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很快便迎来了整个隆冬最寒冷的一天,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窗户上的雾气似乎已经凝成了冰花,路面潮湿,即使隔着靴底仍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陈敏之拖着旅行箱站在路边不停地跺脚,她万万没想到今天早上竟会这样倒霉,用了近一刻钟仍旧没能成功坐上出租车。现在的她后悔万分,为什么昨天要婉拒小余的提议,不让公司派车接她去机场?
眼看就要迟到了,远处终于有灯光隔着朦胧的雾气向这边忽闪而来,她像看到了救星,迅速抬起快要麻木的手。
结果计程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后座的人降下车窗,却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
那人冲她扬了扬下巴,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这么巧?上车。”
“你和大哥一起出差,为什么不让他来接你?”车子重新启动后,周子扬笑眯眯地问。
“小余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办,我们分头走,到机场再会合。”
“哦,于是你就这样在路边等了多久?”
“十来分钟。”
“今天天气不好。如果不是我恰巧经过,或许你还会赶不上飞机呢。”
陈敏之在心里低叹一声,眼睛盯着膝上的手指,平静地说:“我原本正打算给公司的司机打电话。”
“非工作时间,你也一定要这么拘谨吗?”
“……什么?”她有点儿诧异,这才不自觉地将目光停留在邻座男人的身上。
这是她上车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似乎有点儿不自在,眼神不禁微微闪动了一下。可是尽管如此,她却还是看清了他嘴角的笑意。
这样寒冷的清晨,他身侧的车窗上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而他正看着她,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轻快愉悦,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逼人。
她不懂他在高兴什么,愣了片刻便重新移开了目光。
无所适从,她想,为什么每次在他面前,她都只能显得这样无措?
结果,只听见周子扬问:“你在紧张吗?”他似乎很好奇,但声音里分明同样带着笑。
其实有的时候陈敏之会产生某种错觉,总觉得每一次见面,他都喜欢找点理由看看她窘迫的模样。但这似乎又说不过去,他与她根本从无深交,关系也并未好到那种地步。
她抿紧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耸耸肩膀,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反问道:“不会。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没有骗过对方,只见周子扬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看似还算满意的表情,“那就好,否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可我明明并不是你的老板。”他停了停,看着她微笑,“那种感觉很不好。”
“嗯,或许是你和小余长得太像的缘故。”陈敏之无言以对,只好胡乱扯了个借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送我去机场,不耽误你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我只是自己不能开车,又不想用家里的司机,所以提早了一点儿出门,随便转转。”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腿膝盖。
陈敏之的目光跟过去,但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直到顺利抵达机场,她婉拒了周子扬下车相送,而后者显然也不打算客套,隔着车窗冲她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便嘱咐司机驶离送客车道。
周子扬的目的地其实距离机场并不远,同样是在市郊,甚至比起机场的位置更加僻静。
他在墓园门口下了车,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周小曼的墓前。白色大理石碑上有逝者的照片,十分年轻的面孔,笑容无比鲜活,眼睛清澈得仿佛会随时漾出水来。
他把准备好的花束摆在石阶前,与另一束雏菊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才兀自笑了一下,对着照片说:“每年大哥都比我来得早,也难怪你从小便爱黏着他。”
他在墓地逗留了一会儿才返回,那辆计程车还等在原地,司机师傅见他出来,好心地想要上前搭一把手。路面湿滑,又是在半山上,难免行走不便。周子扬笑着道了声谢,坐进车里说:“我们回市区里转一圈,怎么样?”
“您包的车,您说了算。”司机师傅憨憨地笑着答应。
市区的马路街边已经洋溢着过年前的热闹气氛,繁华地段商业建筑林立,大大小小的商店卖场全都换上新的广告宣传牌吸引顾客。
车子被堵在半路,周子扬才想起来今天恰逢周末,街上全是采办年货的人。他也不急,悠闲地坐在后排,侧头向窗外望出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特别久,车又多,从东向西行驶的三条车道已经堵了老长一段。司机师傅有点儿不耐烦,扭开收音机,有几个台似乎信号不好,从喇叭里传出一阵啦啦杂杂的噪音。
司机很有职业道德,扭头征询客人的意见,“您喜欢听什么节目?”
周子扬不答话。
他仿佛正在出神,眼睛盯着马路边上的某一点,静静地不说话,向来舒展的神情却少见地凝重起来。
那里有一个年轻女人,与他的车隔了不足十米的距离,她刚刚结束了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动作,此刻已经直起身体,正迎着他的目光走过来,只不过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注视着。
天空灰蒙蒙的,完全不像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仿佛有小余雪儿将至。周子扬伸手再一次抹去玻璃上浮动的雾气,目光随着那个女人的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
其实他原本注意不到她。
街上行人如织,任何一张面孔都随时会被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他的视线只是随意扫过去,结果那么多人之中,偏偏只有一个人戴着又黑又大的墨镜。
那个女人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衫,但丝毫掩盖不了其匀称玲珑的身段。出于男性本能,他下意识地多注意了两眼。结果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鞋带松开了。
或许是天气环境不适合,抑或是她根本还不习惯戴墨镜,所以在她蹲下之前,似乎仅仅犹豫了一下便摘掉了鼻梁上碍事的物体。
原本百无聊赖的周子扬却突然愣住了。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喧闹人群,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仅仅一眼过后,他便又清醒过来了。那个女人,其实与小曼并不太相像,可是两人眉宇间的某种神韵却又仿佛契合到了极点。与多数行人一样,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周子扬盯着她,竟然感觉到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个年轻女人的步子很快,与悠闲逛街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正要赶着去某个地方。眼看着她就要从视线里消失掉,周子扬立刻打开车门。司机师傅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连连叫道:“喂,你这样危险……”
其实周子扬也不清楚,就算追上了,自己又要做些什么。所以他最终也只是一手扶着车门,沉默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抱歉,我来晚了。”雪儿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有些气喘,坐进沙发歇了口气后才解释说,“路上塞车,我只好半途下车走过来。”
“迟到了二十三分钟。”鲁星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提醒她。
“工作之外,不用算得这么精确吧。”她眨眨眼睛,仔细端详了鲁星一会儿,点头说,“这套婚纱真漂亮,很衬你。”
正在替准新娘整理礼服的店员闻言抿着嘴笑道:“大家的眼光都差不多,我也觉得这件比刚才那件好。这件的设计更加突出颈部和肩膀的线条,显得顾小姐的锁骨非常性感。”
她口中的顾小姐正是鲁星。听到自己被赞美,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鲁星难得地露出笑脸,对着镜子转了个身,却又皱起眉头征求雪儿的意见,“背部的开衩是不是太低了一点儿?”
“不会。”雪儿接话道,“其实今天我才知道,你的身材原来这么好。”
结果话音刚落便被鲁星瞪了一眼,对方半是警告地交代她,“回到公司不许乱说。”俨然又是一副平常管教她的模样。
雪儿捧着一次性纸杯,忍着笑意,做出唯唯诺诺的表情连连点头。
试完婚纱正好一起吃午饭,雪儿有幸见到鲁星的真命天子。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看起来十分有教养,性子不疾不徐,与鲁星的雷厉风行反差极大。可是二人的相处却又十分和谐,举手投足间尽显默契。
事后和小白通电话的时候,雪儿忍不住感叹道:“我是头一次遇上这么般配的一对夫妻。”
“羡慕了?那你也早点儿结婚。”小白兴致勃勃,“过两天兰城在家开party,你来了正好,介绍几个单身有为的青年给你发展一下。”
结果到了那一天,雪儿果真精心打扮了一下,当她出现的时候,兰城明显呆了呆才让她进门。
“你想勾引谁?”他问。
“你呗。”
“真可惜,本人恐怕无福消受。”
“听说今晚有帅哥,在哪儿?”
“谁告诉你的……”
兰城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卧室虚掩着的门就打开了。那个修长清俊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视线正对上雪儿的笑颜。
两人似乎都有些吃惊,最后还是鲁星先开口同她打招呼,“你来了。”
她才笑了一下,附和道:“是啊。”
她今天化了淡妆,因为是提前庆祝新年,所以特意选了条红色的吊带V领小礼服,盘在脑后的头发用白色绒质的发圈束着,配了同款的羽毛耳坠,出门之前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装束真是喜气洋洋。可是现在,她只感到有些局促,迎着鲁星的目光,身上这条原本不失性感的裙子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一种刑具,胸前的肌肤明明有一块裸露在外,可不知是不是暖气太足的缘故,她陡然热起来,那种血液上涌急蹿的感觉,就连客厅都仿佛突然变得狭小逼人,让她无所适从。
她很少以这种性感的形象示人,更别提是在他的面前了。而且距离这样近,她似乎有点儿尴尬,抑或是不自在,抬起手臂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然后就问:“小白怎么还没来?”
“来了,在厨房洗水果呢。”兰城顺手从桌上拿了罐饮料递给她。
她接过来,铝质的外壳上还有冰凉的水汽,紧贴在手心里。她说:“我去看看。”然后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其实是她来早了,在厨房里和小白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才听见外面陆陆续续不断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等到她们端着果盘走出去,客厅里已经多了六七个年轻男女。
兰城一一介绍,全是平时玩得不错的同事,小白笑了声,凑到兰城身边说:“你们公司美女真多呀。”
“优秀男青年也不少,你趁今晚赶紧挑一个下手。”兰城同样压低声音怂恿,换来的却是小白不屑的白眼。
兰城的女同事们一下子就认出雪儿来,于是都好奇地站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打听一些圈内事。
只听有人问:“安娜跟那个谁谁谁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可惜雪儿一来入行时间尚短,二来自己并不热衷于八卦,就像这件事,她竟然是第一次听说。
最后看出她们的失望之情,她难免不好意思,同时又觉得好笑,不由得向大家保证,“以后我会关注一下,下次再告诉你们。”
兰城家虽然不大,但娱乐设备齐全,一群人喝酒吃东西,吵吵嚷嚷玩得不亦乐乎。最后雪儿有些熬不住,提前回家睡觉去。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兰城说,“找个人送你吧。”
在场倒有两位男士主动扮演护花使者,反而是雪儿不愿意,结果互相客气推让之间,另一个身影已经站到了门边,说:“我也要走,正好一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头同意。
深夜寒风呼啸而过,隐约记得气象预报里说明后天会有降雪儿,雪儿仰头看了看天空,其实上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拢紧了大衣衣领,迎着风说:“其实你不必送我,这里离我家也不远。”
她的声音有些低,被风一吹竟显得断断续续。
她以为对方没听清,因为等了好半天,鲁星都没有回答。
最后一直走到车边,鲁星才停下来说:“我让你很不自在吗?”
她抿了一下嘴唇,他如此直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鲁星停了停,垂下眼眸,仿佛是在注视着她,又仿佛不是,只是脸上的神情有点儿怪,像在隐忍,又像是在犹豫。最后他才说:“雪儿,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
凛冽的夜风仿佛锋锐的刀片,在身侧一轮轮地掠过,刺得皮肤生出剧烈的疼意。
她的嘴唇越发抿紧,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完整整地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也许让你觉得……”他停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仿佛连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也许让你觉得,受到羞辱。”
这个词像是一根刺,这么突然地朝雪儿扎过来,让她的心倏然颤抖了一下。手指还护在衣领处,其实已经渐渐冻得冰冷,但她仿佛没有在意,只是勉力笑笑,“你说什么呢?什么羞辱?”
他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动,就连鲁星自己也说不清。
他本该继续瞒着她的,不是吗?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那个关于自己的秘密,自他懂事以来便不欲让人知晓,尤其是她。
所以当年出了国,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曾经那么近的距离、那么亲密的关系,是被他亲手拆散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都是为了她着想,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后悔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当他们意外重逢,当他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只是那一瞬间,他就发现其实自己做错了。
他当年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在那样的年纪里,他给自己背上了过于沉重的思想枷锁,却忽视了她的情感。
那个曾经笑靥温暖明媚的女孩子,其实也拥有纤细敏感的心,其实她和众多同龄少女一样,会动情,所以也会受伤。
然而他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他用自以为无私伟大的理由,颠覆了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投入。
等他意识到这是一种伤害时,她已经变成客气疏离。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甚至连呼吸都是谨慎而小心的,笑容和言语更是少得可怜。
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
所以他忍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想要告诉她。
他只想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有苦衷的。
冷酷、坏脾气、拒绝甚至伤害,通通只是他用来掩饰秘密的手段。
他把她的感情放在珍而重之的位置上,也曾希望可以用心呵护。只不过他用错了方法,最后伤到了她。
直到今日,鲁星才知道什么叫做事与愿违。寒风料峭的夜色里,他低头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却特意游移开去,仿佛并不愿意与他触碰。
时间仿佛筑起一道墙,将曾经那梦幻般的亲昵甜蜜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心口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窒痛感,他的呼吸抑制不住地轻颤了两秒,幸而她似乎并没发觉。等到好不容易才勉强稳定住自己的气息,他皱了皱眉头,终于低声说出实情:“雪儿,其实我……”
周围大楼里的灯光渐少,逐户逐户地暗下去,时间如沙漏般缓慢流逝。
接近凌晨,其实室外的气温已经逼近零度,寒意刺骨。可是这一刻,雪儿却似乎忘记了寒冷。等到鲁星的声音慢慢停歇下来,她也只是一动不动地驻足在原地,她终于肯看他,而且是牢牢地盯住他,眼睛里闪过极度讶异的神色。等了很久,最后她才张开几乎麻木的嘴唇,语调微涩地重复道:“心脏病?”
“嗯。”鲁星的表情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那种淡漠,然而她并不知道,其实他的心里仿佛突然松了一下。这么多年,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就因为对她的坦白反而意外地松开了。他这时才忽然觉得累,似乎疲倦至极。
他压抑住胸口窒痛的感觉,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一直不想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可是我发现,相比起这个来,我们之间的隔阂更加令人难受。”
“是吗?”雪儿神情怔忡,显然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她说,“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这种病,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话……”
鲁星打断她,“很严重。”
所以当初那样离开,是为了她好。这样的话不需要说出口,他相信她会懂。
雪儿的嘴唇维持着微微开启的姿势,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会有多严重?
她不由得想起了珊珊,那个从小就被心肺疾病纠缠着的小姑娘,那样的生活辛苦而难熬,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旁人,都是一种折磨。
那么,鲁星呢?
这么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甚至现在仍在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雪儿突然就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个极端诡异的梦境,梦里的他面如死灰,一双手变成森森白骨,阴冷恐怖。
像是被那段可怕的预感般的记忆再一次吓到,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却看见鲁星满不在乎地笑道:“别怕,我不会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的。”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好,“别乱说。”
他果然没再继续,只是缓缓收了笑意,再度认真地凝视她,语气也是同样的认真,“那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当年做过的事?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我们重新像过去一样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像过去一样的友谊,而非那段无疾而终的暧昧。雪儿自然是懂的,只是她现在着实有点儿混乱。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时隔几年之后再一次给她带来了一个冲击。
原来一切事出有因,他怀揣着自己的理由,从她的身边抽离。
他想留给她更加广阔自由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病隐瞒得那么好,曾经相交数年,她居然从来没有觉察出任何问题。
她还能说什么呢?
雪儿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嘴唇,眉头微锁,嘴边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先上车吧,怪冷的。”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虽然沉默,但相较前两次,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到了家门口,临下车的时候雪儿才回过身来,声音低低的,“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补上一句,“太疲劳了不好。”
鲁星看了看他,沉默地点头。
她也不再多言,推开门下车。
纤细玲珑的背影被路灯蒙上一层细弱的光晕,大衣边缘露出的红色裙摆犹如一团温暖的火焰,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跳动摇摆,隔着沉郁浓重的夜色,仿佛一直映到鲁星的眼睛深处。
这个夜晚好像突然温暖起来……
他就这样沉默地目送着她越走越远,一贯清冷的眸色也似乎染上了几分暖意。最后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了片刻,这才发动车子离开。
后来小白知道了,不由得感叹一声,“他这样算不算忍辱负重?亏他当时小小年纪,怎么能那样大义凛然!”
雪儿没什么心思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儿,小白又摆正神色,正经地问:“那么以后呢,你和他还有可能吗?”
雪儿还是不说话。
其实自从知道鲁星有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怨恨就少了许多。她甚至开始奇怪,为什么当年自己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秘密?而那个时候,她分明和他那么近,她还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她终于明白那一年的机场里,他的道歉隐含了怎样的艰涩和无奈。只可惜,硬生生晚了这么多年,晚了这么多年才真相大白。
而这些年里,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
况且,还有一个小余。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雪儿居然经常能够与鲁星碰上。
年关将近,同学聚会增多,有时候又是结伴一起回母校探访老师,所以总有各种各样的机会见面。
雪儿的态度稍微改变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冷冰冰的。从母校出来之后,有同学提议去聚餐,鲁星正好走在她旁边,她便主动问:“你去吗?”
他看看时间,说:“晚上还要加班,就不去了。你呢?”
“我也还有别的事。”
于是两人与大家分道扬镳。
回去正好有一段是顺路,鲁星今天没有开车来,天气冷得出奇,每一口呼吸都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看她冷得缩起脖子,紧抿嘴唇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禁笑道:“在国外那几年,我常怀念中国的冬天。相比起来,这里暖和多了。”
她想了想,问:“那边的生活还好吗?”
“可以习惯,但终究不是我喜欢的。”
“所以就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嗯,这里毕竟有熟悉的朋友。”他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其实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点儿后悔了。”
她笑了笑说:“但是你也说了,那边的医疗更先进。当年不也正是冲着这个去的吗?”见他一时没做声,她又问,“你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他亲口说过很严重,但是在她看来,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鲁星却好像不愿意过多地讨论这个,他沉默了一下,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她:“不用担心。”
其实她确实有点儿担心,哪怕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更何况,珊珊的生活她看了几年,也参与了几年,难免对这种疾病心生畏惧。
马路对面便是目的地,雪儿有点儿走神,穿过斑马线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交通灯的变换。她一脚踏出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晚鲁星的话,结果冷不防听见近处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她吓了一跳,抬头的同时已经被人从旁边拉住。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车子带着快速涌动的气流从她身前擦过……
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才发现自己被人牢牢地拢在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料,那人的体温和气息传递到她的身上,她呆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抽离,只是一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衣角,手指紧了松……松了又紧。
她没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对方似乎也停顿了许久,这才放开她,随即便皱着眉训斥,“这种时候居然走神,你不要命了?”
其实她的身上仿佛有种香甜温暖的味道,像是某种亚热带水果,在这样的天寒地冻里显得那么诱人,令他几乎舍不得放手。他暗自平复了一下自己胸中紊乱的气息,低头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也是惊魂未定,于是又低声安慰道:“没事了。”
这一回,他的声音好像彻底惊醒了她。雪儿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偏过头,有些尴尬地退开来。
她说:“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些什么,在某个瞬间,好像灵魂出了窍,唯一触动她的只有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其实两人从来不曾贴得这样近,哪怕是在青春年少最暧昧的时候。而她方才被他抱着,刹那间涌上来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奇妙的亲密感和幸福感。
那是她曾经无比接近却又最终擦肩而过的感觉,是她曾经最渴望收获的感觉,所以她克制不住,如同贪恋一般,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忘了抽离。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身体,他的怀抱,还有他胸膛的气息,原来是这样的。
雪儿的尴尬和无措通通落入鲁星的眼里,其实她现在的样子竟与当年的青涩很有几分相似。鲁星心中微动,语气不禁柔软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欣喜,“跟我客气什么,下次过马路注意力要集中。”
她牵动嘴角,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却仍旧移开目光,只是一径盯住数字跳动的红绿灯。
最后他们一同过了马路。临分手时,鲁星问:“今年在哪里过年?”
“B市吧。”雪儿想了一下,又解释,“那边有亲戚,我和他们一起过。”
“你哥哥呢?我记得他也在本市工作。”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雪儿不由得怔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黯淡下来,“……他去世好几年了。”
鲁星吃了一惊,很快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回给他一个若无其事地微笑,“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虽然她的表情轻松,但他还是看出她的难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话题,所以尽管鲁星心里有着太多的惊讶和疑问,却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只是交代她,“你出发之前告诉我一声。”
“好。”她答应下来,冲他摆手,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