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身边,在距离历史名城济南不远的鲁西平原,出现了一颗非常明亮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最亮的是金星。以人们眼睛看到的光亮为标准,金星的亮度仅次于太阳和月亮,它的最大亮度是负四等。它绕太阳一周是二百二十五天,所以人们不是在天亮前见到它,就是在黄昏时见到它。它在天亮前出现叫“启明星”,于黄昏时出现称“长庚星”。它无论出现在何时,都是那么惶惶然,赫赫然,那么为人们所瞩目。
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这颗星星,就是我们沸腾的五彩缤纷的生活中的“金星”。当她那美丽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当她那甜美的歌声飘荡在庄严的会场上的时候,当她那闪耀着光彩的事迹通过电波和报刊传到千家万户的时候,人们钦佩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人的心潮难以平静啊!
她在山东体育馆给八所高等院校八千多名学生作报告,一个学生激动地在笔记本上写道:“谁说你是残废?没有理想的人才是残废。”当她摇着轮椅绕场一周时,那掌声,那欢呼声,如天边的连环雷,此起彼伏……
我们读了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人民日报》的头版头题报道,知道这颗“金星”在山东莘县广播局修理部工作,名叫张海迪,这年二十六岁,乳名叫玲玲。她自五岁开始,身患脊髓血管瘤(当时医生诊断名称),髓液变性,节段性坏死,曾动过四次大手术,摘除了六块脊椎板,严重高位截瘫,自第二胸椎以下全部失去知觉。报道中褒奖说:玲玲身残志坚,她本是一个弱者,但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成了一个强者;她本是一棵被疾病碾碎了的幼苗,但经过坚韧不拔的努力,终于为春天献出葱郁的绿叶,娇艳的花朵。她自学成才,会英语、日语,又学德语和世界语,会给人治病,会修理电视机、收音机,懂文学,爱艺术……
看了《山东青年》一九八二年五月号的专题访问,我们知道玲玲是怎样以病残的体躯为当地群众治病,为了不使病残者再加入自己这个不幸的行列,她怀着高度的责任感,治愈了好几个婴儿瘫,治好了一些疑难病症,使许许多多病人恢复了健康,重返四化的战斗岗位……
一九八二年的金秋十月,共青团山东省委召开第七次代表大会,借前去祝贺的机会,我们有幸见到了玲玲。她,身着一套剪裁得很讲究的毛料服,白里透红的面庞,微微上翘的睫毛,秀发不受约束地在肩头披散着,一对黑亮的眸子深邃透明,像两颗神秘的晨星。坐着时,显得很沉静,沉静得像一滴凝在草叶上的露水珠,谈吐时,伶牙俐齿,娓娓动听,象小河里哗啦啦的流水……望着这位端庄、俏丽、聪慧的姑娘,听着她感人肺腑,使人荡气回肠的发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从我们的脑际掠过:看她这身城市化的打扮,看她这落落大方的模样,是有文化、有学问的现代青年人的特点。她是谁家的后代呢?报刊的报道中说:玲玲的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我们应该熟悉呀!
几天之后,我们碰到了聊城地区一位熟识的同志。他在十年浩劫中,下放到莘县,任过这个县的宣传部副部长。最近因工作需要,调聊城任地区戏研室主任。他长期从事戏剧工作和文艺领导工作,在山东文艺界是为大家所熟悉的。我们一见面,便问:“玲玲是谁家的孩子?”他看了看我们,脸上立刻涌上荣耀的神采,亲切而又深情地说:“那是……咱们的孩子呀!”我们既惊讶,又似乎不出所料:“啊,我们是这样猜想过,果然是!”我们真替他高兴,真为他自豪!我们钦佩地望着他,相对长时无语,本有好多话要对他讲,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讲起。
玲玲的爸爸感情凝重地与我们道别。可我们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马,奔驰起来。我们想了、思索了很多很多……
我们想到,玲玲的身体,从胸部往下全部瘫痪,也就是说全身有三分之二以上瘫痪了,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如果用平常的人来想像她,她生命的旅程该是何等的艰难啊!她的腿在身上只是一个摆设,受意识所支配的神经到这里就失灵了。作为腿,是大自然对每个人的最寻常的赋予,可她,永远地失去了。她不能像平常人那样,享受走路的乐趣,登山、涉水的乐趣……她不能像一般青年人那样,春天到野外踏青,尽情地领略大自然的绮丽风光;她不能像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那样,夏天到江湖河海里游泳,贪婪地享受水流的冲刷和阳光的爱抚;秋天,是果实累累的黄金季节,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她不能与伙伴们一起,醉倒在田埂上,山冈上;冬天,是粉雕玉饰的世界,她不能活跃在溜冰场上,像燕子似地翩翩起舞,呼唤着春天……她活动的天地只是自己的小小的闺房,一片狭窄得可以使心灵窒息的斗室。多少在“文革”中经历过磨难的老干部有这样的感觉,当他们长期被关在一间阴暗的“牛棚”里,是多么的渴望自由啊!当他们从窗口望见院里的花草树木的枯枯荣荣,是多么想知道“牛棚”外所发生的一切啊!当他们看到院子里的人们自由自在地走进走出,是何等地羡慕和垂涎呀!有多少人在咬着牙根发狠:一旦冲破牢笼,第一件事儿,就是沿着大街走上几趟,顺着河边溜上几遭,围着公园转上几圈儿。我们由此推断:玲玲对腿之宝贵的认识,肯定会比这些老干部的认识还深刻,她笃定经常会在睡梦中大声呼喊着:“腿!腿!救死扶伤的大夫啊,请给我安上两条腿!”我们还在推断:玲玲生长在艺术之家,从小受的是美的熏陶,再加之有着聪慧的天赋,如果她像常人那样有一双腿,学唱歌,她说不定会成为“歌星”;学舞蹈,她说不定会成为“舞星”;演电影,她说不定会成为“明星”;练体操,她说不定会成为优秀的“健美家”……
我们想,玲玲的双腿既然被病魔判死刑,不可能再有完完全全的生命了,照理说,应该获得的,她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获得了;然而,令人瞠目的是,她依靠自己饱满的精神,顽强的毅力和坚似钢铁的意志,不但把失去的一切全部夺了回来,而且即使作为一个常人,她的成绩也是突出的。她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及其所达到的各种水平,分到几个人身上,每一个人也都是优秀者。
说学业,她达到了可以上大学的水平。有她高考预选时优异的成绩为证。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达到可以上大学的水平,这事儿本不为怪,这样的青年多着呢!但是,作为玲玲,她既没有上过小学,又没有上过中学,学校的门槛她几乎一步也没有踏过,她是另辟蹊径——通过自学而达到的,这需要何等的志气和毅力呵!
论医道,她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她工作热心、精心,深得病人的信赖。几年来,她先后为群众治病一万多人次。一个个疾病缠身的人,在她的悉心治疗下,病情都有好转,有的好了,有的减轻了痛苦……
讲外语,她的水平更是令人敬慕。她的英语已达到大学程度,日语能对话、读杂志,又在学世界语和德语。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她从事翻译,前年翻译了英文版的《世界狗类百科全书》的插图部分,去年又翻译了英国小说《海边诊所》。当山东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老作家宋协周手捧着一本厚厚的《海边诊所》译文,看着清秀的笔迹,读着流利的语言,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激动的泪水,姑娘的顽强拼搏的精神使老作家感慨不已。
谈技术,她已成为一个熟练的工人。几年来,她,刻苦钻研,学会了修理收音机和电视机,她充满智慧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相配合,使哑巴收音机重放歌喉,使灰暗的电视屏幕清晰地再现出画面。
此外,她会画画,会唱歌,会弹拨几种乐器。她模仿能力很强,一个人能搞一台录音晚会,她时而唱女高音,时而唱男中音,时而当报幕员,时而又模拟会场的气氛,听的人往往会捧腹大笑。她还学着当电影配音演员,十八世纪的贵妇人,二十世纪的阔小姐,她配什么像什么。有人曾叹息地说,如果她有一双好腿,一定不遗余力地推举她到上影或长影去当配音演员。她如果真的当了配音演员,会很快成为李梓、刘广宁、向隽殊、丁建华、王建新等人的伙伴。她还在构思小说,决心用文学形式写出自己的心曲……这一些,也决不低于那些一般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的水平……
以上提的各个门类,其中若有一项,被一个正常的青年人达到了,就应该说他没有虚度光阴,需要打分的话,应该给他评个优秀;可玲玲是个残疾人,她不能站在正常人的行列,但她却达到了几个常人所不易达到的水平。
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
玲玲,多种病魔缠身的玲玲啊,她这部有着高效能的“发电机”,是怎样同时开动多部“机器”的?又是靠什么特殊的能源而终年转动不息的?
要见见她!要亲眼看看她,要探询一下这颗“金星”的全部奥秘!
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我们来到莘县。当玲玲的爸爸领着我们轻轻地走近玲玲的住房时,玲玲正伏在写字台上全神贯注地翻译文稿。她的桌子上堆满了一摞摞的中文书、外文书和手稿。我们环视了玲玲的房间,只见洁白的墙上贴着鲁迅、居里夫人和白求恩大夫的画像,挂着西欧古典派风景油画、肖像画等。十来平方米见方的斗室,被四个大书架占去了三分之一,架上规则地摆放着医学、文学、外语等书籍,有些书在书架上摆不下,只有把它们一本本地排成溜儿堆放在单人床上,也占去床的大约三分之一,在靠近床头的一张小桌上,还放着手风琴、小提琴等乐器。这屋里的一切陈设可以十足地表现出玲玲的修养,趣味和爱好。
玲玲正在翻译一本英文版的南斯拉夫短篇小说集。见她那专心致志的神态,我们猜想,此刻,她也许正沉浸在小说中的动人情节中呢!
玲玲听见有人来,还未抬头,即热情地用英语说了句:
“I know sit down please!”(知道,请坐!)
然后扔下笔,连说带笑地与我们握手。她的话语,她的笑声,汇合在一起,象淙淙的泉水在响,像她的名字,玎玎玲玲……我们想象她是一种十分活泼的性格,她如果身体好,定会欢蹦乱跳的。她指了指眼前的稿纸说:“这是南斯拉夫的一本小说,我想翻泽出来,也不知翻得如何?你们看来是第一个批评者了。”
当我们对玲玲热情鼓励了一番之后,便说了这次到莘县的来意。
“哎唷!你们是来吹我的呀!”她把手一摊,“玲玲,充其量是一只皮儿很薄的气球,现在却被人们吹得越来越大,我真有点受不了啦,我是个人,不是神呀!……可你们既然来了,我还会再说些什么呀!咱们定个‘君子协定’,对于张海迪,您不能人为地拔高,对我过去的一切,您必须如实地写,好的要写,不好的也要写,对于我,只有我自己最了解,我也是个矛盾的同一体……我说的这些,你们能答应吗?”
我们连忙点头说:“可以,可以!”
“好!咱们拉钩吧!”当我们与她拉了钩,她满意地笑了,“客套话就不再多讲了吧。前不久,省里召开大会,命名我为模范共青团员。当镁光灯在我眼前一闪一闪的时候,当省委负责同志把证书亲自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它们是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近,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玲玲身上真不乏文学细胞,她讲起话来,有板有眼,绘声绘色,随着她时徐时急的讲述,我们的面前展现出一幅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