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红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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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夜,呛子里的三个人大呼小叫的猜拳行令,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志民,万山,臭蛋三个一起从小长大的光腚娃娃是相约一同进山狩猎的。万山家是何家的佃户,万山爹一直在志民家里做长工,虽说是长工,但志民二叔和他之间的感情有过于志民的父亲。二叔时常帮衬着万山家的生计,大到一同猎到皮子,小到去县城里吃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也不忘带回来一份给他。臭蛋姓于,大号是村里私塾先生郭子夫,也就是他的外公起的,名化龙。为鱼跃龙门之意。他父亲是外来户,原本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副白净净的面皮,迷倒了私塾先生家的千金,做了上门女婿,开了本村唯一一家杂货铺。由于善于经营,十几年下来倒也置下十几晌良田。

三个人因为是同年,一起读的私塾,有事没事的总是喜欢一起玩耍。及至现在成年以后,还是喜欢在一起厮混。臭蛋今年秋收后成的家,是他爹破费五百斤黄豆的价钱,给他娶的邻村一个赌徒的女儿,他爹怕放给女方家的印子钱收不回来,就想了这么一个办法,两家一说即通,倒也落得皆大欢喜。臭蛋媳妇的长相倒不像他岳父那般枯瘦猥琐,生的白白胖胖的,用老货郎的话说:是能生养的好身坯。

志民和万山在私下里也问过臭蛋一些关于男女之事的奥秘,臭蛋却绝口不提,只是像他的外公一样,摇头晃脑的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然后,便会逃之夭夭。

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呛子外的西北风呼啸着掠过山林,发出刺耳的声音。土木结构的呛子里,土制炉灶上的洋铁皮被灶膛里的柴火烧的暗红,不时会有顶棚掉下的木屑落到上面,崩出细小的火花。连着土炕的八仞大铁锅里咕咕嘟嘟炖着的狍子肉翻着花,一股股的肉香流窜在狭小的空间里,锅里的一小半肉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胃里。猎人每天的食物不外乎和打到的猎物有关系,今天比往日丰盛许多,要归功于万山。他在傍晚回来的路上,遇到一条流淌着延流水的小河沟。多年打渔摸虾的经验让他知道这是一条暖河,河里一定有哈什蚂。

他倒出来弹袋里的黑火药,挑选河面没有延流水的冰层上;露出来的一块凸起的石头周围撒上了一圈,用打火石点燃火药后,随着嗤嗤的火舌缭绕,一圈深浅不一的冰沟形成后,掏几把平日“喂窝子”备用的盐粒填满冰沟。一会儿的功夫,圈好的冰沟就会融化到底层流水,敲碎浮冰,掀开那块大石头,挽起衣袖开始一把把的往外掏哈什蚂。久居山里的人都知道哈什蚂的习性,深秋时节在山里每天饱餐蚂蚱,飞蛾,瓢虫,临近残秋的时候,会结伴跳入小河,等河水结冰之时,便会一团团的挤到一起,聚集在河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下面进入冬眠期。这个时期的哈什蚂是最肥的,尤其是雌性哈什蚂的卵和油,都是进补的好食材。更兼有烹调之后味道鲜美,也被列入了满汉全席里的下八珍。

一盆哈什蚂炖土豆和一盆烀得汤浓肉烂的狍子肉几乎已经见底,汤汁淋漓的溅满了简易的木头饭桌,志民往粗瓷小瓮里看余下高粱酒还有多少,臭蛋下地把锅里剩下的肉都捞了出来,一边捞一边说:“你们两个别总是惦记琢磨俺,男女在一起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说的。志民,我听俺娘说你家里可给你张罗着定亲呢,说不准咱们回家的时候,你就洞房花烛了呢。”

志民醉意朦胧的道:“少胡说,俺爹可不会像你爹那样,小身子骨没有长硬实,就让女色给掏空了。”

万山呵呵大笑,一张下颚骨宽大的脸笑得有些变形。他说自己这种脸型是吃多了粗粮,嚼多了谷糠才这样的。志民现在想想,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臭蛋白净净的脸现在也挂了颜色,一双志民和万山都认为是色迷迷的小眼睛也红得像他今天猎到的兔子。

他们白天都各自分开围猎,只有码踪码到黑熊一类的大家伙,才会相约在一起共同围捕。今天他们两个的收获不是太好,万山只打了两只灰鼠和四五只雉鸡,臭蛋仅仅打到了两只飞龙和一只野兔。几天以来,他们收获不是太好。

志民问:“谁码到了大踪?”

万山说:“我今天倒码了一个跟了一半,看天太晚了,就着急回来了。”

“看清楚是什么家伙留下的没有?”志民和臭蛋异口同声的问。

“好像是蹲仓的熊,秋天留在树上的。”万山说道。

黑熊喜欢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来回行走的路上留下气味,告诉同类这是它的地盘。留下气味的方式也很特别,它每天停停走走,停下的时候就直立起来用后背去蹭一棵阔叶大树,天长日久,树干的树皮就会变得光滑。有经验的猎人也要仔细分辨,才能捋着它的踪迹,寻到它的老巢。

“你看准了吗,万山?看准了明天咱们就端了它的窝。”志民说。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吗?枪法我可能不如你,要说码踪,我还没有服过谁呢。”万山大大咧咧的说。

“信,我是一万个相信,志民,万山,我明天想回一趟家,你看看咱们带的粮食快吃完了,还有菜也不多了。”臭蛋说。

“糊弄鬼呢?臭蛋,是想家里的美娇娘了吧?”万山说完,张开了大嘴笑了起来。

“鬼扯,俺是离开女人不能活的人吗?”臭蛋悻悻的嘟囔着。

“也是,有了女人的男人就是和咱们光棍儿不一样,有个人惦念。”志民也挤眉弄眼的说。

臭蛋的脸红的像新娘子头上的盖头,嘴张了半天,也没有吐出来一个字。

志民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憋不住想笑,口中却一本正经的说:“那行,你就先回家一趟吧,反正我和万山两个人打蹲仓的熊像玩儿一样,回家告诉俺爹给多备一点细粮,万山的那份我出了,他家里人口多。还有一样你别忘了,把自己的那份口粮交给老婆。”

“俺的口粮交给谁?”臭蛋一脸的迷惑。

万山和志民同时哈哈大笑,看着两个人的坏笑,臭蛋旋即明白过来后,也傻笑起来。

“轰,轰,”远处传来两声沉闷的响声,呛子顶棚洒落下了一点木屑和泥渣,草棚里的十几条猎犬一起开始此起彼伏的狂吠起来。

三个人都安静下来,走出呛子,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那应该是县城位置。对于这种声音他们都不陌生,革命军打县城的时候,就轰轰了三天,后来听说是一种能连续打炮弹的铁家伙。在他们的想象中,这种大炮或许和村子里佟六爷家的柳树炮差不多。佟六爷说是家里的炮是祖上留下来,是立过战功的,还有康熙爷的诏书呢,可惜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见过。佟六爷现在每年都用来轰庄稼地里的鸟用,填满了火药和铁砂,点上药捻,也是“轰”的一声,不过声音不会传的这么远。

远方的炮声还在持续的轰响,一声连着一声。天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风,他们知道,明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来临。

第二天早上,臭蛋赶着自己的马爬犁回家去了。志民和万山收拾好枪支弹药和中午的干粮,顶着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也出发了。十几条狗跑在前面,志民的五条狗,臭蛋的四条狗,万山的两条狗,分成了三个阵营。二十多天的磨合,它们不再相互撕咬和角斗,但还是保持自己的小团体。臭蛋临走的时候把狗留了下来,他的心思志民是了解的,无非是想自己也能分一杯羹罢了。臭蛋人倒是不坏,就是随了他爹的性情,爱占小便宜,凡是和钱沾边的事情,他都会费一番脑筋。万山的为人和臭蛋截然不同,志民对他的评价是大度,豪爽,义气。万山兄妹五个,他排行第三,两个姐姐出嫁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爹原本给他起的名字叫万三,用他爹的话说:穷人家的孩子,随便起个名字就行,阿猫,阿狗的都行,排行老三就叫万三儿吧。万山读了几年私塾之后,就自作主张把三改成了山。从这一点上,志民隐约的感觉到万山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粗犷,分明是一个胸有丘壑的而深藏不露的人,尽管万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多少年以后,历史验证了志民在那一瞬间的想法是正确的。

志民想起昨夜的炮声,心中隐隐感到县城一定又是有了重大事情发生。他们村离额穆赫县城不足十公里,快马的脚程半个时辰也就到了。额穆赫县原称额穆赫索罗。是大清始祖的发祥地,近年,由于连年的战乱所导致的时局混乱,皇城里的满清贵胄携家带口跑来避难的人为数不少,散落于小县城和附近的村镇,也给这个边陲小城带来了病态的繁荣。几年的光景,小城里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酒肆和时常会飘出异香的烟馆。妓院也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布于大街小巷。县城里的县太爷也如走马灯一样,频繁的更换。今天是督军委派的,明天就变成了某个大帅委任的,直至到了民国办事处,这里的县太爷才似乎稳定的坐了几年热椅子。

两年前,志民的一个远房表叔也从京城带着家眷投奔到他们家,被父亲安置到了正房的西侧房,也是二叔坚持不住的那三间房里,家什一应俱全,一家三口单独立灶,也不用他们家里人费心,两家相处的倒也其乐融融。

表叔一家的到来,不仅给原本有些人丁萧索的大院带来了一丝生气,也带来了许多志民以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志民兄弟姐妹四人,大姐何彩云就嫁到了县城,一个经营皮货的商人家里。行二的大哥何志强,四年前喜欢上了县城里的一个洋派女学生,后来听说加入了一个党派,两个人不顾各自家人给定好的婚约,就在大哥要成亲的头一天一起私奔了,至今没有任何音讯。志民行三,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何彩霞待字闺中。十几间房的偌大宅院,的确显得有些冷清。

表叔是一个健谈的人,许多奇闻异事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像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邦人,什么同盟会,白莲教,国民党等等一些新词儿,都让志民对外界有了一些了解。表叔每每说起这些新词儿,便恨的咬牙切齿,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从一个五品水晶顶戴花翎的都察院郎中,沦落到乡间成了一个草民的境遇,便会大声咒骂说:大清几百年的基业,都毁在这群乱党手里了。最后,都会仰天长叹一声说:“大清的气数尽了。”说完会有几滴眼泪流下,抓起续了三遍水的茶碗,喝掉碗里的茶汁,把茶根倒入口中咀嚼得咯吱咯吱响,似乎是在嚼那些所谓乱党的骨头一般。志民听不得这种声音,这会让他想起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闪烁着鬼鬼祟祟眼神儿的老鼠。

“志民,想什么呢?”万山策马贴近志民。

“也没有想什么,就是想昨晚的炮声来得突然,不会是县城里又有了什么变故吧?”志民答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咱们赶路要紧。”万山敞开了嗓门大声说。

志民哈哈大笑,用力一磕马肚向前疾驰而去。

“志民,快看。”顺着万山手指的方向,远处出现了一幅异景;一排排黑色的波浪起伏着,汹涌着向他们所在的方位涌来,映衬在洁白的雪地上面愈发显得诡异。十几条猎犬惊慌失措的逃窜到两侧的树丛,志民和万山也别转马头避开了直行的道路,跑到左侧的一片开阔地,静下心神仔细观看。直到看清楚了之后,不禁毛骨悚然。这是一群几百只或者上千只黑脊的田鼠队伍,彼此拥挤着,密密匝匝的形成了一团,吱吱的叫着从他们的身旁奔涌过去。

志民感到后背凉飕飕的,是刚才被惊出来的冷汗,贴到了汗衫上,黏黏的。从万山的表情来看,他受惊吓的程度,比自己好不到那里去。直到所有的田鼠都消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他们才如释重负的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让志民干呕了一阵。

雪还在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遮盖了鼠迹,也冲淡了那种难闻的气味。微弱的冷风吹得枯叶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在寂静的丛林里响个不停,丛林似乎又恢复了只有天籁之音的宁静。“呱,呱,呱。”头顶的上空传来的乌鸦的呱噪又打破了适才的安宁,他们抬眼望去,先是几只乌鸦盘旋着,嘶鸣着,随后陆陆续续的从树林的四面八方飞过来许多只乌鸦,但片刻之间,就向着田鼠跑去的那个方向飞去。

“自古天现异象,必有战祸和瘟疫发生。”万山若有所思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