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伟酗酒闹事回来,便懒懒地睡着了。一夜恶梦,第二日醒来,觉得生活仍无着落,便又不禁长叹几声,——事到如今,自己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跟着人家做些自己厌恶的事情。无奈之下,方伟还是无力地爬了起来,简单地洗漱一番,而后到了煤厂。
刚到煤厂的时候,方伟还觉得万般无奈,可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地麻木了起来,——只要你给我面包,我就跟你做。就这样,那蝇营狗苟地生活又过了一年。
也是一年后的一天,莲儿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正和丈夫商量将甜甜从姑姑家接回来的事情,却听那送信的老刘敲了门进来,笑着道:
“真不好意思,因白天没有时间,没来得了送信。”说着从邮袋里取出两封信,“这里有两封信,是梁老师的。”
莲儿接过信,见一封是孙雯从大学里寄来的,另一封是远妮从家里寄来的,“又有什么事呢?”莲儿想着便随便拿了一封拆开,只见上面写道:
莲儿:
向李老师及甜甜问好!信也无它事,只征求一下意见:下半年艺儿上学,究竟是在乡里,还是来镇上,望来信回复。还有,伯父伯母身无恙,世新夫妇地里收拾得好,小店生意也还兴隆,只是世辉哥样子照旧,三嫂多病,大哥一家也还勤劳,只是人虽劬劳,却潦潦未央。艺儿及我,还有爹、娘、爷爷一切都好,勿须挂念……
“说些什么?”李老师见莲儿看得入神,便禁不住问道。
“妮姐说了些家里的事,问艺儿是在乡下上学,还是到镇上去。”莲儿道。
“你说呢?”
“镇上本来好,只是这样一来,那艺儿好像跟舟儿他们就变得生疏了。”莲儿拿起另一封信,也撕了开,看罢脸色不禁大变。
“孙雯她写了些什么?”李老师不安地问道。
“怎么会那样呢?”莲儿有些吃惊。
“怎样了?”
“孙雯参加了学生暴动,又受了学校处分。”
“现在情况怎么样?”
“哎,”莲儿叹道,“好在没大问题,她说她现在很好,特别是写了这封信后,心里畅快多了。”
“没问题就好!”李老师道,“莲儿,你今后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你还只有二十七岁。”
莲儿苦苦地笑笑,也不多说,只收好了信,放进抽屉里。
时钟嗒嗒地响着,光阴匆匆地流去,转眼间已到午夜。李老师和莲儿也累了,便熄了灯,回到房里休息。这一夜缠绵,自不必多说,元人酸斋先生有首小令,或能从中悟出一二,曲曰: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时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这边远妮,不久便收到莲儿的信,信里说如果艺儿在乡里上学,可以多受些锻炼。致于教学质量,韩母他们可以辅导,也没必要担忧。最后远妮也想,自己横竖也是教书的,平时多回来问问也就可以了,想到这里,便决定把女儿送到王家屯小学读书。
转眼又是几个月,一晃便到了开学的时候,远妮不愿把女儿的事全推到母亲身上,便向学校请了假(学校正在补课),回到王家屯。刚到王家屯,便碰上那阿钟。
“大姐,你回来了,”那阿钟见了远妮,笑嘻嘻地道。
“嗯,”远妮以前虽狠透了这家伙,但这几年人也还诚实,不再像往日那样令人厌恶,于是便笑着道,“家里忙不忙?怎么有空出来走走?”
“咋个不忙呢,”那阿钟道,“这几天我正在修房子,那烟酒茶的,当然免不了,这会我就是到世新那里买点东西的。”
“哦,”远妮道,“孩子上学了吧?”
“嗯,”阿钟点了点头,“马上就上二年级了。艺儿是今年上,还是再推一年?”
“这回回来,我就忙这事的。”
“就在村里上?”
“我看没什么不好。”
“唉,村小学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那年你还在那里的时候,是出过事的。”阿钟不解地道。
远妮想了想,犹豫了一阵,而后不自在地道:
“总不会天天都出事吧?”
“哎呀,”阿钟很是不解,“好好的镇上不上,偏要来这里来!”见远妮不作答,便又道,“什么时候有空了,咱也带几个兄弟去把里修修,也好让咱不再听到那些叽叽哇哇的哭声。”
二人不知不觉便到了梁家湾。刚到世龙那田口子上,便见永兰在那里闹着什么。
“永兰,你闹什么呢?”远妮招呼永兰道。
“妈妈不让我上学!”永兰哭着道。
“不让你上又咋了,你还反了天不成?”远妮正要说话,才发现那里还蹲着永兰的母亲。
“大嫂好。”远妮尴尬地招呼道。
“哎,有你这妹子儿真是有福,”永兰他妈站了起来,“招呼了梁家的倒还没忘了我!”
“大嫂,刚才我没有看见。”远妮解释道。
“你怎么看得见我们这些人呢?”永兰他妈说完,便拍了拍身上的泥,而后去了地里。
“这大姐也太不讲理了!”阿钟在一旁愤愤地道。
远妮叹了口气,便拉着永兰一块儿到了世新那边。刚到门口,便见梁舟和梁敏在那儿说话。
“舟儿,有人买东西,”永兰叫了声梁舟,提醒道。
“妈妈在家。”梁舟指了一下屋里,回头又见到远妮,便叫了声“婶娘”。
秀娟见了他们,又说又笑。等阿钟走了,才听远妮道:
“秀娟,舟儿上学的事,你们到学校打听过没有?”
“早问过了,后天就得报名。喂,你真打算让艺儿在村里上学?”秀娟道。
“还会有假有成?”远妮笑了笑,“永兰也要上学了,可大嫂他……”
“哎,咱也跟她说过好几次了,她就说明年再看。”
“永兰已经七岁多了,怎么还能往后推。”远妮道。
“世新也这样说,”秀娟道,“咱今天晚上就一块儿去劝劝,看她改不改变主意。”
“嗯,好的。”远妮道,“我先回去一下,过会儿再来。”
“好的,把艺儿也带来。”
远妮回到家里,艺儿见了自是欢喜一番。家人闲聊了一会儿后,便扯上了艺儿上学的事情。时至晚间,韩母备了饭,一家人有说有笑,欢欢喜喜地吃过晚饭,便到了梁家这边。
世龙半眯着双眼,像一具活菩萨似的坐在那里。那小永兰可怜巴巴地样子,正缠着母亲央求道:
“妈妈,他们都上学了,为什么就不让我上?”
“人家有钱我没有,”母亲大喝道,“咱一年从田这头挖到山那头,哪有钱供你上学?还不如跟了俺老老实实地种地!”
“妈妈……”
“还叫什么?俺几辈人都没上过学,照样好好地活!你以为你有个贵姑妈就了不起了吗?哼,到咱家来还不是狗屁一个!”
“妈妈,我想上学,我要上学……”永兰央求道。
“上什么学,要上学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还吵什么?让他上学又怎样?”那世龙听不耐烦了,便冷冷地道。
“咱没钱!要送就你送!”永兰母亲恶狠狠地道。
“送又咋了?送就送,有啥了不起的!”世龙怒道。
永兰他妈没了话说,只觉得气愤,过了半天才无奈地道:
“那好,我送你上学,但如果不争气,将来考不上大学,有你好受的!”
永兰又惊又喜,忙下了决心一定努力,好好地学习。永兰母亲心里有气,便走过去转转,走过来瞧瞧,时不时地还道:
“若你不给我争气,比不上那舟儿和艺儿,小心我怎么捶你!”
这女人正气愤至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脚步声,便忙住了口,侧身聆听,不一会便有人敲门。
“大嫂,开门。”
世龙女人知道是秀娟,便懒懒地去开了门。见后面还有个远妮,便更加地不快。
“大嫂,后个儿学校就要开学了,我看……”,“哎,真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儿子,——倒比她亲娘还热心,”世龙女人打断秀娟的话道,“有这么好几个婶婶姨娘,倒真是他的福气!”
“大婶,我们……”
“好了,你们这样热心,我也就随你们一回愿,把他放到学校里去。”远妮正要说话,却被世龙女人给打了断。
“是这样就好,”秀娟笑笑道,“后个儿咱们就一块儿上学!”
“永兰,地下这么脏,还不快去扫地!”世龙女人喝斥了一声永兰,也不管这边还有远妮和秀娟,便自个儿下了地。远妮和秀娟讨了没趣,只得转身回了去。
第二天便是九月一号,也就是开学的这一天。虽只是初秋,但那山间水波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鱼也照样带来了秋的讯息。山上,枫叶红了;地里,草叶枯了;田野间的玉米棒子,也散发着厚谆的迷人的甜香;蜻蜓在飞着,鸟儿在唱着,蝴蝶也在柿树橘园里曼歌曼舞,似在寻找着什么。
“那大嫂也真是太怪了,为什么要带了永兰一个人去报名!”秀娟埋怨着道。
“哎,她总把我们当作外人。”远妮也叹道。
迎着细细的秋风,踏过绵绵的草地;绕过一坐山,转过一道梁,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那吵吵闹闹的山里小学。
“妮姐,你看那菜苗长得多好!”秀娟扶着栏杆,指着校门前那块菜地。
“嗯,”远妮点点头,“以前那里是片荒废的土丘……”
“嘿,韩老师!”远妮正想着过去的事,却听一个声音叫了过来。
“哦,老王,”见是以前那个被叫做“太子”的男人,远妮不禁有些吃惊,“你怎么也在这儿?”
“哎,说来话长,”老王叹了口气,“十几年前跑到城里混了个事做,可现在,没着落了。”
“难怪十几年没见到你!”远妮道,“城里的事咋了?”
“混了十几年,可咱这户口,哎,还是农村的。”老王叹道。
“在这里又不是不能生活,”远妮说到这里,又不禁想起了那老王队长的事来。因顾虑到他可能难堪,便叹了口气道,“以前的事都过去十几年了。”
“也是,”老王叹道,“露稀明朝又复落,人命安得总踟蹰,早该回来了。”
远妮听了好笑,继续道:
“外面的金钱虽好,却不如咱家乡的山水好。人一辈子,流落他乡可不容易啊!”
“听说世云他们……”老王想了想,突然问道。
“哎,”一提到世云,远妮便心如刀,“命运啊,命运让他流落他乡!”
老王沉默了半晌:
“他会回来的,咱真还想见他一面……”
“噢,韩老师,你真把韩艺送到这儿来了?”老王正说着话,却见那校长出了来,打断了他的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