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才第一次知道,当年那几艘木船,接了造反派的人上船后,准备顺江而下,到南津关上岸。
我一听到南津关 ,我立即就说:“他们过不了南津关。”
老年人点点头,别说过南津关,他们距离南津关还有几里路的时候,就都沉了。
“不对,”我反驳老人,“他们绝不是在南津关沉下去的。”
那个老师又说话了,“他们根本就走不了。木船在长江里逆着江水向上漂,到南沱的时候,就突然沉下去了。”
“不是沉下去的。”一直在旁边无聊的孙六壬插嘴。
“江面上没了船,不是沉下去了还能怎么样?”老师问。
“问他?”孙六壬把手指指向我。
我一时没弄明白,“我怎么会知道,是我在问他们情况好不好。”我说了这句话,意识到点什么,于是问面前的老人,“没有木船的残骸,也没有淹死的尸体?对不对?”
老年人茫然,我知道自己想对了。
中堡岛到南津关之间的长江,问题出在这里。
在地理学家眼中,三峡是千万年自然力量形成的地理面貌;在古代船工的眼中,三峡是他们的噩梦;在军事家的眼中,三峡是战争时期极为重要的要地;在水利专家的眼中,三峡是蕴含着最为丰富的水力资源;而在高级术士的眼中,三峡是一个巨大的阵局。而三峡之中,西陵峡最为凶险。
我在三峡做保安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中堡岛到南津关的长江水,在某个时刻,是完全倒流的。当时我爷爷还没有去世,于是我带着这个听来的传闻,专门去询问过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重庆人,年轻时候因为赌博,在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欠了一大笔赌债,于是只能和一个船运公司签了类似于卖身的合同,然后他做了一辈子的水手,一直到六十五岁退休,所有人的日子都在船上生活。而他跑船的航线,就是重庆到宜昌、宜昌到重庆。
爷爷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他当年在长江上做水手的事情,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当我带着那个疑问去询问他的时候,他坐在大南门江边的一个台阶上。然后跟我说起了很多很多长江上的事情,说了很久,其中有一件事情,就印证了这个传言,长江水在某个时段,是会倒流的,不仅会倒流,有时候还会断流。
“那些水好像全部漏到了河底之下,”爷爷向我描述当年的事情,“突然就全部干涸,但是过一段时间,上游的水就会铺天盖地的涌过来……”
爷爷还说,江水也会在某个时刻从下至上的流动,只有经验最丰富的船工,才会利用这种诡异的流向,把船只驶向上游,节约一大笔纤夫的费用。如果经验稍差,逆流的江水,会把船只冲向江心的礁石。而且逆流的时候,长江中心有一道水流仍然保持着顺流的方向,那一道水流会比旁边的水流低一点点,顺逆的江水会引起一连串的巨大漩涡,就算是洋人制造的轮船也会被拉入水底。
我后来才知道,爷爷之所以告诉我,是因为他时日无多了,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的葬礼上。
现在我面前这个老年人的描述,让我想起了爷爷生前所说的那件事情,长江水在某个时刻是会从下至上的流动的,那个“毂”能让那些木船逆流而上冲向礁石,也不足为奇。
学校的铃声响了,那些蹲在走廊里的小孩都站起来,一个挨着一个走进教室。我想着整个走廊都是墓碑铺就,下意识的不去看向那头,那种阴森森的感觉让我难受。
我很好奇当年是谁在这里做了一个“毂”的布局。我甚至更加无稽的去设想,中堡岛和南津关刚好修建了两个世界级的大水坝,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用意在里面。
我发现我想问题的角度,在慢慢的扩大,这是因为我当了过阴人后的补偿吗。
我回头对孙六壬说:“这事我一个人办不了,要做法事,我不会做法事。”
孙六壬摇头,“这事你不能找其他的人了。”
我看着面前的这些老年人,其中的几个老头也慢慢蹲在地上,用手扒拉这地面,和刚才那些小孩的姿势一模一样。
我靠,我又想明白了一点,于是我指着这几个老头,“你们、你们……”
我一时说不出来话。
那几个老头抬起头,对着我说:“是的,我们虽然没死,但是我们也出不去。”
“那,那她们呢?”我指着另外几个老婆婆。
“护士。”一个老婆婆说。
“我们见过当年做法事的情形。”一个老头对我说,“可以帮你。”
“还有那些小孩,”我迟疑着问:“他们也要都在……”
老年人点头,“我们都是一起的兄弟。”
现在我是彻底明白了,这个山凹里,除了我和孙六壬,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师,他们全部都是当年的士兵。只是有的幸存活下来,却不能离开,有的死了,也一样,不能离开。
孙拂尘到底让我做什么呢,也许他当年真的没法做到,也没法让赵一二来做。事情又绕回来了,还是我的身份,过阴人的身份。
要说这个身份,对我来说一直可有可无,形同鸡肋。但是自从见了老严之后,情况就突然变了。我本以为没有多大用处的身份,现在却无处不在显示它的存在。
我对老头说:“你们都想清楚了?”
老头说:“我们愿意再拼一次。”
既然到了这一步,我该把“毂”的事情再说一次。这里当年是打了一场非常险恶的战役,几乎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但是我来了这里,看到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情,但是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一直在回避。
那就是这个“毂”并不是用来对付国民党军队自己的。而是对付进攻的那一方:日本人。
“毂”的力量还在延续,布局一直把日本人的魂魄死死给压住。但是当年布局的人没有再回来解开“毂”,导致了国民党这边的军人也无法解脱。
孙拂尘这个老狐狸,他当年没有做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把女儿当做人质放在我手上,应该是相信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情。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老头子老太太,还有那几十个小屁孩,当然还有我能召集到的阴差聚集在一起。然后等着我把被“毂”一直压制的日本人给放出来,再把他们给杀一次。让阴差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然后这个“毂”就失去了存在意义。
可是我,除了念书的时候打过几次群架,哪里会指挥人打仗呢。
今天先不写故事,我靠,我靠,我要说我自己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手指在头发上揉洗发水,揉着揉着,觉得左手的中指有点不舒服。然后我就把中指冲干净,拿到灯光下看,用右手捏了两下,然后就看到血珠冒出来,原来是受伤了。
我当时没想太多,洗完澡,忽然觉得手指又疼起来了。然后一看,中指的伤口又在流血。而且伤口还不小。我他妈的当时就懵了。
我现在根本就不做体力活,几乎是不做任何事情的,最剧烈的劳动就是敲键盘。晚上和一北京念研究生的哥们喝酒,我能非常确定我没碰过什么东西。可是为什么到了晚上手指头就开始流血。我是一个对痛觉非常敏感的人,说难听的点,就是怕疼。最轻微的疼痛我都能察觉到。
可是为什么我到晚上洗澡了,才发现手指头受伤,估计是洗澡的时候,水把指头伤口上凝固的血给冲散,才让我觉得疼。
可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我的手指怎么会受伤,会有这么两个不浅的伤口,你们看图啊,受伤的面积还是不小的,这是我洗干净后的样子,洗之前,手指尖是一片血迹。我仔细看了,还是两个伤口。
我他妈的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啊,那里不好咬,刚好咬在中指头上。
泥煤的中指头的血是养小鬼的好不好。
我又没养小鬼,难道是那个附近的人,养的小鬼自己跑出来,饿了,找到我吃点东西啊。
我知道中国城市里,出了香港就是北京养小鬼的人最多。妈的我没听说过小鬼自己会跑出来吃东西啊。不行,我要去找王八给我去看看。
这事还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看过鬼事一的朋友都应该记得,我写了一个短篇《捡东西》,就是说不能随便在路上捡东西,讲了很多细节和忌讳。
可是我他在昆明的时候,一天正午,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我就他妈的眼睛贱,看到地上有钱,我手也贱,想都不想就把钱给捡起来了。
大中午、十字路口、地上的钱……
这都是忌讳啊,亏我还是写鬼故事的,竟然做这种事情,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
烦死了。吐槽一下。
继续写故事。
我问面前的老人,他们当年打仗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老人就说,当时打了几天几夜,哪里说得上来是什么时候。我想也是的,这打仗一旦打起来,当然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那我也没必要去算什么时刻了。
然后我叫上两个老师——他们相对年轻一点,我们三个人就在操场上拼命的挖起来。其实也没挖多深,从午饭前一直挖到傍晚,坑不大,就是一个人能站在里面,还能活动的范围,我们三个人挖了一米多深。
我见差不多了,就跳下去,果然泥土里有尸骸。可见当年埋葬的时候,非常草率,无论敌友,就随便弄了一个浅浅的大坑给放进去,然后掩埋了。
当年是造反派砸了墓碑惊扰了被“毂”压制的东西,现在我重新做一次,把地下的那些东西再放出来。我在坑底点了一只蜡烛,然后爬上来。
和这群老人站在坑边。老人问我有什么计划没有。我也回答不了。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术士,很多最基本的东西根本就不太擅长。我只能看到方向,却做不到过程,看来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很久,也许永远都要这么持续下去。
我们站了有一会了,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从这几个老年人的神色中也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质疑已经写在脸上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我还真没法说自己行不行,我机遇和我的现实总是有太大的反差,从各种高端点的迹象表明,我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术士,可是当事情落到实地,我又是那种笨手笨脚,什么都慢半拍的神棍。
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教室那边突然就一阵吵闹,然后我们都看到那些学生都一窝蜂的从教室里跑出来,惊慌失措。现在这些小孩又不是刚才那种神秘兮兮的模样了,从他们尖叫着跑到操场上的举动来看,这才想正常小孩受到惊吓的样子。
我向着教室的方向飞奔,跑到教室的门边,教室里空荡荡的,我本以为我会看见一些鬼魂之类的东西,但是没有。刚才把小孩都吓的跑出来的原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是教室的正中间,塌陷了一个坑洞。
地陷了,陷下去的范围不大,直径两米的一个坑,一个小孩正坐在坑的正上方,吓得一动不动。
教室里的学生做的椅子不是单个椅子,这所学校的条件很差,凳子是常常的条凳,刚好这个坑就在条凳的最下方。条凳的两条腿就在坑边上,所以没掉下去,横在坑的上方。
小孩已经把腿都给缩到凳子上,但是他不敢动弹,所以没有跟其他的小孩一样,跑出去。现在他眼睛就盯着条凳下面,眼睛睁得老大。
我见他这么害怕,就慢慢向教室中间走过去,这小孩估计是怕这个地陷的坑太深了,黑洞洞不见底,掉下去。
但是当我走近之后,能够看到坑内部一点的时候,我知道小孩不是怕的坑太深,而是因为别的事情。我能够看到一双黑黝黝的手,上面沾满里泥土,指甲非常长,都卷曲起来了。
那双手就慢慢在坑的中间摇晃、摸索。
我快步走到小孩的身边,看着他身下的坑洞。我看清楚了,的确是有一个人在下面。仰着头,两只手在慢慢摸索。
我向小孩伸出手,慢慢把小孩抱过来。递给也已经跑进来的老师。然后我把条凳搬开,看着下方这个是当年“毂”的气门。有两个,另外一个在操场上,操场上的比较好找,那个是明的,就大致在坟场的中心 。而这一个是暗的,我只能把外面的那个点燃了,这里才会出现。
坑底的那个人头发胡子老长,把脸都给遮住,全身上下都是泥土,他早就瞎了。身体也没什么力量支撑自己,只能一双手在头顶上方试探。因为地陷的缘故,这个坑洞里本来有一些类似于木梯的东西。但是这种东西一接触到外部的空气,就纷纷腐烂消融。这个人的身体下方的支撑也慢慢粉末化了,我走到坑边的时候,他已经向下滑动一截距离,这个距离超出我的手臂长度。当我打算解下皮带,让他抓住的时候,这个人跌落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在长时间的地下黑暗环境中,他连发出声音都不会了。
我耳边传来尖锐的呼啸声,这是空气在不停向孔洞钻入的声音。
教室里桌子上摆放的课本都纷纷被卷入。
我看到孙六壬也站在一旁发呆,于是对孙六壬说:“你父亲也许下去过,连接布局的地下孔洞也许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不破掉那个‘毂’了。”
孙六壬茫然点头。
“我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这事。”我对孙六壬说:“以后再来了。”
“这个孔洞通向什么地方?”孙六壬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不知道。”
孙六壬低声说:“刚才那个人在下面呆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很绝望。”
“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从地下爬上来,还爬了这么久。却推不开顶上的泥土。”我也说,“的确很绝望的。”
我召集起几个年龄最大的小孩,估计有十四五岁了,然后和两个老师一起,十几个人用原始的工具,木杠和粗麻绳,把当年修建学校剩余的几块预制板给抬过来两块,把孔洞给封上。
预制板和地面之间的缝隙发出嗤嗤的声音,证明这个孔洞还在吸收外部的空气。
两个老师打算弄点水泥,把这里给糊上。
我走的时候,对这个村里的老人说,“毂”实际上没什么了,村子外面的年轻人都可以回来了,小孩子看着墓碑发呆也不要去管,长大了自然就会正常。
但是那个孔洞千万别再打开,也不要告诉别人。除非等我回来。
我知道这几个老年人并不相信我,因为过程实在是太简单,我只是不好意思承认,当年孙拂尘已经把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就留了两个气门给我而已。他的目的是让我发现那个孔洞。
不相信我也没什么,反正这村子,没什么耕地,年轻人出去了肯定是不会再回来,跟“毂”的存在没多大关系,这是个死局,本来就不该主人在里面的。
我和孙六壬离开这个村子,徒步走到石牌,打算找个跑运输的车回家。可是一掏荷包,一分钱都没有。然后我看见,孙六壬脸色有点尴尬。
“你把我的钱都给了那个学校的老师啦?!”我狂怒。
孙六壬说:“那学校太破旧了,小孩上学真可怜。”
“我的一百多块钱有什么用!”我大声说:“这种事像王八这种有钱人才有能力去做!”
“你不说我都忘了,”孙六壬恍然说,“我们回去找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