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只是一件小事,况且还是很久以前的,雪儿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下楼之后,她婉拒了鲁星要送她回家的提议,自己坐计程车回到住处。窗外小余势渐大,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十分恼人。她躺在床上悲哀地预见到,今晚注定无法安然入眠。
鲁星结束了上午的会议,甫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手下爱将坐在沙发上看杂志。
新一期的娱乐周刊,封面人物恰恰是最近如日中天的安娜。
鲁星伸手一把抽走杂志,连同自己的文件夹一道丢在桌上,手臂环在胸前挑起细细的眉毛质疑道:“你还有闲工夫看八卦?”
她说话向来带着点儿盛气凌人的味道,所幸雪儿早就习惯了。平时两人逛街,哪怕是评价一件衣服漂亮与否,鲁星也是这般气势,挑剔而苛刻,并且不允许旁人反驳,十足的女王做派。
雪儿做了个鬼脸,“等你等得太无聊了。怎么,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她微仰着脸庞,素面朝天的样子看起来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鲁星推了推眼镜,心中不免感叹,干这行的不可能永远保持天真无邪,若想出名想上位,那就必须世故老成起来。可是在这方面,目前的雪儿显然还没有太多的自觉,与安娜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鲁星?”
雪儿的声音让这位曾经的金牌经纪人暂时收回了心思,翻开方才的会议记录浏览确认了一遍,鲁星说:“首支单曲推出也有一段时间了,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雪儿想都没想便乖巧地顺着她的意思问:“成绩好吗?”
“还算不错。”鲁星低头看着资料,“各项数据的排名都比较靠前,而且本周还有上升趋势。刚才开会也提到这件事,老板还是很满意的。”
“所以呢?”
“所以,”鲁星停了停,尽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雪儿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不算坏,“接下来公司会正式着手为你打造一张个人专辑。现在是年底,你的一切宣传活动都将赶在明年开春进行。过两天会有个具体的计划书出来,你自己也要多努力,争取明年可以发展得更好。”
事实上,不用等到几个月之后,公司对雪儿的先期宣传很快就启动了。她开始陆续在各种镜头前露脸,虽然还不是主角,但已经让她累得够戗,似乎直到这时才开始真正体会到当艺人的辛苦。
“你瘦得就快赶上非洲难民了。”兰城回国之后刻薄地评价道。
雪儿无奈地说:“某天化妆的时候造型师说我有婴儿肥,于是第二天立马被鲁星逼着减重。现在要控制饮食,许多东西不能吃,还要天天运动。”
“这样注重形象,难道你要走偶像路线?”
“不知道,听安排。”
“我简直无法想象你会真的成为明星。”兰城作势仔细打量她,配合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看起来一点儿潜质都没有吗?”
“至少我看不出来。”损友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向来都是这样,贬低嘲讽她的时候不遗余力,雪儿很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成为他生活乐趣的一部分了。所以她也不跟他计较,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垫肚子,然后就奔赴健身房。
用鲁星的话说就是:永远别想着偷懒。我承认你天生条件不错,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你这么年轻就被自己毁掉。
一边在跑步机上挥汗如小余,雪儿一边纳闷,难道过去这二十多年里,在被鲁星重新“塑造”之前,她一直都在过着自我毁灭的日子?
而事实上,她却越来越发觉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当初是阴错阳差进入这一行,所以始终不能为自己找到真正适合的目标。自身没有奋斗的动力,周遭却又不断对她施压,如今雪儿以为自己就像这跑步机上的双脚一样,只是被动地跟着皮带一起移动罢了。
包括小白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个五光十色的圈子,无论在外人眼里它有多么神秘和风光,她却曾经是那样地厌恶它。
慢跑一个半小时之后,雪儿终于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手机显示有数个未接来电,她心里一慌,飞快地回拨过去。
刘阿姨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小昀啊你快来,珊珊进医院了。”
B市与C市相邻,车程不过四十多分钟。雪儿匆匆赶到B市的中心医院,很快便在急救室外找到刘阿姨。
“下午就说不舒服,给她服了药,吃了晚饭又让她睡了一会儿,谁知道刚才突然就发作了。”刘阿姨说,“看她疼成那样子,小脸都紫了,真是心疼死我……”
“医生怎么说?”雪儿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
“还没出来。”刘阿姨用纸巾擦了擦眼角,“这到底造的什么孽哟,要让这样的小孩子遭这种罪!”
雪儿说不出话来。带大一个先天心肺功能不全的孩子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才两三个月不见,眼前的妇人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十几分钟后医生摘掉口罩出来,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才安排她们进去看望病人。
“珊珊最近老说想你。”刘阿姨坐在床边,拨了拨孩子额前的头发。
孩子还没醒,嘴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因为常年生病的原因,脸色远不及同龄人健康红润。
雪儿有点儿心酸,半天才说:“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
“傻姑娘,干吗道歉。”刘阿姨握住她的手,“你刘叔还在一楼办手续,我去看看他,你陪着珊珊吧。”
“好。”雪儿把手袋放下来,弯腰去摸珊珊的小脸。
吹弹可破的皮肤,因为苍白更显得无比脆弱,像是阳光下的雪儿,仿佛稍稍一碰就会化掉。雪儿不自觉地笑了笑,因为想到珊珊刚出生的时候,雪儿将她抱在怀里,当真像是对待一件宝贝。那么小那么软,雪儿抱着她,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那时候大哥舒天笑她,“自己都还是个小丫头呢,居然还有母爱。”
她被说得不好意思,但又舍不得放下手里的小宝贝,只觉得生命真是神奇,这样一个小东西多年后不知会长成什么样儿。
可是很快医生就告知他们一个坏消息,也许珊珊长不到那么大了。先天的心肺缺陷将会伴随她的一生,并且时刻折磨着她与她周围所有的亲人。
这么痛苦,雪儿看着病床上的人想,这么痛苦的人生并不是珊珊选择的,却要由她自己来承受,没有人可以替她分担。这是否太荒谬太不公平了?
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担心吵到孩子,雪儿避到走廊上去接。
小余那边声音十分嘈杂,问她:“你现在在哪里?”
她报了位置。隔了一会儿,电话里的杂音渐渐小下来,想必是走到了清静的地方,小余仿佛有点儿吃惊,“你病了?”
“不是我。”她恹恹地靠在墙边,不想多说。
可是她忘记了他向来敏锐得可怕,即使隔得这样远,他依旧立刻察觉出异样,“出了什么事?”
电话里那么安静,她才听出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些许酒意,估计刚刚应酬完,所以才会有空找她。
可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只担心珊珊会随时醒过来。
“真的没事。”她想挂掉电话。
他却淡淡地说:“雪儿,就当是普通朋友关心你,你也不该这样敷衍吧。”
她有过几次类似的经验,知道小余喝过酒之后十分难缠,有时候就像男孩与男人的结合体,既固执又霸道,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况且他的指责让她有一点点良心上的愧疚,最后只好屈服,“有个小朋友心脏病住院,我在这边陪着。其余的你就别问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没问题。”小余答应得很轻松,接着又说,“我在那个医院恰好有熟人,是心脏病方面的专家……”
“真的吗?”雪儿心中一动,直接打断他。
兴许是这样的反应平时实在少见,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才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真的。你需要我的帮忙?”
雪儿想了想,“是的。”
其实B市中心医院在心脏病学领域的医疗水平一直是国内最为顶尖的,一些大名鼎鼎的专家们也都集中在这里。虽然珊珊会做定期检查,但是听到小余提起,雪儿突然想,如果能为珊珊做一次专家会诊,应该会对目前病情的掌握更有帮助。
她把想法说给小余听,希望他能帮忙。
“改天安排个时间让你们先见面,到时候再具体商量。”他说。
“好。”她停了停,“谢谢。”
“你要怎么感谢我?”他半真半假地问。
这时恰好有护士从走廊那头过来,雪儿说:“病房区不准用手机,改天再讲啊。”
在挂断之前她听见他问:“今晚不回来?”
“嗯。”
她收起手机,回到沉睡的珊珊身边。
孩子是在两小时后醒的,其实只清醒了一小会儿,但见到雪儿十分开心,一时不肯再睡觉。
刘阿姨在一旁故意虎起脸,“再不听话,回家外婆不给你烧好吃的。”
珊珊向来害怕外婆,可怜兮兮地转向雪儿求助。
雪儿摸摸珊珊光洁的小脑门,笑道:“姑姑晚上不走,明天还来陪你。怎么样?睡好觉,明天才有精神玩哦!”
她没有哄小孩子的经验,但说来奇怪,珊珊从小便格外听她的话。最后或许是太过疲倦,嘴上说不想睡觉,但很快就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刘阿姨跟雪儿说:“你回家里睡吧,这边有你刘叔陪着。”
“还是我留下来。”雪儿坚持,至少要为小侄女尽点儿义务。
她将刘家夫妇送到医院楼下,等到他们离开之后,不远处突然射来明亮刺眼的车灯,径直朝着她的方向忽闪了几下。
雪儿诧异地停下脚步,然后便看见从车里跨出的身影。
小余站在车边,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仿佛十分欣赏她此刻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做事向来这样,不按牌理出牌,刚才在电话里居然也没事先通知一下。雪儿惊讶了半天才找回语言,“你怎么会来?”
小余不理会她,只是环顾了一下,问:“晚上就睡在这里?”
“嗯,随便凑合一夜。”
他想了想,点头说:“也行。”
“没办法,总得有人守着……”一语未了,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回味着他方才勉强屈就的语气,不禁皱起眉问,“也行是什么意思?”
他侧头看她一眼,傲慢的表情流露在俊美的脸上居然显得出奇自然,“虽然这里条件差一点儿,但有温香软玉在怀,我应该可以睡得着。”
她却惊讶道:“你不要开玩笑!”
“谁说我在开玩笑?”
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在走廊边的休息椅上坐下,然后理所应当地要求,“过来坐,仰着头说话很累。”
她没法子,依言坐在旁边,只觉得有点儿头疼,“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了看她,俊眉微扬,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里却带着几分熟悉的讥嘲,“雪儿,做人怎么能像你这样没良心?能让我主动留在这种地方陪着过夜的人没几个,为什么你反倒一副惹到麻烦的样子?”
确实是麻烦,雪儿咬着嘴唇想。这个男人只凭自己心意做事,好坏无常,让她无法揣测他的真实想法或目的。
而她,讨厌这种感觉。
或许这才是他们始终若即若离的原因。她猜不透他,所以干脆保持距离,免得一步踏错后悔无门。
因为在医院里,她实在没法做过多的纠缠,只得由着他。
小余问了一下珊珊的病情,她如实说了,期间只是隐掉一些无关紧要的背景。安静空旷的休息区里,她低着头大致地叙述了一番,包括近几次的发病情况。最后她问:“能不能尽快替我安排一下与专家见面?”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暂时没了下文。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正半闭着眼睛,清俊的侧脸上隐生疲惫。
她停了停,小声问:“你累了?”
小余睁开眼睛看看她,手指捏了捏眉心,才说:“晚上酒喝得有点儿多。”
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酒气与诱惑性感的古龙水香味交织混合,脸色虽然还算正常,然而声音却微微低哑,泄露了几分疲态。不知怎的,雪儿心中陡然松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语调却已先行软了下来,“司机还在外面车里对吗?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小余闻言斜睨着她,笑了笑并不说话。
“听到没有啊?”她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在,不禁加重了声音。
“听到了。”他淡淡地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微闭上眼睛宣布,“不过,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因为医院规定不准陪床,所以想要留下来的家属只能申请睡在专设的休息室里。条件当然不能算好,床也窄,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晚这间休息室里并没有其他家属。
小余上床之后很快便睡着了,其实他已经整整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公司正在组织一次大型并购,越是临近关键时刻就越是争分夺秒,他领着一帮得力下属连续熬了几天几夜,晚上又马不停蹄地参加一个重要饭局,光是洋酒就喝掉了三四瓶,饭局结束时尚能保持清醒连他自己都感到神奇。
两年前周子扬还在国外念书,曾趁着圣诞假期来公司实习,在亲眼见过他的工作状态之后,稚气未脱的周子扬咋舌道:“大哥,你是机器人吗?”
可是,机器人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
比如今晚,小余就发现,自己抱着这具身体才能睡得舒服。
第二天权威专家就与雪儿见了面,在看过病历之后,院方着手安排给珊珊会诊。
从医院里出来,小余说:“这下可以稍微安心了?”
雪儿露出从昨晚起的第一个笑容,“效率可真够高的。”
小余说:“暂时也只能帮到这里,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有什么问题电话联系。”
她送他到车边,临告别时又说了一遍:“谢谢。”
晨雾中,那副眉眼有种醒目逼人的英俊,他薄唇微扬,笑得有点儿邪,“我先记下了,看你怎么报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希望能令人满意。”
当着司机的面,居然也能这样不正经。雪儿闭着嘴巴不接话,心情却因此而忽然轻松了许多。
其实雪儿自己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只在医院待了半天就匆匆返回C市。临走时,刘阿姨表示会随时将珊珊的情况告诉她,让她安心工作。
珊珊舍不得她,拽着她的手指不肯松开,小嘴扁扁的,“姑姑什么时候再来?”
她应承道:“一有空就来,好不好?”
珊珊又问:“那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雪儿笑道:“他们忙呀,特别地忙,但是他们也很想念珊珊哦!”
在回程的途中,雪儿回想起小侄女可怜兮兮的脸蛋,突然开始怀疑她与刘叔叔、刘阿姨当初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关于珊珊父母的事,到底还能瞒多久呢?
陈敏之跟着老板一连熬了几个通宵,今天终于有点儿撑不住了,不得不躲在茶水间的小椅子上眯了一会儿。可也仅仅只有一会儿罢了,很快她就被人叫醒。睁开眼,费威一脸正经地通知她,“老板开完会了,在找你。”
暗叫一声命苦,陈敏之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这才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
谁知道里面坐着的除了小余之外,居然还有周子扬。
他怎么来了?陈敏之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不动声色,礼貌地问了声好,然后等着老板吩咐。
小余靠在宽大的转椅里,仿佛在思索什么事情,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上回得罪了小白,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来得有点儿突然,根本不符合他一贯强势凌厉的作风。虽然白家企业规模不小,但考虑到它与G&N在实力水平和在业界影响力等各方面的差距,即使真的惹恼了小白继而影响到合作,对于G&N来说也并不会有太大损失。所以,陈敏之讶异于小余的提问,只觉得这不应该是他会担心的问题。
因为一时摸不清大老板的真实想法,她斟酌了一下,给出自己的分析,“我们与白氏的合作关系向来良好。这个小白最近才从分公司锻炼完调回总部任职,又是白氏董事长的独生女儿、未来的继承人,性格上比较难对付。之前我们爽了她的约,让她下不了台,不管她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我猜想那多半只是气话,毕竟在白氏当家做主的还是她的父亲。白董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应该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中断与我们的合作。”
她停了停,见小余没表态,而是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好又善意地提议,“不过,既然小白三番两次表示诚意,之前我们对她也确实有所疏忽,为了在两家原有的基础上建立更友好的关系,我的建议是,如果小余您有空,改天主动约她出来坐一坐。”说完之后她想,自己刚才分析的这些,明明应该是公关部的职责才对。莫非是小余发现她在偷懒睡觉,所以随便出个题目抓她回来继续工作?
小余听了之后点点头,似乎还在评估这段分析的可行性,坐在沙发上的周子扬倒先开了口,笑着说:“大哥,如果你真的要约小白,我倒可以帮你这个忙。”
“哦?”
“我和她是在国外一起念书的同学,关系嘛也还不错。”
“这样……”小余瞟了弟弟一眼,“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又对陈敏之说,“陈助理,分析得很好,你先回去工作吧。”
直到精明干练的女助理出去之后,小余才冷淡地说:“假借我的名义把人家叫进来看一眼,你是不是闲得慌?”
周子扬不以为然,“我确实很喜欢她,精明能干,而且还漂亮。”
“喜欢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一直都是这方面的高手,自己理解去。”周子扬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其实他的长相与小余有七八分相像,有一双天生能勾魂的桃花眼,深黑明亮。只不过因为年轻几岁,气质倒比小余更加张扬风流。早从少年时代开始,惹来的情债就数不胜数。
正因如此,小余才不得不出言警告,“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陈敏之是我身边的人才,你少打她主意。”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周子扬嘴上抗议,撑着扶手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小白的事你等我电话吧。”
陈敏之坐在外间的电脑前,听见门锁响动,有人从里面缓步踱出来。
看清来人之后,她很快站起来,垂着手站立在桌边。
年轻英俊的男子停在她面前,眯起眼睛笑道:“不至于这么急着送客吧?”
纤长的眼睫轻轻震动,陈敏之只是低垂下视线,嘴上回应,“这是礼貌。”
“我还以为替我倒杯茶,请我坐一会儿才是礼貌呢。”周子扬慢条斯理地说。
“你想喝什么?”陈敏之愣了愣才问。
“都可以。”
“那你先坐着等一会儿。”
她在转身去茶水间之前,特意先将自己的转椅推到周子扬面前。
“怎么,”周子扬轻笑一声,目光停留在这张明秀的脸上,语气有些难测,“还怕我连这两步路都走不了?抑或,你招待所有人都这么周到?”
陈敏之怔了一下,习惯性地避开他的眼睛回答道:“不是的。”
“这么说来,我还是比较特殊的了?”
面对这样隐晦的调侃,也不知怎的,处理任何事情都能游刃有余的陈助理居然有点儿应付不来。此时她只能维持着端正的神态,眼观鼻鼻观心,连看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尽量保持着语调的正常,避过他的问题,只是说:“你先坐,我去倒茶。”然后快步离开,就连自己都感觉像是落荒而逃。
茶水间里空无一人,陈敏之好歹能够静下来喘口气了。
真是没用啊,她暗暗斥骂自己。为什么每回遇到周子扬,她都会表现得像个受了委屈又不敢吭声的小媳妇?
哦,不对,其实更像是高中的纯情少女看见自己暗恋的对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对他有好感,而与他外形相像的小余,在她的眼里却永远只是单纯的上级和老板。
不不不,她想,她不应该喜欢上一个花花公子的。这样对自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偏偏也喜欢来招惹她,时不时就来公司晃悠一圈,让她想要忽视他都很困难。
周子扬只喝了小半杯毛尖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陈敏之起身要送,他摆摆手,毫不在意,“没事。”
陈敏之只得笔直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微跛着走进电梯下楼去。
听说那条左腿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滑雪儿中意外受伤的,伤得很重,因此留下了后遗症,连走路都受了影响。加上最近天气不好,行动比上次见面时似乎更加困难了一些。
站在桌边呆立了一会儿,陈敏之才慢慢收回心神坐下来,打开电脑继续整理此次并购的相关资料。她跟在小余身边的日子不短,所以深知他的脾性,小余在公事上的严苛要求简直与平时那副看似漫不经心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令她丝毫不敢马虎。
正当陈敏之集中精神做事的时候,旁边沉重的柚木双门打开了,小余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临离开前将一张便笺摆在办公桌上,简单地吩咐,“下周一下午四点,替我送束花。”
白色的便笺纸上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女性人名。
陈敏之依照惯例确认了一下,“送红玫瑰吗?”
小余说:“玫瑰俗气。换一种,你亲自去一趟花店。”
陈敏之不由得愣了一下。送花、送礼物这样的事向来都是她做主,小余从未过问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前所未有。
她留了个心,于是又问:“只送花就可以了?”
小余本来转身欲走,闻言却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确实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神色如常地说:“只送花,但是不需要留卡片。”
电梯门缓缓合拢之后,陈敏之才重新低头看了一眼便笺上的内容。
雪儿。
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她很确定这个名字自己从未听说过。而在给花店打电话的时候,陈敏之这才忽然想起来,老板好像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叫她给哪位女士送过礼物或鲜花了。
即使是再精干的职业女性,也难免有着八卦的本能,这时陈敏之不禁默默地猜想,这个雪儿究竟是小余的又一位新欢,还是他风流史的终结者?
收到花束的时候,电视台的活动刚刚结束,雪儿正在化妆间里卸妆。刚才她唱了一首歌,许是发挥一般,站在台下的鲁星脸色不大好看。
助理小乔替她把那一大捧醒目的粉紫色郁金香拿进来,整张脸都被挡在后面,笑嘻嘻地说:“小舒姐,给你的!”
“不错啊,这么快就有粉丝了。”旁边有人笑着凑过来围观。
“或许是男朋友呢!”
“不会吧,要是男朋友就该送玫瑰了。对吧,雪儿?”
雪儿放下卸妆棉,眼圈上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眼影,浓墨重彩的两圈,被几乎完全素净的脸庞衬得有些突兀。
她纳闷地接了花,却不知道是谁送的。
“看来真的是神秘粉丝。”小乔喜滋滋地分析。
“不会吧。”雪儿不相信。
“那会是谁呢?”小乔的眼睛里放出星星点点的光,一副十足动漫人物的表情,双手合十摆在胸前,“难道是追求者?”
低头端详着那束花,雪儿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面色一正,连连摆手否定这个揣测。
结果一行人刚刚坐上公司的车,她的手机就响起来。
“你现在有没有空?”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平静。
这个声音却让雪儿有点儿发愣,那束声势夺目的鲜花静静地摆在身旁的坐椅上,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绕住细长的丝带,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出声,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静默了一会儿,“见面再说,可以吗?”
明明只是一句极其普通的问话,可是雪儿却仿佛产生了某种错觉,只觉得这是印象中从未出现过的谦卑的口吻,隐藏着的那份小心翼翼更是令人感到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海里竟会再次浮现出曾经那个神情嚣张冷酷、又有点儿傲慢的少年的身影。
其实本应当开口拒绝的,可是身体与思维仿佛并不同步,她的心在刹那间柔软了一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下来。
抵达约定的地点已是半个多小时后。
高中母校门外的小吃街上正是一天之中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候,灯光通明油烟四起,各式烧烤煎煮的香味吸引着长期住校的学生,这副热闹的场景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雪儿下了车,并没有立刻走近。她几乎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鲁星,他穿着挺括的深灰色风衣,修长清瘦,站在肮脏油腻的马路边,与小摊小贩以及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们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雪儿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即使是在他们读书的那会儿,他也是鹤立鸡群的。
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孤高清冷,尽管有时脾气恶劣,但他沉默的时候整个人就仿佛一棵雪儿松,让人无法将他与任何喧嚣脏乱的环境联系到一起。
而事实上,当年她与小白、兰城等人厮混成一团,课间或放学后成群结伴地出来瞎逛时,也从没在这样的地方碰见过鲁星。
反倒是多年后的今天,没想到他竟然会将她约到这里。
一路踩过脏兮兮的路面,雪儿的脚下还是做节目时穿的鱼嘴缎面高跟鞋,她担心弄脏了,于是低着头尤其小心,避过每一处低洼的潮湿和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废弃蔬果,最后终于来到鲁星的面前。
他见了她便问:“穿这么少,不冷?”
她垂头看看自己,确实时尚有余却稍嫌单薄。但她并不觉得冷,或者说这一路过来,自己的思绪根本就没有放在这上面。
她摇了摇头,只是问:“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鲁星说:“今天不是你的农历生日吗,我请你吃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语速不急不缓,好像不是在表达自己的迫切心愿,而是在陈述一个不能被改变的事实。
夜里寒冷的气息包围着全身。雪儿动了动嘴唇,这样的感觉有点儿陌生,令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变了。
其实隔了这么多年,有关鲁星的印象始终都停留在当年那段时光里,仿佛那架远赴大洋彼岸的飞机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所有她和他的记忆便都随之被封存了起来。
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突然发现他变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拥有异常平静的眼神和稳定的语气,他高大、成熟,他已经由一个男生成长为一个男人。其实他与小余不同,他的气质并不强势,然而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又同样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几年之后再次重逢,他仍旧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态掌控了二人之间的主导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其实他约她出来,原本她也是可以拒绝的,可事实上恰恰相反。
只因为她心软了。当一个曾经那么高傲、甚至有些霸道的人用征询的语气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实在没办法狠心地拒绝他。
然而现在,雪儿却不得不承认,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罢了,或许自己应该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两人找了路边的一家饭馆。隔了这么久,这一路上的大部分招牌都已经换了不知几番了,老板也不是从前熟悉的那位。雪儿浏览着简易的菜单,随便点了几样菜。她确实有点儿饿了,录节目的时候要时刻保持精力充沛的模样,实在是件很耗体能的活儿。
小店里上菜很快,鲁星举杯的时候说:“谢谢你今天愿意出来。”
这样生分,从前的他们是根本不需要说那两个字的。
雪儿心里不大好受,但还是笑笑说:“是我该感谢你,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
浮现在她唇边的那抹轻淡的笑意让鲁星觉得有些刺眼,他停了一下才说:“不会忘。”说完仰头,很快便饮尽了杯中的酒。
店里不算宽敞,他们就坐在进门的位置,其他几桌全都被学生占着。说来也巧,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是在为其中某人庆生,大家热闹开怀,于是更加衬得雪儿这边的冷场。
厨师的手艺不错,可这餐饭吃得食不知味,最后结账的时候雪儿主动拿出钱包,鲁星只拿眼角瞟了瞟她,直接将手中的钱递了出去。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脸色沉下来,全世界都知道他不高兴。
雪儿的手指在桌下紧了紧,脸上却还是扬起笑容,“其实应该我请你的,你回国我都还没请你吃饭呢。”
这样生疏的客套也不知有没有刺痛到他,鲁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说:“来日方长。”
雪儿没再接话。
他站在店门口问:“想不想在附近逛一下?”
旁边就是母校,其实雪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这里了,说起来心中确实有些莫名的想念。然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改天吧,我有点儿累了。”
“好。”他也不勉强她,只是换了个话题,“工作很辛苦?”
“还好。”
“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即使我是所谓的圈外人,也明白你这个圈子不好混。”
“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呗。”她挑起漂亮的眉毛笑了笑,看似十分轻松,“有天赋不利用,那是傻瓜。”
其实这句话是鲁星经常用来训诫她的,但是被她这样说出来,却带着几分肆意的傲慢和势利。
果然,鲁星侧过头来,神色微讶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最终什么都没说。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临下车之前,雪儿轻声道谢。
“你非要这样客气吗?”当她去拉门把手的时候,鲁星终于缓缓地开口问。
她转过来,花圃里莹莹的灯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仿佛古老的泛黄胶片,光影交叠,将表情凝结得似虚非实。她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也不想的,可是没办法。”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开门离去。
他没有追出来。
她一路快步走向大门,身后是一片寂静,既没有开关车门的声音,也听不见发动机的声响。她紧咬着嘴唇不再回头,直接在安保面板上输了密码走进公寓。
这接连两次的见面,场面都算不上融洽。也许有些东西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管记忆多么深刻,如今再期望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用钥匙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因为最近受到鲁星几次三番严厉的教导,雪儿终于开始注重个人隐私,即使不在家也会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外头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她觉得累,身心俱疲,踢掉高跟鞋,连灯都没开就直接摸进卧室去。地板微凉,她踮着脚就往床上扑倒,结果冷不防吓了一大跳。
床上有人!
她尖叫出声的同时,床头灯啪的一声打开了。
室内骤亮。
英俊的男人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半躺在床上不怀好意地关怀道:“吓着你了?”
简直是明知故问!
雪儿抚着胸口,好半天才把提到嗓子眼里的一口气咽下去,不禁怒目而视,“你怎么来了?”
“我还没问你呢。”小余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你去哪儿了?我在这里等得快睡着了。还有,我送的花呢?”
“放在公司车上忘了拿下来。”雪儿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看来你已经猜到是我送的。”
“除了你,没人会做这种事。”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只是累了。”
“我又没说是另有原因。”他停下来,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一切。
雪儿感到有些不自在,毕竟说谎不是她的强项。她说:“我要去洗澡。你呢?”
“哦?这是在邀请吗?”小余笑了笑,“你倒是很少这样主动热情。”
她停下拿睡衣的动作,撇了撇嘴角,露出鄙夷而又恼怒的神色,“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满脑子****思想!”
“谁说我要走?”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占据着屋里唯一一张大床,理所当然地宣布道,“今晚我睡在这里。”
事实上,雪儿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给小余一把备用钥匙了。或许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她常常丢三落四,担心某天进不了家门。可是现在,那把钥匙却成了引狼入室的工具。
第二天一早,一遍又一遍的电话铃声惊扰着美梦。
雪儿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看一眼时间,才六点半,估计天还没亮呢。可是身侧的人已经起来了,接了个简短的电话之后对她说:“我先走。”
“去哪儿?”她睡意未消,不免有些茫然。
“公司。”小余穿好衣服才又说,“早上有份合约要签,你再睡会儿。”
他没告诉她,历时几个月的并购行动终于到了尾声,今天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而他昨晚过来找她,只是为了睡一个安稳的好觉。
其实小余向来都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但他近来发现,只要抱着她,再大的压力都会通通化为无形,漫长的黑夜似乎变得极其好打发。
他很快就收拾妥当,临出门时又不忘折回来,捏了捏她的脸,吩咐道:“下回你去买个剃须刀放在家里,随时备用。”
雪儿其实什么都没听清,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随便含糊地应了一声。
“真乖。”小余这才满意地起身离开。
中午在公司吃饭,小乔指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说:“快看,是G&N的老板耶!”
雪儿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冷不防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屏幕里。她吃饭的动作没停,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问小乔:“怎么了?”
小乔仰着头,兴奋得两眼发光,“他可是这两年的风云人物啊!又帅又有能力,关键他还是单身哦,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啊!”
“是呀。”雪儿放下筷子,眼神里突然多出了点儿认真的东西,她斟酌着问,“你不觉得,这样的男人离现实世界有点儿远吗?”
小乔不解道:“你指的现实世界是什么?他也是现实存在的呀。”
“我们的世界,普通人的世界。”雪儿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小乔盯着屏幕想了想,点头表示赞成,“嗯,这样说来,这种男人在生活中确实不常见……”
“所以说,和这种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安全感的。”
“谁叫他太优秀了呢!”小乔的视线仍旧胶着在那个卓然俊挺的身影上,语气中充满了幻想,“太优秀的男人总会让人感觉抓不牢的。”
雪儿被噎了一下,忍不住要拿筷子敲醒这个小花痴,“我说的没有安全感和他优不优秀毫无关系。”她叹气。
“嗯?那和什么有关呢?”
“和……”
雪儿突然说不下去了。
就因为小余在电视里的现身,让她一时之间没有防备,下意识地竟然流露出太多的个人情感。她带着主观感受去评价他,直到说出口,她这才猛然发觉了长久以来深埋在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小余的身上,找不到所谓的安全感。
正如小乔说的,仿佛是一阵风,抓不牢也握不住,哪怕夜夜抱着一起睡觉,她仍旧不认为自己拥有了他。
然而,这和优秀与否没有关系。她从不会被他优越的外在条件所震慑,即使在这样强大的气场下,她也没有压抑或者自卑过。她的不安,只是源于小余的性格。无论是高傲的、强势的,抑或是玩世不恭的、甚至懒散的,通通都只像是面具一般,将那份内在的真实性格覆盖得严严实实。他有一双时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可是那双眼睛太深太黑,即使是在笑着,她也很少觉得那是真心的笑容。
他让人猜不透、看不准,相处那么久,她仿佛从未见他对谁交付过真心。
当然,对她也没有。
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小乔因为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去相亲,结果却大受刺激,懊恼之余更是变本加厉地念叨起小余来,简直将个人崇拜发挥到了极致。雪儿受不了这样的唠叨,每每听到那个名字,就不禁想起两人晚上一起做过的那些极尽亲热而又隐秘的事,表面上却还要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这样的感觉着实有些怪异。
她有好几次忍不住制止小乔,故意板起脸来警告,“工作时间不可以谈私事。”然后又“好心”地提议,“你能不能换个更帅的男明星来YY?比如金城武。或者更有味道一点儿的,比如梁朝伟。”
结果小乔连连摇头,“抱歉啊,小舒姐,我最近只对这个姓周的钻石王老五感兴趣。再说了,男明星不是更加不现实吗?就像你说的,也太远离我们的生活了吧……”
雪儿几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最近也忙,在准备录制首张专辑的空隙,又有一首新曲发布。词曲作者仍是上次的老搭档,因为了解她的特质,再加上公司特别关照,新曲一经面世居然呈现出人意料的迅猛态势,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举攻进各大音乐排行榜的前三甲。
媒体开始用横空出世来形容她,而她的声音也得到业内人士的高度赞赏,甚至有人提及某位已经过世的天后级女歌星,将她列为其接班人之一。总之一夕之间,仿佛一块瑰宝突然揭开了原本覆于其上的重重幕布,以一种令人惊艳的华丽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
凭着自身的特殊音色,和一点儿不可否认的好运气,以及公司宣传策划的功劳,她开始迅速蹿红。
这样的成绩就连雪儿本人都始料未及,公司高层更是对她另眼相看,为此还特意举办了一个庆功宴。几乎就在一夜间,雪儿尝到了被人热捧的滋味,这与初进公司时的状况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于是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公司方面显然希望趁热打铁,因此专辑的录制工作提前排上了议事日程。而雪儿出席音乐类活动的机会也明显增多了。最近走在公共场合,居然还会碰到歌迷请她签名。
小白在电话里询问:“现在感觉如何?”
“不如何。”
“哎哎哎,你怎么还能这样淡定?”小白说,“知不知道,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小姑娘最近都用你的歌作为手机铃声呢。”
“不会吧!”雪儿听了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说实话,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有点儿奇怪。”
“习惯就好啦。”
可是,真能习惯得了吗?
雪儿挂了电话,心不在焉地推着购物车走了两步,差点儿撞上超市转角的货架,这才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旁人看来应该是无比幸运的事业轨迹,她却丝毫提不起谈论的兴趣。最近在录音棚里她时常走神,那些歌曲都是当今颇有名气的词曲作者创作的,小乔听她哼过,连连称赞好听。
然而,其实她曾经听过更加好听的歌,穿插在各大歌手的专辑中,首首都是难得的精品,而那个时候她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走进这一行。
当大家都在称道某某某的才华时,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哥哥舒天。
她想,他才是真正堪称惊才绝艳的人。
曾经。
小乔在收银处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熟悉的身影推着车子来结账,她端详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道:“小舒姐,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吗?”雪儿摸了摸脸颊,笑着说,“能有什么事。”
时值傍晚,两人原本是要相约回雪儿的住处,由小乔下厨做晚饭的,结果还没走出超市大门口,雪儿的手机便响起来。
小余说:“我在地下停车场,你现在过来。”
雪儿愣了愣,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那头,小余似乎笑了一声,“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雪儿没办法,总不能让小乔见到他,只好临时编了个借口与小乔在超市门口分道扬镳。
地下停车场里空间压抑,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中,她还是很快就按照电话里指示的位置找到了小余的车。
“买这么多东西,打算自己做饭吗?”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半倚在车边吸烟,英俊的面孔陷在阴影里,只从眼底透出一抹兴味。
“原本是的,但被你打乱了计划。”
后车厢悄无声息地弹开,雪儿将手提袋放进去,上车后不忘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你?”小余微微扬了扬眉,在强劲的发动机声中用眼角瞥向她,仿佛听了个笑话,连唇角都向上抬起来,“虽说你最近开始走红,但应该还不至于红到那种程度。你说呢?”
雪儿目不转睛地直视车前方,不置可否。原本就是开玩笑的,她当然不认为他会干出这样的事,这辈子为了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
“那怎么会这么巧?”她问。
“我开着车经过,正好看见你走进超市。”
“然后你就一直等在这里?”这回她不禁瞪大眼睛,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周先生,您是否太无聊了?”
“你是指今天吗?确实比较闲。”小余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话间已经顺利出了停车场,小余直接将车开到雪儿的公寓楼下。
进屋之后,面对着地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两人沉默了一阵,最终雪儿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读懂了信息,忍不住连连摇头,“难道你在等我下厨做晚饭?”
“否则你买这些回来干吗?”
雪儿苦着脸说:“就因为你的出现,厨师被我赶跑了。”
“没关系。”小余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可以等,你慢慢来。”
他开始坐进沙发里翻杂志,悠然自得旁若无人,一副回到自己家里的样子。
袋子里装着丰富的食材,原本出身厨师世家的小乔是要在这里大显身手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雪儿还幻想着晚餐可以好好享用一顿,谁知现在形势逆转,她面对着这些东西简直束手无策。
她在门边呆立了一会儿,终于引起屋里另一个闲人的注意。
“你还站在那里想什么?”小余瞥她一眼,似乎感到奇怪。
她顿了顿,终于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会烧菜。”眼看着对方再度扬起俊眉,她索性又一字一句地补充,“对于厨艺,我一窍不通。”
也不知道小余是怎么想的……看着他由最初的诧异转为后来的怀疑,再到最终的沉默,雪儿从头到尾也只是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术业有专攻,她向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小余沉默不语的几十秒里,她突然感到了一丝窘迫。
最后还是小余先开口,“我不相信有谁不会做菜,只有味道好坏之分。”他根本就不信她,他的眉宇间又恢复了一派平静,低下视线重新开始看杂志,就像刚刚进门时一样,嘴里淡淡地吩咐,“你只需要去把它们弄熟了就可以,至于口味方面,我今天会尽量少挑剔。”
活鱼,鲜肉,鸡蛋,西红柿,空心菜……半个小时后,厨房里乱成一团仿佛龙卷风过境般的景象终于让小余认清了一个事实。
“你是真的完全不懂?”
“……是的!”雪儿咬着牙大声回答,在油烟中手忙脚乱地用锅铲翻动着焦黄泛黑的炒鸡蛋。
她在这方面根本没有天赋,连最基本的时间和火候都掌握不好。最后将火关掉,她有些挫败地丢下锅铲,努了努嘴,“喏,看到了吧!”脸色阴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小余不动声色地看着锅里那堆惨不忍睹的物体,停了半晌才终于评价道:“你是女人中的异类。”之前他一直以为,厨艺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能力,最差的情况也只是欠缺经验罢了。
谁知道竟然还有雪儿这样的?!
此时此刻的她灰头土脸,怒气冲冲,与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小余从未想过谁会在厨房里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他忍了许久,最后到底还是有一抹笑意从眼角倾泻而出,仿佛止都止不住。
他把她拉回客厅,慢悠悠地说:“做菜做到自己恼羞成怒的,恐怕你是第一个。”
“都是被你逼的!”雪儿依旧沉着脸。她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眼角可恶的笑纹一把抹平。
他却不以为意,“就算是吧。我请你出去吃饭,如何?”
她本来还想硬气一点儿,可最终还是妥协给空虚的肠胃,只能板起脸宣布,“我要先洗个澡!”
“需要我效劳吗?”
“不需要。”她一字一顿,推开这个不安好心的大流氓,迅速钻进浴室。
谁知过了几天,当她上午去公司例行报到的时候,鲁星甩给她一份报纸。
满篇的娱乐新闻,雪儿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占着一块宝贵的位置。
那上面有她和小余的照片,尽管模糊,但胜在是连拍,连贯的人物动作和场景简直就是一幅看图说话,旁边配的文字都显得多余。
“这是怎么回事?”鲁星面无表情地问,“你认识小余?”
雪儿放下报纸,愣了一下,“你也认识小余?”
这显然是个不明智的问题,至少在这种时候她应该第一时间先回答鲁星才对。果然,鲁星理都没理她,只是继续质疑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情侣?”
雪儿再度瞟了一眼报纸,幸好外出的时候她一向注意,照片里的二人并没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只是一起从某家知名的烤肉店里走出来,然后上了报道中所谓的“豪华座驾”。
她斟酌了一下,抱着商量的态度说:“我可不可以不回答?这是我的私人生活。”
鲁星坐在转椅上看着她,目光里仿佛没有什么情绪,“其实我对你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但是作为你的经纪人,我必须向公司还有大众做一个交代。而你,同样有义务配合我完成这项工作。”她停了停,硬邦邦的语气仍旧没有缓下来,“你要如实汇报你的情况,这样我才知道如何应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哦。”雪儿微微低下头。
“说吧,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
“只是这么简单?”
“嗯。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雪儿乖巧地低着头说。
鲁星沉默片刻,手指习惯性地叩了叩桌面,“好吧。以后你要多加注意,公司不希望你现在传出绯闻。”
“知道了。”
在雪儿走出办公室前,鲁星 又补充了一句,“你还是新人,正在事业的上升期,我们为你打造的是清新健康的形象。这个时候和富商扯上关系,对你的前途肯定会有影响。你自己看着办吧。”
而雪儿还是那句回答:“知道了。”她低眉顺眼,很好地掩盖了眼底因为说谎而产生的愧疚情绪。
一直以来,她都不希望自己和小余的关系被第三个人知晓,就连死党小白都被蒙在鼓里。可是没想到,今天的局面比她预想中的更加大张旗鼓,简直有点儿昭告天下的味道。
为此,雪儿心里多了几分警惕,和小余见面的时候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
而小余对于她这种地下党般的行为十分不以为然。
“你喜欢玩角色扮演吗?”他问。
雪儿不理解。
“每次都像地下党接头。一次两次还有点儿意思,但是如果次数太多了,”他冷冷地看着她,“抱歉,这样太无聊,我没兴趣一直陪你玩下去。”
她怔了怔,这才想到如何反驳,“否则能怎样呢?再让他们拍到,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情人?”
“你似乎很喜欢那个词。或许说成女朋友会更好听一点儿?”小余说话的时候已经转移了视线,电视上的财经新闻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回,雪儿停顿的时间更久了些。她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某种异样微妙的诧异,之后才又恢复正常,扭过头去把一本无趣的时尚杂志翻得哗哗响,语调刻意平淡地说:“随便什么称呼吧,不都一样嘛。”等了等,不见小余出声,她看着杂志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语气有点儿生硬,就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
对方依然没有回音。
客厅里的气氛似乎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即使有男主持人利落铿锵的新闻播报也起不了缓和的作用。
全球经济陷入低谷,僵持低迷的状态和他们很像。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这个时候小雨势渐小,但敲在落地玻璃上仍旧清脆有声。
雪儿将杂志草草翻了一遍,发现自己对里面的内容实在不感兴趣。杂志是小乔买的,小姑娘薪水不算高,每个月在这方面的固定开销却不少。
最后她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脖颈,放下杂志抬起头说:“我先去睡觉了。”
她站起来的时候,终于顺带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小余,后者无动于衷,只在嘴角仿佛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哂笑。
她狐疑地关注了一下电视,里面正好在插播新闻间隙的第一则广告。她想不通,这么普通的广告里有什么内容是值得让他嘲笑的?
这个晚上雪儿睡得有点儿冷。
其实房间一直都是恒温的,但她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背上凉意侵袭。她想了半天都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直到翻了个身,才发现小余背对她入眠,两人各自占据着大床的一侧,中间隔着很宽的距离。
她这个时候仍有七八分是迷糊的,黑漆漆的房间里,她探手胡乱摸过去,试了好几下才终于摸到那条温暖的手臂。
她微微用力,对方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挣脱了她。
这一下,雪儿又清醒了两分。她只停顿了一会儿,便很干脆地自己挪过去,靠近那具修长结实的身体。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中间的缝隙没有了,果然觉得暖和了些。可是当她闭上眼睛,却发现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是不妥当的,以至于睡意正在自己的折腾中逐渐消退。
她伸手推了推前面的男人。
对方没动静,呼吸均匀。
她加大力气,再度摇晃他。
依旧没动静。
最后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从他的腰间越过,在大床的另一侧躺下。
如今,她重新依偎在他的怀里了,位置舒适。
这样很好,这样才是正确的。雪儿安心地躺下,抓住熟悉的手臂让它用熟悉的方式将自己环绕起来,然后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直到隔天早上起床,雪儿早已把半夜的插曲忘在脑后,而小余也没有对二人睡觉方位的改变提出什么疑问。
一切如常。
只是,雪儿很快便发现,早餐的时候明显是自己在唱独角戏。无论她说什么,小余的回应总是十分简洁,多半是单音字,从他性感的喉间逸出来,带着晨起时的低沉磁性。
感受到对方的冷淡,她渐渐也觉得无趣,于是收了声,只是不时隔着餐桌悄悄观察一下。其实小余沉默的时候有点儿可怕,带着她所不熟悉的冷酷。她应付不来这种情况,她和他在一起,多半都是在锦上添花寻欢取乐,即使有时候使使小性子,他也不屑与她计较。所以偶尔像这样出现僵局便令她感到手足无措。
这顿早餐吃得极为潦草。出门的时候,雪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和目的,竟然主动提出来,“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这明明是她平时竭力避免的事,所以问完之后,她自己都有点儿吃惊。
小余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平静地看着她,“被人看见可不太好。”他发动车子,下一刻便扬长而去。
隆冬的早晨,空气异常凛冽。
雪儿呆立在幽静的高档别墅区深处,嘴里呼出大团白气,鼻尖顷刻就被冻得发红。
“……小气鬼,没风度!”她觉得丢脸透了,忍不住对着早已不见踪影的轿车咒骂道。
陈敏之最近正处于低气压暴风圈的中心,因此她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行事说话要小心谨慎。作为一名资深助理,竟然猜不透老板为何连日来心情欠佳,这不禁让她产生了一丝挫败感。
曾经她自以为了解小余,可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她竟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似乎越来越少了。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完全不合常理,也无从解释。
所以此刻,她发愁地想,要不要进去提醒老板别忘了参加晚上的饭局呢?这个行为有点儿冒险,因为宴请的对象恰恰是老板私下里最反感的某官员。
这时候,总裁室的第二助理费威走了进来。虽然同为助理,但两人的工作内容有区分,办公室也不在一起。
费威还是西装革履,神情一本正经,简直万年不变。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微微点头,“陈助理。”声音严谨单调。
其实陈敏之从心底里排斥这类人,这种腔调的男人是被严格地剔除出她的择偶榜单的。她也知道他不服气,自认为屈居于女性之下,某种程度上损害了他作为男性的尊严。
有点儿可笑,她一贯这么想。
但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却很温和也很公式化,她问:“有文件要签?”
“对,有份文件需要小余过目签字。”费威说。
“小余在里面。”她朝旁边那扇紧闭的门扉看了一眼,“你快去吧,否则一会儿他又要出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敏之承认自己不怎么善良,心中甚至庆幸有人可以代替她去撞枪口了。她想,小余这几天的脾气确实不怎么样,喜怒无常,也许让费威先去试探一下也好。
果不其然,五六分钟之后,她的这位同僚从总裁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虽然身板依然挺得笔直,但神情明显微微沉郁,甚至忘了和她招呼一声便径直离开了。
看来是挨骂了。陈敏之有点儿幸灾乐祸,她又在座位上等了等,这才收拾东西站起来,轻巧而有节奏地敲开了小余办公室的门。
这是一间名气很大的餐厅,昂贵的消费水平和它别出心裁的菜式一样,都是这里的特色。
作为常客,小白正坐在自己最常用的包厢里喝着餐后果茶。
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她说:“今天小余约我出来,真的只是吃一餐饭这么简单?”
小余坐在她的对面,一手拿着玻璃茶壶,亲自为她续杯。
“确实就是这么简单。”他说,“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赏光。”
这句场面上常见的客套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绅士味十足,但却没有任何谦卑的感觉。小白再度笑了笑,想起最初打交道时这个男人给她留下的傲慢的印象。
她说:“不用这么客气。我和周子扬是多年的同学,更何况上回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的经历很愉快。能和小余这样的人物单独相处,是我的荣幸。”
“这么说来,我已经令你有所改观了?”小余淡淡地问。
小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震动了一下,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有种特殊的、锐利的能力,可以轻易看穿别人的思想。
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语气温和而真诚,“我对你从来就没有恶感,改观从何谈起?”
小余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是由衷地说:“比起原本约好的那个饭局,现在这个选择明显让人舒服多了。都说秀色可餐,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在情场上的丰富多彩与G&N的业绩一样出名,小白对此早有耳闻,只是直到今天才真正领教到,仿佛任何称赞的词句到了他的嘴里,都能表现得自然而又妥帖。
幸好她的心并不在他的身上。而她也看得出来,他只是礼貌性地赞美一下,根本没有其他的意图。
她钟情的是另一类男人,一类似乎是和小余完全相反的男人。
想到鲁星,小白不禁开始走神。
印象中他很少称赞她,哪怕是在那段关系最亲密的日子里,不管她打扮得多么光艳照人,抑或是一丝不挂地呈现出年轻娇美的体态,他都很少说她美。
那些属于情侣之间的爱语,那些能令女性心花怒放的形容词,到了鲁星那里便通通化成无声的沉默。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吸引力。可是,明明那是她最好的年华,走到哪里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可是似乎只有他,不懂得欣赏她,或者说,他一直都在忽视她。
晚餐的时候,小余开了一瓶红酒,小白分掉了三分之一。其实她的酒量并不差,可是今晚,她借着这一点儿酒意,突然有了放任自己的冲动。
从餐厅出来之后,她开着车直接到了一个自己不怎么熟悉的地方。那是鲁星的住处,之前她一次都没来过,所以当她按响门铃,着实让屋里的人吃了一惊。
吟吟笑意浮现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她歪着脑袋说:“欢迎我进去坐一下吗?”
这是纯男性的公寓,一点儿女人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小白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最终落到那张英俊淡漠的脸上。迎着对方的目光,她觉得心口有一点儿灼烧的疼痛感,像是身体里的酒精都凝聚在那一处,浸泡着从没痊愈过的伤口。
她在心里狠狠地鄙视自己,开口却说:“……我想你。”
鲁星说:“你喝酒了。”
她点点头,眼眸亮晶晶的,“我知道你不喜欢。”
鲁星没接话,只是指了指沙发,说:“我倒杯水给你。”
他转身走向厨房。
又是这个背影。
他从来都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哪怕是在当年半夜醒来的时候。
……
小白想着,突然急速跟上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从后面拖住了他的脚步。
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鲁星的腰,这个动作做出来十分熟练,就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欣薇。”伫立在客厅的中央,修长的身影轻轻一滞。
“再叫一声。”
“……”
“再叫一声,”小白将脸贴在那微微瘦削的背脊上,闭上眼睛,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再叫一声,好不好?”
她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才会有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要求。当年他们分手,她那样骄傲,骄傲得连悲伤的表情都不肯显露在脸上,她只是笑着点头赞同他——可能我们做朋友会更适合。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定,但她知道,那样坚定只是为了说服自己。
朋友……只有朋友的关系才能将她与他长久地维系住。
她不想永远失去他,于是只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可是今晚,欲望终于再一次战胜了理智。她想自己一定是醉了,才会让这种戏码上演。
但她控制不住,哪怕心中早已将自己看低到尘泥里。
她收紧了手指,指尖狠狠地掐进他的皮肉里。似乎酒意真的涌了上来,很快便找到唯一的出口,她的眼睛仍旧紧紧地闭着,沁出湿意而不自知。
近乎低喃的声音从唇边逸了出来,这是在心尖流转过千百回的念头,“我真的想你……”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静默无声。
小白侧着脸颊一动不动,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等。
这是早已预知的结果。
这就是鲁星。
最后,她觉得心尖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点儿,才慢慢抬起头。手指松开,她从后面看着他,然后,她看见鲁星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转身,墨黑的短发伏在颈后,将那一截裸露在外的皮肤衬出一丝异常的白。
“你怎么了?”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小白的声音微微一紧。
这一回她彻底放开了他,很快地绕到前面。果然,那张脸上的血色几乎已经失掉,映在灯光下显得异样苍白。
鲁星紧抿着薄唇,目光低垂,右手覆在心脏的位置狠狠攥紧……
这样的情形小白曾经亲眼见过一次,那时他们还在国外。
她下意识地低呼一声,而眼前修长瘦削的身体仿佛正承受着某种痛楚,如今终于到了极限,便在她的低呼声中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下去……
雪儿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回到中学时代,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教室里听课。教室的墙壁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数道黑黄不分的痕迹自天花板蜿蜒而下,桌椅老旧,傍晚的狂风将木头窗棂吹得摇摇欲坠。
教室里没有开灯,黑板上隐约有白色的粉笔字迹,大片错落,似乎是数学公式,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睁大眼睛,却依旧看不清楚。
她很焦急,手里捏着笔,本子上一片空白。她知道时间快到了,下课铃声就要响起来,她急得满头大汗,转身寻求帮助。可是偌大的教室,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小白和兰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些熟悉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只好又竭力朝前看去,感觉脖子抻得僵硬,眼睛瞪得又酸又疼,可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陡然松了口气,仿佛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用回头,焦躁的情绪便一下子退去了。她欣喜地说:“借你的笔记看看!”
那人无声地将笔记本递给她,她背过手去接。可是不知怎的,她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对方的手。
只在刹那间,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便从那人的手指传递到她的身上。
她仿佛吓了一跳,诧异地回过头去……窗外雷小余将至,突来的闪电划亮了阴沉的天空,恰好照在一张双目紧闭、面色灰白的脸上,在她眼前一闪而逝,形如鬼魅。而那只冰冷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变成森森白骨,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挣脱不得,令她忍不住惊叫失声。
惊醒的时候,雪儿发现自己的半条手臂从被子里滑出来搭在床沿,因为血脉不通又没开暖气,早已冻得麻木僵硬。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努力将梦境中可怕的影子挥出脑海,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三分,这原本就不是睡觉的最佳时段。
可是她太累了。连日来工作缠身,早出晚归,今天傍晚好不容易提早回家,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爬上床好好睡上一觉。
只可惜睡得并不安稳,被噩梦惊醒。
雪儿抿着嘴唇平躺在床上,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着,仿佛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魂来。
她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稀奇古怪的说法。可是现在却莫名地心神不宁,明明努力想要忘记,然而梦里的情景根植在大脑里挥之不去。其实她已经有好久没有梦见过鲁星了,即使偶尔出现在梦里,他的形象也趋近于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像,面孔不甚清晰。不像今晚,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分明历历在目,近得触手可及。
她待在床上半晌,才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来。拨出那个电话的时候,雪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灯光倾泻而下,照在那人苍白沉静的面孔上。
小白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直勾勾地看过去。有一瞬间,她认为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在外国留学的日子里,她和他做伴的时间既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她始终没能毫无阻碍地真正接近过他的内心。
像今天这样的突发状况她曾经经历过一次,仅仅一次而已。那时候她惊慌失措,连求救电话都不晓得打,最后还是鲁星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指给她药丸的位置。她手忙脚乱地算是救了他一命,可是等他恢复之后,却闭口只字不肯提。
就为这个,她和他大吵一架。那也是她的第一次爆发,在那之前,她一直将温顺的小女人角色扮演得很好,差一点儿连自己都骗过了。
“我是你的女朋友,为什么你的身体有问题,却不肯跟我说?”当时她大声控诉,因为实在是被吓到了,事后仍旧心有余悸。
可是鲁星的性格就是那样执拗,沉默起来谁也无法叫他开口说话。
她简直气得半死,后来足足冷战了一个星期。利用那一周的时间,她默默地去查阅资料,基本确定他有心脏方面的疾病。
而鲁星的生活一如既往,仿佛那次猝然发病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最后还是她妥协,主动同他说话,更加细心地照顾他的起居,并且发现自己心里竟然又多了一份近似于怜惜的情感,仿佛更是离不开他。
大概这就是母性情怀吧,她自嘲地想。有时候面对着深潭古井般平静的他,她甚至变态地希望类似的情况能够重演一次,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会露出极度脆弱的一面,而她才会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然而今天,当状况真正发生时,小白却只是再度感到了深切的恐惧。当他脸色青白地倒在她的怀里,她吓得手脚发抖,几乎连药瓶都拿不住。
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宁愿他冷漠疏离,宁愿继续跟在他的后面委屈讨好,也不愿再经历一次这样恐怖的情况。
他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死掉,而她害怕极了。在他的痛楚退去之前,她的心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没有片刻安宁。
“……你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小白的神游。
鲁星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尽管脸色依旧十分难看,但幽深漆黑的眼睛已经睁开,目光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宁静。只是身体似乎还有些脱力,所以声音微微低哑。
“感觉怎么样?”她环抱着膝盖轻声问,似乎不敢碰他。
他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没事。”
小白动了动嘴唇,仿佛有话要问,结果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
她拿起来只看了一眼,神色就变了,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只听见鲁星问:“是谁?”
她看了看他,将手机递到他眼前。恰好在这个时候,震动停止了,很显然是对方很快便挂掉了电话。
鲁星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既不说话,也没伸手去接。她索性把手机放在他的手边,然后站起来说:“我倒杯水给你喝。”
她是有意避开的。厨房与客厅之间有一道推拉门,她进去的时候还特意将门关了起来。
雪儿……她想,究竟只是一次巧合,还是他们经常会通电话?
其实饮水机就在旁边,但小白还是找到了开水壶,通上电,慢慢等待着。
手机屏幕亮了一阵之后终于渐渐暗下去。
近在咫尺,鲁星动了动手指,终究还是没有去拿。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那道紧闭着的磨砂玻璃门,门后是一道淡而模糊的身影,仿佛凝成一幅静默的剪影,站立在那儿好一会儿了,一动不动。
其实是那样的熟悉,因为她曾经伴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间。
鲁星皱了皱眉,下一刻便撑起身体。毕竟这个时候起身对他来讲还是有点儿勉强,坐起来的刹那,意料之中的眩晕向他袭来,紧跟着心口微微一紧。
呵,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坐着歇息了片刻才扶着扶手站起身。呼吸吃力,所以他走得有些慢,最后终于挪到厨房外头,他停了停,一手撑住门框,一手轻轻地打开门。
小白闻声回过头,灯下的男人神情疲倦,薄唇不见一丝血色。
“起来干吗?”她下意识地快步迎上去,握住他微凉的手。
修长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似乎想要抽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动。鲁星只是垂下眼睛,深暗的目光仿佛没有星月的无垠夜空,他看着她,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自嘲般的微笑,“你这样值得吗?”
水壶里的水已经开了,伴随着滚滚沸腾的声音,开关自动关闭。咔的一声,那么轻微,却又似乎恰巧击在小白的心上,引来一阵莫名的疼痛。
她将目光移开,嘴唇微微颤动正想说话。
可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兰城进屋后连鞋都没顾上换,只是打量了一下鲁星,问:“你小子没事吧?”
“是我通知他的。”小白跟鲁星解释道。其实她是没办法。在他昏睡的时候,她没办法独自面对那种巨大的恐慌,只好寻求帮助。
她拎起自己的手袋,平声静气地说:“时间不早,我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轻轻掩门离去。
直到下了楼,迎着深夜凛冽的空气,小白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双腿似乎有些僵硬,像是冷的,又像是被灌了沉重的铅,她越走越慢,明明车子就停在不远处,但她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再也走不动。
她就这样慢慢停下来,恰好停在风口的位置。寒风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她紧紧地拽着衣领,可还是觉得冷。然而除了这个动作之外,她好像想不起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
不值得……
……这样子,不值得。
那句话,他说出口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叹息。而他其实很少会叹息,他的语气要么是波澜不惊、缺少感情,要么便是带着强烈的不耐烦,一副旁人难以接近的模样。
可是今天,他居然叹气了。
她拽住衣领,顶着风重新开始向前走。她突然有点儿想哭。
其实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异国他乡互相为伴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到底值不值得?
她拥有旁人所羡慕的一切,本不应该这样。
可是没办法。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就像是她上辈子欠了他,所以这辈子注定要掏心挖肺地来偿还。
哪怕连他都说不值得,可她还是没办法放手。
车内温暖如春,之前强行凝固住的泪意仿佛终于被融化了,瞬间化成液体涌出来。
音响声大作,小白趴在方向盘上任由自己狠狠地哭了一场。她哭得那么用力,哭声混杂在巨大的歌声中,几乎撕心裂肺。而那栋十余米开外的楼上,某个亮着灯光的房间里,他就在里面,可是却永远听不到她有多伤心……
最后她终于停歇下来,抬起头仔细地擦干眼泪,踩下油门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