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荒野里面,搭个台子,孤零零的在旷野里。江汉平原地面开阔平整,现在远远的看见一两里开外,有一排树木,和几户人家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两个摩托车的人路过,看见舞台上站着一群穿戏服的人,一拧油门马上就跑了。
我跳上舞台,看见他们都身体瑟瑟发抖,估计他们也是被阴伶弄怕了,而且都被这个阵势给压抑住,如果不是为了邓瞳给的一万块钱,他们打死也不愿意来。
我对着这些人说:“只要两个胆子大的人就行,其他的就按照我说的站着,不用说话。”
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对我说:“那就我了,我还不信这个邪。”
“还差一个。”我继续问,但是没有人应答。我没招,只能对邓瞳说:“那就你了。”
邓瞳逼于无奈,只好换了戏袍上来。
我把舞台上的人布置好,顶头站三个人,分别是阎王和两个判官。两边分列站两排,算是牛头马面的衙役之类,我也对目连救母的戏不很熟悉,大致按照我臆想的布局来吧。
然后让邓瞳演一个小厮,胆大的那个年轻人演阴差。
然后舞台下的那些人就开始吹唢呐,敲鼓,拉二胡都弄上了,反正都不是正规的乐器,我也不在意了,差不离就行。
舞台中间摆了一个桌子,上面放着水果,馒头和一根大大卷泡泡糖。大大卷被拉开,有一尺多长。
邓瞳扮演小厮,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就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做出吃的动作,嘴里还要说一句话,“小厮我肚子饿了,就吃了坟头上的贡品吧。”
这句话在目连救母的戏曲里,其实很比较幽默搞笑的。但是邓瞳说得颤颤巍巍,没有半点搞笑的成分。然后邓瞳把苹果想上一抛,那个胆大的年轻人就在旁边伸手把苹果给接住。邓瞳接下来就要摇头四顾,做出茫然的神色,“果子呢?”
胆大的年轻扮演的阴差,就把果子给吃了。当按照目连救母的曲目,邓瞳应该是看不见的。
邓瞳又拿起桌子上的馒头,如法炮制,打算扔到空中,这时候,汽油灯突然闪烁一下,本就昏暗的舞台,就突然黑下来,汽油灯再次明亮的时候,邓瞳已经完成了把馒头抛起的动作,但是我看见扮演小厮的那个胆大的年轻人,仍然茫然站在那里。
我对着那个年轻人喊:“馒头掉地上了,捡起来吃掉。”
年轻对着我喊:“他根本就没有扔啊。”
邓瞳也喊:“我明明扔了。”
“在地上找!”我大喊。
于是包括邓瞳在内的所有人都低头在地上看,找那个馒头。
“一点屁事都干不好。”随手拿起手中的馒头吃了一口。嘴巴嚼了一会,愣住,噗的把嘴里的馒头给吐出来,我怎么会手上捏着这个馒头呢。舞台上所有的人都看见我手上的馒头。
一个跳脱衣舞的女的就吓到了,叫起来:“我刚才看见是一个影子把馒头给拿走了。”
我拿着馒头仔细的看,馒头已经发霉了,上面斑斑点点,心里发毛,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什么意外的东西。
舞台上的那些人都开始慌起来,很明显的,已经有看不见的东西出来了。
“继续继续。”我对着台上喊。
下面的情节应该是小厮吃面条,我用大大卷给代替了。邓瞳拿起大大卷的一端,喂进嘴里,我隔了这么远都看得见他手在发抖。
大大卷的另一头,就归那个演阴差的人吃,这是曲目的一个段子,小厮和阴差同时吃面条的两头,然后越吃越近,两人吃到尽头,就是小厮和阴差面对面,然后小厮吓的屁滚尿流的桥段。
邓瞳和饰演阴差的年轻人慢慢的吃着大大卷,越吃越近。终于邓瞳和那个年轻人把大大卷吃得只剩下一搾长了,接下来,邓瞳就要一屁股坐下来。
可是邓瞳就那么蹲着,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而那个年轻人也保持着同样的动作。
我心里着急啊,这两个人磨磨蹭蹭的,不把戏给演足了,阴伶怎么会出来唱对台戏!
突然身边的乐器声变了调,但是变得让我觉得很舒服,我想了一下,才明白,刚才演奏的声音是乌合之众,不着调的声音,现在却变得有板有眼了。
突然舞台上的人都开始动起来,一步一步拿腔作势,台步走的稳稳当当。
“不是叫你们不要动吗?”我对着他们大喊,喊完之后,我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这些人不再是草台班子了,他们真的在演目连救母了。
“邓瞳!”我对着他大喊,“你看见什么没有?”
邓瞳仍然没有回答,我对着他大喊:“唱阴戏的要出来了,你愣着干嘛?”
我焦急地爬上舞台,走到舞台当中。正要掏出手上的摄录机,这个摄录机是邓瞳在沙市武商买的,四千多块,我也就这个本事了,当初靠一个水货相机对付了楚大,现在我以为我的设备升级了,能对付阴伶,却发现我他妈的太自信。
我把摄录机拿出来,本来打算通过摄录机的镜头去看看阴伶的模样,现在明白,没这个必要。
因为,我身边的一切都变了。
我看不到四周的旷野,我身处的环境,就是阴森森的一片,汽油灯变成了一根巨大的蜡烛。我向头顶看去,头顶上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四周的那些戏子,脸上都涂满了黑色和红色的颜料,他们的神情都已经非常奇怪——他们已经完全融入的扮演的角色里了,不对,他们已经变成了目连救母的角色,我本以为阴伶会唱对台戏,没想到,他们直接就自己在这草台班子所有人的身上开始唱戏。
邓瞳和那个扮演阴差的人仍旧是面对面,我扔下摄录机,挪到他们中间,一把将连在他们之间的大大卷给抓住,想扯断,却发现那个是扮演阴差年轻人的舌头,滑腻腻的在手上,我都要替邓瞳恶心的要吐。
舞台里的戏子们站的方位变化了,一个女戏子跪在舞台中央。
事情已经不由我控制,现在他们的曲目换了,变成了目连救母的那场,我苦逼的发现,我的角色,竟然是目连。
“你们玩够了没有?”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但是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正襟危坐,判官走到舞台中央,用铁链在邓瞳(目连母亲)的身上套铁链。
邓瞳的上身衣服被扯下,肚子上露出一个脓包,他疼得拼命大喊。
“跑!”我对目连喊,这是目连救母的一个桥段,目连要这么做了,才能破了这个局。
我无奈的发现,邓瞳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们全部进入的角色,而我只能站在一旁观望。我犹豫片刻,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背起邓瞳,跳下舞台,慌不择路的跑着。
边跑边对邓瞳说:“我的办法,没用了,这些阴伶,比我想的厉害。”
我知道我现在奔跑在古墓群上方的旷野上,我看见了无数的影子,安静的站在一些土包旁,冷冷的看着我背着邓瞳飞奔。其中影子我大约看清楚了,是一个高瘦的影子,头上顶着高高发髻,胡须老长,这是楚国当年非常流行的打扮。当我第三次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我知道我在绕圈子。
邓瞳在我背上也越来越沉重。舞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远处。
我把邓瞳扔下来,对着舞台上的戏子们说:“你们赢了,我认了。”
我得到了一个意图:我每年中秋节要陪他们来唱一出戏。
“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我把意图传递给他们。
他们告诉了我。
我答应了。
我眼前的阴伶全部离开,剩下那些草台班子的人,全部直愣愣的站在舞台上,回到了最开始的状况。草台班子的领班最先醒悟过来。
他走南闯北多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管我之前的规矩,弄了一个双喇叭录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辣妹子辣、辣妹子辣……。
声音大的刺耳。他这是在驱邪。
草台班子在音乐里,慢慢收拾,不跟我和邓瞳说话,他们都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被阴伶俯身的后果,这是折阳寿的。如果不是看在邓瞳的面子上,估计要把我狠狠扁一顿。他们开车走也不带上我和邓瞳,留下我和邓瞳在这个荒地里。
邓瞳对我说:“徐大哥,你解决了吗,我肚子上的疮没事了吧。”
“没事了。”我叹口气对邓瞳说,“回去学唱戏去吧,我也搭进去了,明年我和你还要来。”
“难道没人能解决这个事情?”
“有。”我回答,“可是我找不到那个人。”
“这些阴伶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对邓瞳说:“天亮我再告诉你。”
坟地里的白雾弥漫出来,到处漂浮着人影,混杂在雾瘴中。
我和邓瞳无奈的坐在荒地上,眼前一片白茫茫,雾气里传来了丝竹的声音,然后一个青衣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若有若无。
“这声音我曾经听过。”我对邓瞳说,“一个阴伶,在我还没有本事的时候,让我吃了很大的亏。”
“你现在也没多大的本事。”
“今天不是我,”我对邓瞳说,“你就等着肚子烂掉吧。”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当年那个阴伶,我为了对付他,”我叹口气,“逼着我学了一个本领,我能听见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特别是这种阴伶的声音。”
邓瞳:“徐大哥,都到这地步了,我也说实话吧,我真的觉得你的本事比不上王总。”
我苦笑,是的,就算是我的本事没有被守门人压制,我的本事也比不上王八,七眼泉龙蛇争霸,如果不是我和金仲耍花招,堂堂正正的和王八抢夺过阴人,我必败无疑。
邓瞳也叹口气,“如果我能学到王总一半的本事就好了,我打听到了他很多事情。我知道他,如果不是为了他媳妇,现在一定是最厉害的术士了。”
白雾里阴伶唱戏的声音,阴魂不散的在我们身边萦绕。我听得烦不胜烦。邓瞳听见,也浑身不自在,左顾右盼。
“不用担心了。”我对邓瞳说,“他们不是在吓唬我们,他们不唱,魂魄就散了。”
“能说说,阴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吗?”
“为了对付当年的那个阴伶,我查过了很多相关的资料。”我开始对邓瞳说起来:
中国古时候,各个地方就有唱戏的,但是那时候唱戏的目的可不是娱乐活动,而是古老部落祭祀遗留下来的传统而已。到了周朝,孔子就把古时候祭祀的传统给整理成了官方的仪式。而其他的诸侯国,还是保留了他们的传统,距离中原地区越远的,就保存的越完整。比如我们现在呆的地方,就是楚国的地盘。
是的,所有的唱戏的目的,就是和鬼魂打交道。到了汉朝,皮影戏也出现了,皮影戏的初衷,就是把死去人的鬼魂给拉回来,和阳世的人交流。这些形式,延续了一千年之后,才演变成了各种戏曲。所以,戏曲也有傀儡戏的说法。
所以那些在唱戏的班子里,在戏台上穿着戏袍,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根本就没法分辨出来那些是人,那些是鬼。那些戏台的班子,只要是有点出息的,其中一定有一个戏子,是鬼魂。戏班子把那个鬼魂给供的妥妥帖帖,为的就是让参与到戏班子里唱戏。这个传统,知道的人并不多。拿京剧来说,民国前后出了很多名角,他们在后期都是请了阴伶。而且几乎所有的名角都是深入简出,为的就是保持自己的神秘,让观众无法分辨自己和阴伶的区别。
我刚才跟那些个阴伶发了狠,我跟他们说了,我知道他们的戏班子差一个有先天本事的人,才能凑足一个戏班子。当年那个人的名字我也告诉他们了,就叫楚大。
楚大是你王总的的师兄,妈的,还就是这么巧,要说你邓瞳和诡道还是有点渊源。
楚大是有先天的本事的,他的本事就跟你一样,身体有某种功能,能通过镜子啊、相片啊、照相机啊之类的东西显现出来,这是本事,也是缺陷。当年我就是拿准了他的这个缺陷,把他的魂魄给封印到照片上。我刚才看明白了,楚大当年就是这个戏班子的阴伶,但是他为了报复王总的师父,也就是他的师叔,跑了出去。因为楚大被我给灭了,这个戏班子就一直在找人,找个和楚大一样的人。
对,就是你,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你这个傻逼,就心烦意乱吗,原因就是你他妈的就是楚大一个德行,连你长得就是男生女相,和他妈的一模一样,怪不得我看你不爽。在轿车上,你能从镜子里看到鬼魂,而我从镜子里,看到你就是他妈的一个张牙舞爪的模样,我当时就猜的七七八八了。
刚才我跟阴伶的戏班子说了,别把我惹急了,惹急了我,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过。我们诡道还有两个牛逼的人,王八和金仲,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不知道王八和金仲是谁,但是我刚才和他们交流,用的是听弦的办法,天下会这个法术的人不多。所以,我们就定下了一个约定,每年的中秋,我带着你来和他们唱一出戏。算是两边都扯平。
邓瞳听我讲了这长篇大论,对我说:“徐大哥,你也是诡道的人,到时候我拜了王总为师,和你也是同门了。”
“不是。”我想邓瞳解释,“我他妈的是挂名,就是临时工,不需要对诡道的传承负责,而你不同了,你一旦进入诡道,就一辈子摆脱不掉。除非你跟王八一样,谁都不敢惹他。”
“还有一件事情……。”
我看见邓瞳说的迟疑,摆摆手笑,“我们诡道里的人就喜欢相互扯皮,到时候你真的和我不对劲了,我不会客气的。”
邓瞳兴奋起来,“这么说,我拜王总为师,是有指望了!”
“当然有,我看你和诡道也有渊源,”我对邓瞳说,“你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记得我就行,我给你在王八面前说点好话。妈的王八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邓瞳高兴坏了,恨不得在我面前磕头,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想告诉他我是忽悠他的。
(阴伶这个这篇,来源于我在沙市念书的一个经历,当时我和同学毕尼莫和王八两个人到学校外一个城中村看热闹,那家人是死了人,请了草台班子唱戏。我们学校那一片是古云梦泽的地盘,属于古郢都,水系丰富,也就是沙市城市的边缘,我们去看热闹之前,先在餐馆里吃饭,我那时候的酒量是可以白酒喝一斤左右。当时我喝了一瓶啤酒,然后与毕尼莫和王八去看草台班子唱戏,到了草台班子跟前,我就看见一个道士站在舞台上唱青祠,然后舞台上一些人在表演,喝了一瓶啤酒的我突然醉了,脑袋晕晕乎乎,自己莫名其妙的走到舞台上,看见身边草台班子的戏子都变成了古代人的模样,然后我被毕尼莫和王八拉到台下,在校外胡乱行走,一切都是恍恍惚惚,仿佛行走在另一个世界,草台班子上的那些古代人至今记忆犹新。还有名角请阴伶是正常的,古代的皇帝和王公贵胄都请阴伶演戏,不是什么稀奇事。戏子也就是现在演员都是阴气很重的行业,现在香港的艺人拜白龙王,养小鬼,没什么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