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晚风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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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母亲的第一束玫瑰

如果不是那年回故乡仙居安葬母亲,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以为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婚姻是绝对完美的结合。

那时,我已经17岁,在格尔木念高二,比父亲还高半个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母亲和我父亲在一起总是相敬如宾。然而,让人疑惑的是,长久以来我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睛,连微笑时,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

母亲临终前提出的要求,让我暗自惊讶。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是如此。母亲希望在她死后让我能带着她的骨灰回仙居一趟。

我不知道母亲临终前,为什么只说让我回仙居,而没有提到父亲。父亲娶了母亲之后,从来没有回过仙居,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家的任何人。

在格尔木汽车站,父亲一再叮嘱我要看好母亲的骨灰。

母亲的故乡,在离仙居不远的一个镇上。在镇上的汽车站下车,我就看到一个苍老的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目光打量着我。后来我才知道,我走后,父亲发了一个电报。来接我的是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外婆和舅舅。

我感觉外婆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母亲。因为,我母亲病逝的消息,除了我舅舅以外,其他人的脸上均看不出半点的悲伤,包括我外婆。

舅舅在镇上有一家小百货店,一连几天,我都跟着他在店里转来转去。在镇上,碰见一些中年男女好奇的目光,我舅舅便说:这是瑞芝的孩子。对方往往会大叹。看到那些人的反应,我感觉我母亲年轻时在镇上一定是人很出名的女子。

隔了两天,我一个人去镇上的后坡闲逛。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你,是瑞芝的孩子?我回头去看对我说话的那个男人:穿得不是特别整洁,显得很苍老。我冲他点了点头,他对我笑了起来,看上去和善了许多。

在后坡上的那棵树下,这个男人问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瑞芝离开仙居以后的事。然而,当我说到我这次暑假回来是为安葬我母亲时,他立刻不声不响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说,你母亲当年那一走,怎么就不写一封信回来呢?我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突然感觉这个男人其实不大了解我母亲。我想,以我母亲这种淡漠的情感,她既然不给外婆写信,当然也不会给朋友写信。我把这些想法说给这个男人听时,他转过脸来,用一种我当时根本就无法猜透的表情和声音对我说:那,那是不一样的。然后,这个男人便离开后坡,向镇上走去了。

回头才发现,舅舅早已站在不远处看着我,铁青着一张脸。我走过去时,他说,在镇上你跟谁讲话都可以,就是不要和这个男人说话。我问为什么?舅舅只是一句话来搪塞我:不为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我很不高兴。回舅舅家的路上,我不言不语,舅舅这才缓和了表情:该知道时你会知道的。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陌生男人的样子和他问的一些话。我隐约有种感觉,我母亲对于那个男人而言,是有些不寻常的。

我不敢去问我舅舅,更不敢去问我外婆。我虽然有勇气问那个陌生男人,可是我找不到他。在整天的胡思乱想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答案,最终还是被我自己找到了。那是我来镇上半个月后,那天,我在舅舅的小百货店里,待得穷极无聊,特别想看书。舅舅让我去他的屋子里翻。

于是,我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些信。信,夹在一本早已落满灰尘的旧书里。翻开书,那些信便掉在地上。信封早已泛黄,变得斑驳。字迹却清晰如常。我一时无法确定,这是谁的笔迹。但当我看到信封上落款是“青海格尔木瑞芝缄”时,我意识到那是我母亲的笔迹。可让我想不通的是那一摞已经泛黄的信上的收件人的名字,是我从来都不曾听说过的一个人。

母亲的信都是写给一个叫阿祥的男人。每一封信里,都写满了离开仙居来到青海后,对这个男人的思念。十几封信,前后跨越了三年多的时间。后来的信里,慢慢提到了一个叫顾贺的男人。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母亲的最后一封信,是1979年5月写的。那时,母亲怀我正好四个月。在这封信里,母亲对那个叫阿祥的男人写道:离开仙居三年多了,给你写的那些信,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收到?你的音讯一直渺茫,这么久了,我也渐渐习惯。我已经有了顾贺的孩子。对于顾贺,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在格尔木,如果没有他的照顾,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可是,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他的影子。摸摸渐渐隆起的肚子,我忍不住会想起我们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有时候,我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跑回仙居,想再看看你。然而,这不太可能了。我不能够让肚里的这个孩子,刚一落地就要失去他的父亲。但如果早知道,当年离开仙居,我们再见会如此渺茫。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拿着这些信,我动容于母亲对这个男人情感的炽热。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个情感淡漠的人,看来我错了。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的母亲。我明白了母亲再也没回仙居的原因:一切都是为了我。母亲从来都知道。她一旦离开格尔木回到仙居,便再也不会回去了。这意味着我将永远失去父亲。然而,想起我父亲一个人在格尔木正经历着失去我母亲的悲伤和寂寞时,我又替父亲妒嫉那个叫阿祥的男人。

我拿着这些信到舅舅面前,他没有怪我。最终还是告诉了我这一切。

我母亲20岁的时候,怀上了阿神的孩子。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我外公因此中风,没有多久便丢下了外婆。外公的猝然离去,使外婆更加恨我母亲。在强迫母亲服了堕胎药以后,便在阿祥毫不知晓的情况下,把母亲送上了西去的火车。

我母亲走了以后,阿祥疯似的打探消息,始终一无所获。三年后,阿祥娶了老婆,没多久,老婆跟人跑了,再也没有结过婚,直到现在。

别后,母亲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外婆其实有些记挂,便和舅舅常常去镇上的邮电所。有一个投递员是舅舅的同学,就这样,我母亲从格尔木写给阿祥的所有信件全都被我舅舅和外婆中途给拿了回去。阿祥一封都没有收到。而我外婆和舅舅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我母亲远在青海点点滴滴的消息。

知道真相后的那夜,我在仙居彻底不眠。我感觉自己在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明白了很多事理。躺在床上,我的眼前不停浮现出我母亲我父亲还有阿祥的样子,他们是一群错失幸福的人。

再次见到阿祥,是准备安葬母亲的前一天。是我主动去找他的。那天晚上以后,我怀揣着母亲当年写给阿祥的那一摞信,到处寻他。

那是黄昏,还是在后坡那棵树下,见到了阿祥。我远远地看见他背靠着大树,眼神不知盯向哪里,像是一个寂寞的流浪汉。看到我,他憨厚地笑了一下。我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一摞聚着太多斑驳岁月的信。我转身离去时说,阿祥叔叔,这是我母亲写给你的信。

我不敢去看他那惊讶的表情,我一路小跑着向舅舅家的方向奔过去。跑了没几步,我听到身后传来阿祥那沙哑的哭声。我尽量装得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跑,眼泪却忍不住地流下来。

母亲的骨灰安葬后的第三天,我就离开了仙居。

坐在格尔木的车上,想起我在仙居的经历的一切,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惟有记忆母亲那双美丽而哀怨的眼睛,提醒着我那些事情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也许,我母亲的这一切,父亲早已知道,所以他不肯回仙居。不过,只是猜测而已,我却真的希望他一无所知,继续沉浸在对我母亲的一往情深的爱和想念里。虽然,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幸福还是悲哀。

但,至少我是永远不会向父亲提起在仙居知道的那个关于我母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