼尔的兴致也来了,“有个叫理查·托恩顿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估计你们都认识吧,他就是因为马西尼才死的。”
“但是,”朱尔补充道,“你们不知道吧,他好像是在丰迪附近被人谋杀的?”
“是的,没错。由于害怕中途的强盗,托恩顿他们几个人本来结伴去那不勒斯。后来,马西尼来了,也想加入他们的商队中。托恩顿知道后,赶紧一个人先出发了。因为他实在不想与马西尼待在一起。结果,他一个人上路,遭到了杀身之祸。由此可见,马西尼也算是这起谋杀案的帮手了。”
“托恩顿比较理智,他做的没错。”泰米纳说道,“与其和马西尼待在一起累死,还不如选择被强盗杀死,后一种死法比前一种舒服多了。我看,换作是谁都会和他一样做的。”
然后,他的话语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么很明显,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喽!马西尼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坚决同意!”所有的人都呼喊起来。
“每个人都有他自身的光彩,”朱尔说道,“我们暂时把看作一个例外吧,尤其是他谈论自己政治打算的时候。”
“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我的看法?”泰米纳笑着说道,“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人,我想德·库尔西夫人是一个饶有风趣的人。”
在座的人马上默不作声,陷入了一片沉静。圣科尼尔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自己,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想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吧?”圣科尼尔打破了安静,终于开腔了。不过,他的头还是那样低着,貌似在看着桌子上绘有美丽花朵的瓷盘。
“我觉得,”朱尔好像害怕大家听不到他的说话似的,故意提高了嗓门,“我觉得她堪称全巴黎最美丽的三个女人之一。”
“她的丈夫与我相识,”上校说道,“他经常给我看他妻子的来信,那写得真是美妙绝伦。”
“圣科尼尔,”埃克多·罗坎丁忍不住打断上校的谈话,说道,“那你能不能把伯爵夫人介绍我认识一下呢?听说你在她家里来去自如,不是吗?”
“等到秋末吧……”圣科尼尔含糊其词地说道,“她现在不在巴黎,等她回来以后吧……我想……她不大乐意在乡下接待来访的客人吧。”
“你们都停下来,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泰米纳着急了。
大家又恢复了沉默。圣科尼尔就像一个在押候审的犯人,坐在那里惶恐不安。
“早在三年之前,圣科尼尔,你那时还在德国,还没有见到伯爵夫人,”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口气说道,显得让人无从置喙,“她当时美丽活泼,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又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真的,她当时的迷人风采,你是无法想象的。但是,你知道吗?在那么多的追逐者中,她看中了谁吗?马西尼,一个世间最为愚蠢的家伙。令人可笑的是,恰恰就是这个愚蠢的男人,他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却把一个最为聪明的女人搞得头脑发昏,只围着他团团转。试想,一个驼背的人能做得到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嘛!我看,还是长一副英俊的脸庞,请一位手艺出众的裁缝做件礼服,再往前冲吧!”
听到这些,圣科尼尔如坐针毡。他本想站起来,澄清一下事实,但是又怕连累伯爵夫人的声名。他坐在那里,拼命地想挤出几个字来,但是舌头却不听使唤。于是,他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真想与泰米纳吵一架,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什么?库尔西夫人她……”朱尔诧异地惊叫起来,“库尔西夫人她居然和马西尼有那种关系!‘啊!女人,你天生是一个弱者!’”
“女人的声誉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圣科尼尔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些人为了到处招摇,完全可以把莫须有的行为扣在别人的头上,而且……”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突然间想起了巴黎伯爵夫人家中的一个古瓶。这只伊特鲁立亚古瓶放在她家的壁炉上,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送给伯爵夫人的一件礼物。在她家中漫步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这个古瓶,大概也不下上百次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伯爵夫人还把它从巴黎带到乡下,每天晚上他送给她的鲜花,都被直接插在那个古瓶里。
他无法继续他的谈话,一时间,眼前所见和脑中所想的,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伊特鲁立亚古瓶了。
当然,不同意他说法的人肯定会批评道:你这像什么话,难道就为了那个花瓶便怀疑起自己的情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