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惊,抬头看看我,欲言又止的低下头。
我就于是问了她一遍。
“未亡人……嗯……未亡人……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
“嗯……未亡人……未亡人就是……就是说你的丈夫……哦,对了……是你的丈夫出了很远很远的门,你在家等着他的意思。”
她看着我,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冲她笑笑。
原来是要我等待啊。那有什么母亲好哭的呢?
我于是待在房里,专心致志的等待。
偶尔会听见洗衣妇三三两两的声音,她们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像母亲的声音,所以我爱听极了。
她们常偷偷地说着庭院里的琐事与秘事,有几次似乎在说我:“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唉……换了我,决不把女儿送到这……”然后总有人发现我,然后她们就不再说下去。
我于是只好回房继续着等待。
锦衣玉食的生活很让我开心,于是我死心塌地的,或者说是忘了自己在等待。
不久后这里的一切不再新鲜如旧。
我只好开始专心地等待。
生命于是就这样在等待中流走。
流逝在门前激荡蜿蜒的流水中,遗忘在树旁朝生夕死的蜉蝣里;
深刻在山间春繁秋落的花影里,飘荡在天上南来北往的雁群中。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奔流逃跑的光阴,恰如指间不经意滑落的青丝。
我终于感到无聊起来。
望着镜中那个日渐憔悴的美人儿,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你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我问了那个差不多大的丫头,她干脆的说:“等他回来啊。”
可等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回来了你就可以完婚,就永远幸福了。
幸福?
是的,我是在等他。
可其实我在等待的,是永远的幸福。
我终于明白过来。
我等。
寂寞和孤独陪伴着我的等待,可我从不灰心。我常在寒冷的夜晚遥望着满天的星斗,幻想着一颗亮亮的星星,忽然从高高的天上落下,连同我的幸福一并落到我的窗前。
就这样,苦苦等待了五年。
终于坚持着等待到临死的那一刻。
我等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
不曾见过他的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曾听过他哪怕是一点梦呓的声音,甚至不曾感觉他哪怕是一丝微弱呼吸。
迷迷糊糊中我低低地喊着他的名字,快点回来啊,连同我的幸福一起回来……
在我终于断掉最后一丝游息的时候,我的嘴里念着他的名字。
你快回来啊,连同我的幸福一起回来啊……
年老的洗衣妇伸出粗糙的手,合上我终究不能闭上的眼睛。
我的游魂就一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着,飘到了奈何桥边。
一路上的飘忽来去,魂魄被轻荡荡的托在风间,我感到从来未有的自由与畅快。
我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从此他们就永远的卸下了我这个沉重的包袱,而我,也永远卸下了他们这个沉重的包袱。
原来人们挣扎着逃避的死亡却是如此的解脱。
一路上我仍在不住的盼望,我在云端里不住地等待,
我在等待那个我要等待的人,我在等待那个人给我我等待已久的幸福……尽管我已是一个野鬼孤魂。
可是我还是要等待。
因为我相信等待。
就这样一路飘到了奈何桥边。
我看见许许多多如我般的幽魂,在鬼怪阴森曲子诱迫下,的乖乖的排队着队等着喝下一位枯树般的老人端给他们的汤。
若有若无的曲调凄凄惨惨的向每个人的毛孔里钻去,像许许多多的蚂蚁啃噬着人的骨骼。
我觉得恐怖极了,于是拼命挤进了队伍的最后头。
碰巧遇上了一位很久以前的久不来往的邻居。
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点点头。
为了化开这恐怖的气氛,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旧事。
队伍不断地向前移动,时断时续的哭声阴冷又恐怖。我低着头,不敢向前方看去。
终于队伍不再向前移动。
我抬起头,看见那个枯树般的老人正端着一碗汤对我的邻居诡异的微笑着。
似乎又对他说了些奇怪的话,我的亲戚于是顺从的喝了下去。
在他放下碗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恍惚,迷茫,似乎还有点不知所措。
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似乎没听见。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向前一指,他便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我更大声的叫喊,他却不再回头。我看着他飘飘荡荡的走上那座桥,而后影子一晃,突然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我只有呆呆的看着他消失在眼前。
“过来。”老人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指着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抵抗的魔力。
我于是乖乖地向前走。
老人枯树皮般的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被笑得更深。
她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冲我诡异的笑笑。
“来,喝下。忘却尘世无尽烦恼,恩断情绝爱恨两消……”
我接过汤,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什么要喝它?”
“喝了它,凡间的一切就会被遗忘。没有记忆的痛苦,走向往生……”
她甜蜜而诱人的将汤送到我的嘴边。
我忽然想起以往生活的痛苦,鬼使神差地端起汤。
就在双唇接触到那热乎乎的液体时,一种奇怪的念头忽然冒上心头。
“不,我不能喝。”我突然放下了汤,摇了摇头。
“哦?”她的眉角忽然一扬,眼里放出奇异的光来。
“我在等待一个人。我不能把等待遗忘。”
她毫无声息地笑起来,笑得如此厉害,以至于笑得满脸皱纹。
“你的凡间欲望到现在还不能舍弃吗?”她笑着问。
“不,这不是欲望,是等待。”
“等待?你的亲戚朋友,你所认识的说有人,迟早都会和你一样来到这的,你还等待什么呢?”
“我在等待一个我必须等待的人。”
“哦?”
“一个能给我幸福的人。”
“呵……呵……呵……呵……”她咧开鲜红的嘴,露出的血一样舌头,铁青的脸笑的大笑不已。
我于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孟婆汤,奈何桥,红尘烦恼,痴梦难消……”
阴冷的渡河上枯草般黑瘦的鬼魂在低低的吟唱着他们沉重的鬼歌。
好冷……我觉得身上一阵颤抖,我开始恐惧。
你难道愿意在这里等待吗?
孟婆幽幽的说,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威胁。
我不能喝下那碗汤。我想。我等了五年,五年如花似玉的光阴在等待中消失,我怎么能半途而废?
我要等,继续等,等待我的幸福。
我会克服自己的害怕。
好吧。孟婆幽幽的说,带着一丝威胁。
你撑不了多久的。孟婆冷冷的说。
我漫不经心的看着和感觉着奈何桥上孤零零的游魂。
桥下鬼魂哭泣般的歌声四面包围着沉闷的天空。
阴森森的寒风凄凄惨惨的贴着骨头刮过。
一批又一批的人从我身边经过,又消失。
在来往盲目熙熙攘攘的孤魂中,我细数着走掉的岁月。
寒冷,孤寂,黑沉沉的长夜。
我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数着自己流逝的岁月,直到有一天终于无聊。
直到有一天看见自己不经意飘落的白发。
是我老了,还是忧愁在不经意间抓住了我的容颜?
我向奈何桥下看去,清澈而冰冷的河水映照出一位白发美人。
白发皑皑如冰雪,容颜郁郁若秋花。
你撑不了多久了。孟婆冷冷的说。
一个人若是五百年不喝孟婆汤,不走向往生的话……
她就会在奈何桥下,化骨成水,永不……
孟婆的声音带着冷冷的威胁。
我撑不了多久了。
四百九十九个年头箭一般离我而去,明天,我就要化为河水……
我终于忍不住在桥上哭出声来。
五百年。
我等了整整五百年。
容颜憔悴,衣带渐宽的五百年。
可我的幸福啊,五百年的等待,还不能将你等来吗?
我的泪水如明珠,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桥去,沉没在静静的河水中。
明天……我感到绝望的窒息。
你为什么哭?
一种声音从身后传来,沉稳的动听着。
明天就是我的死期了。我喃喃道。
你在这待了五百年?
惊讶吗?是的,我等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你为什么待在这?
为了等待。等待我的幸福。我凄凉一笑,泪水忍不住滑下脸庞。
哦?
我是一个人的未亡人。我在等他回来。
未亡人?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未亡人吗?
知道的。未亡人是你的丈夫出了很远很远的门,你在家等着他的意思。
是吗?我觉察到他嘴角强忍住的笑意。
好笑吗?我有点生气。
他似乎沉思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未亡人……就是死了丈夫的妻子……
什么?
我只觉得热血上涌,一阵天旋地转。
未亡人……
等待了五百年的未亡人……
五百年的时光……竟然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能到来的……幸福……
我欲哭无泪。
“你等待幸福等待了五百年……”他靠近我,缓缓地说,“为什么不能用等待的勇气,去寻找你的幸福呢?”
我的身体忽然一颤。
是啊。
我等待幸福等待了五百年……为什么不能用等待的勇气……去寻找我的幸福呢?
我不由自主的抬头望他,他的眼眸如不染尘埃的光亮宝剑,穿心透肺。
我终于笑起,五百年里终于可以开怀一笑,
我笑得泪流满面。
他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我和他一并来到孟婆面前,接过了那碗热气犹存的汤。
我笑着与他一饮而尽。
然后紧紧的牵着他的手,轻轻飘过奈何桥上黑暗的深深尽头。
那歌声,那微笑……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我在黑暗里轻声的问夏北:你快乐了吗?夏北安静的看着我,他的眼睛象水晶一样透明闪亮,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他微的冲我笑,他的笑容干净而美好,但是,他不说话。我的眼泪凉凉的流下来,我想对他微笑,我想拥抱他,像我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想做却没敢做的那样。但是,我伸出手,我的面前却只剩下清晨五点薄凉的空气。这是2004年的夏天,天气很闷,眼角疼痛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夏北。
遇见夏北,是在我永生不能忘怀的14岁的春天。我穿过学校后面的小路,独自背着画板到云潭边写生。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了夏北。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坐在潭边的石头上,一身白衣,俊美的侧脸,沉默的表情。我看不清的目光,彼时四周安静,小山如黛,群鸭戏水,而夏北,好象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飘然食人间烟火。我迅速的坐下来,支起我的画板,开始刷刷刷的画。几笔落定,整个画面几乎是一气呵成,待我惊觉抬头,却发现画中的男孩已站在我的身边他微低着头,看着我的画,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白衣仿佛在我眼里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心脏很不合作的开始猛力撞击,我惊慌失措的伏在我的画上,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一只笨拙的鸭子。这让我几乎要哭。但是夏北微笑起来,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好听,他说:你好,我叫夏北。我干巴巴的低着头,用我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叫郝盈盈。但是我的心里,瞬间开满了花,跳着唱着,开成欢天喜地的一片。
我在那以后开始了解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那感觉,就是他冲你不经意的一个微笑,你也会为之幸福很久很久。我想,我真的真的喜欢夏北。夏北的教室在我的教室对面,都是三楼,中间隔着一个草坪。从我的窗口望过去,有时可看到他的身影,总是一个人,安静的走出来,然后安静的走进去。在那些喧嚣的幼稚的男生群里,他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耀眼夺目啊。但他又是那样的孤单,孤单得让14岁的我就开始懂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