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红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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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五月初的天气很暖,却风大而又干燥。从审讯室出来,志民被押解着拖着脚镣;慢慢挪动着脚步向重刑犯的监牢走去。尽管他的脚腕已经被镣铐磨得露出了新肉,并且有鲜血渗出,但他很享受这一段路程的行走。因为,他很珍惜这一段路上的阳光,所给予他的温暖。脚镣相互撞击,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响声,就像志民此时的心境一般的空明。

他抬眼望向天空,几只燕子掠过监狱的上空,向远处叠翠的山峦飞去。目光所及,依稀可以看到一条石路,蜿蜒着伸向了白云深处。

几天以来,志民是听着菩提寺的晨钟暮鼓,数着昏黄灯光下的飞虫;渡过这孤独,寂寞的日子的。在这里,很难得有如此的机会沐浴在阳光下。因此,这段路程值得慢慢去走。

囚室里依旧死一般的沉寂,志民明显感觉到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也许,这气息是来源于;曾经也被羁押在这间牢房的死囚们积郁已久的怨气所致。他已经不畏惧死亡,甚至盼着这一天能早一点到来。因为,他更害怕孤独和寂寞。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幡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难以忍受的寂寞让志民唱起了《空城计》。

”安分点,就听你一个人嚎丧了。”还是那个看守声音喊道。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锵锵锵忒锵。”志民依旧唱着。嘴里还敲起了锣鼓点。

“哗愣愣”铁门上的小窗又被拉开了,一包东西又被扔了进来。志民连忙说道:”谢谢兄弟们了。““唉,大哥,真有你的。这个时候还能唱出来。”看守一边拉上小窗一边小声说道。志民“嘿嘿”一笑,捡起地上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两只酱猪蹄和两个白面馒头。志民望着那个小窗,真的希望目光能穿透了铁门,把自己的感激之情传递给这几天一直照顾着他的看守们。

吃过晚饭后,志民依旧躺在稻草上打盹。忽然听到门外有开锁的声音,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还要提审吗?还是他们改变了主意,要提前枪毙自己?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牢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志民已经习惯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视物,一见到这个人,志民“扑棱”一下坐起身来;差一点喊出声来孙二宝。

“嘘。”孙二宝用一根手指立在自己的嘴上,嘘了一声。

“二宝,你怎么混进来的?”志民压低声音惊喜地问道。

“这里有我大哥的人。志民,从现在开始你听我说,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孙二宝坐到了地上说道。

志民连连点头,这是听孙二宝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没有直呼孙大宝,而是说了“大哥”两个字。可见是为了探监的事情,孙二宝的心中一定是很感激那个;平日不屑叫大哥的孙大宝的了。这也让志民的心里感动不已。

“你的事情已经惊动了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所以他们才要尽快的处决你,告示前天就贴满了县城。”孙二宝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花舌子找到我说,三天后他们要来劫法场。对了,烟儿也回到了山上,让捎口信告诉你:母子平安。我已经说动了我大哥,他们青帮也出一些人手,负责搅乱刑场的秩序。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怎么能联系上灰狼?光靠烟儿他们的几十个人劫法场,恐怕不行。”

“二宝,我不想为了我一个人,让那么多人去冒险。你也知道,日本关东军和县署的警察,还有保安团的人,加起来没有上千也差不多,就算找到灰狼,两个绺子的人加一起也不过二百人。何况,武器装备也无法和人家相比。这件事还是算了吧。”志民说道。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大人物了?你以为满城的关东军,保安团,警察都会为了枪毙你一个人,要把法场团团包围吗?你放心吧,我大哥都打听好了,那天维护刑场秩序的不会超过三百人。再说了,保安团和警察里都有青帮的人。”孙二宝信心满满地说道。

“灰狼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二宝,你知道我家里现在的情况吗?”志民问道。

“这件事儿,到时候你问烟儿吧。”孙二宝说完,从衣兜里掏出来两把钥匙后,又继续说道:“你听到一乱起来,马上打开手铐脚镣,然后见机行事。”

“我还是不同意你们这样做,太危险了。“志民说道。

“在我眼里,就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儿。你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孙二宝说道。

志民听孙二宝说的虽然轻松,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件事儿的危险程度,并不像两个人说话这般的容易。

“砰砰砰”传来几声轻轻敲击铁门的声音。

“我该走了。这三天你什么都不要去想,吃好,睡好,养足精神头就行。想吃什么就跟这里的看守说一声,我大哥跟他们都交代好了。”孙二宝说完,从打开一道缝的牢门溜了出去。

志民看着铁门,怔怔地想了半天,才咬破衣角,把钥匙塞入了进去。他知道孙二宝的谋略和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也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灰狼的一伙人马还没有找到,以烟儿他们一股绺子的力量来对付三四百人的势力,无疑是以卵击石。若是找到了灰狼的人马,胜算似乎也不是很大。他就在这种患得患失中思考着。

志民原本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是孙二宝带来了生的希望,而这种希望是构筑在许多人生命上的;这让他很内疚,也很担忧。

对于生命,志民也很珍惜。但一想到更多的人,或许为他一个人而丧失了生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纠结着,矛盾着,直至天光泛白,才沉沉睡去。

三天,很近也很远。

第四日一大早,看守就送来了断头饭,是一碗烈酒,一碗红烧肉和六个馒头。断头饭是从古至今沿袭下来的规矩,能让每日食不果腹的犯人在临死之前吃上一顿饱饭,也好赶赴黄泉路。这其中也有一些讲究;一碗酒用于壮行,一碗肉的意思是曾经一世肉身为人,六个馒头则是寓意六道轮回。至于要轮回到那一道,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志民一口气喝光了一碗酒,又风卷残云的一般的吃完了所有的东西。就连碗底剩下的汤汁,也被他蘸了馒头吃掉了。他甚至想到了,这只碗还用不用去涮的问题。他习惯于在最紧张和心理压力最重的时候,去想一些与主体毫不相干的事情,来松弛自己的心情和绷紧的神经。

牢门打开后,志民被四个全副武装的法警押解着走出牢房,随后被架上了一辆敞篷汽车的后车厢里。车厢四周都围着高高的铁栅栏,站在上面能看到远方的风景,尤其是当汽车驶离了监狱,看到远山层峦叠翠,呼吸着来自于原野的新鲜空气,志民的心情大好起来。他扭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看到一长串的摩托车,汽车,行驶在押解自己车辆的前后,以及道路两侧骑马随行的军警,他呵呵笑出了声音。

“你们说,我的待遇像不像要出征的将军?荒木正二出行也未必有这么大的阵势。”志民对着车上的十几个军警说道。

押解他的十几个军警都不敢吭声,眼睛都盯着志民,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他们很难想象,一个马上就要要被枪决的死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自得其乐的开着玩笑。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一定很像。”志民补充了一句说的。

“扑哧”身边的一个小警察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被另一个警察瞪了一眼,这才强忍住了笑。志民看到他们尽管都板着面孔,但是,眼睛还是出卖了他们。他们的眼神儿里除了隐藏着笑意外,还包含了许多内容:有惋惜,有怜悯,也有敬佩;但更多的还是麻木。

汽车一路向北,跑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北郊行刑场。这里也被当地的老百姓称为“砍头场”,始建于大清道光年间。这里三面环山呈凹字形。相传,是官府请了一位当时非常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堪舆的,也符合“有进无出”的寓意。大清国的时候,也发生过几起劫法场的事件,但最终还是被弹压了下去。百余年来,从没有过犯人被劫走的案例。

行刑场的入口处,耸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石碑,上面刻着花鸟虫篆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咒。据说,这样就能镇住恶灵和怨魂,能压制它们不再去为祸人间。几百平米的行刑场空地四周,每隔三五米就立着一根木杆,用布满蒺藜的铁丝网围绕着;每根木杆的旁边都站着一个荷枪实弹警戒的军警。

从南入口进来以后,就见到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站在警戒线以外。正北方向,有一座青砖搭就的高台,用几根立柱支撑起一个简陋的草棚。东西两侧的两根立柱上拉起了一道白布横幅,上面写着“满洲国额穆县高等法院公判大会”十几个醒目的黑字。高台的下面,东西两侧用沙袋垒砌的工事里,架着两挺机关枪,每个工事里都趴着两个日本兵。

志民被几个军警叉着胳膊抬着腿,架下了汽车,押上了高台的草棚里面。

草棚里摆放着一条长方形的木桌,木桌的后面坐着六七个身穿满洲国法院和警察服装的人,其中就有韩警司。还有一个身穿日本军服的人,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笔直。志民一看,正是他在警察训练营的教官长尾五郎,正用阴鹜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志民。另外,还有三五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也坐在木桌的后面。很显然,他们是县府的官员。

志民的脖颈后面,被插上了一块令箭形状的“招子”,木牌上也写了几个黑字,杀人犯何志民。

站在高处向百米外的警戒线望过去,人群拥挤着,喧闹着向着高台这个方向张望着。志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孙二宝和烟儿他们绺子里的人,只是不知道烟儿会不会也赶过来?算起来,烟儿应该有七个月的身孕了,小兰姨是一定不会让她来冒这个险的。这样一想,志民的心中安稳了许多。

“咚”第一声追魂炮响了,沉闷的炮声惊飞了空地上几只觅食的麻雀,呼扇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一个身穿法院制服的人,手里拿着一纸文书走到高台前,用一个扩音喇叭大声宣读起审判书来:“罪犯,何志民。现年二十岁,叉鱼河人氏,捕前系额穆县黑石镇警察所所长。因其父与大日本帝国移民发生口角,罪犯于今年四月二十八日晚返家之时,手持猎枪和刀具,闯入大日本帝国移民家中,残忍的杀害了大日本帝国移民,男女妇孺共计八人。更令人发指的是,还屠杀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杀了男人和女人不假,就是没有杀那个孩子。”志民扯开嗓门大声喊道。

“好样的,是个爷们儿。”“好汉子”一时之间,人群里喊声一片。

志民还想大骂几句,却被背后的一个军警用一团乱布堵住了嘴,两个军警还架住了他的双臂,让他动弹不得。

身穿法院制服的人继续宣读道:“手段之残忍,性情之恶毒,实属罕见。天理不容,人神共愤。所幸天道昭彰,缉获罪犯。经满洲国高等法院认定:罪犯何志民,以暴力抗拒‘新国家主义的土地制度’,犯杀人罪,判处何志民死刑。我满洲帝国,再次示仰阖属军民人等知悉:务须父昭其子,妻勉其夫,兄勉其弟,同为盛世良民,永安耕读。满洲国,康德一年五月八日。”

“咚”第二声追魂炮又响了。

韩警司接过扩音喇叭大声喊道:“将罪犯何志民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说完,用一只朱笔在“招子”上一勾,宣判才算结束了。

志民被五六个军警架下了草棚的高台,往刑场中间一个低矮的的行刑台走去。

听到第二声追魂炮响,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跪下。”一个法警冷冷地说道。行刑台是一个高不过一尺的土台,沙石的地面已经夯实。虽然历经百年,却依旧可以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地面也呈黑褐色,想必是凝结了众多人犯的鲜血所致。

志民挺直了身板,双腿绷得紧紧的。身后的军警见状,一觉就踹到志民的膝盖弯上,却好像踢到了石头上。五六个军警强按着,也没能让他屈服,反而坐到了地面上。就在几个军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百十米外的人群忽然乱成了一团。先是小范围的叫骂,厮打,转眼的功夫就像一锅粥开了一般,迅速蔓延了整个人群。

人群互相拥挤着,推搡着,慢慢的就越过了警戒线。附近的军警一见,都急忙跑过来阻拦和驱赶人群。有几个平日骄横惯了的日本兵和几个保安团的人;不停的斥骂像潮水一般涌过来的人流,并用枪托狠命的砸向被推搡到最前面的人。他们的举动很快激怒了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许是平日积怨已久,有几个年轻人已经和军警厮打在一起。但瞬间,就被淹没在人潮中了。

一口白皮棺材被几个人推着,在一位老妪哭天抹泪的带领下,也向行刑场走来,那个老妪正是花舌子沈长庚。

“咚”第三声追魂炮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