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你已和群众血肉相连。血肉相连,是靠相联系着的神经。现在,这“神经”却中断了。
这一会儿,玲玲感到真的残废了!
刚刚进城,人地两生,不像在尚楼,那时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前来针灸求医的人,排成长蛇阵,工作虽然是忙碌的,但是充实的、愉快的。
城里人多,但都不熟悉;城里热闹,但自己呆在家里没事干,很冷清。虽然前来找爸爸的人不少,也很热情,但不是找她的,也不像尚楼的大爷大娘,一见面就向你掏出一颗赤诚的心。
眼前本来是平坦宽阔的阳关大道,几天之间,竟变成了狭窄的独木桥。
她想,既然爸爸已任要职,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何不央求他到劳动部门去说说,分配她个力所能及的工作,以便结束单调、懒散的生活?但结果是劳动部门这样回答:“你女儿是残废,上级没有这方面的指标,在家里等着吧!”
看来,玲玲只好在家呆着了。曾经“大马金刀”地驰骋在生活疆场上的玲玲啊,哪堪忍受这寂寞难耐的囚禁般的生活!白天,艳丽的阳光射进屋里地上,她觉得辜负了这片金辉;夜晚,柔和的月光洒在玻璃窗上,她感到对不起这如水的光华。
她的性格开始变得焦躁,她怕见到街上匆匆奔忙的行人;她怕见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她甚至嫉妒大雁远征,蜘蛛结网……
她的末梢神经开始变得特别脆弱,一忽儿觉得头疼,一忽儿觉得胸闷,一会儿觉得心脏跳得快了,一会儿觉得胃部饱胀……坐着,觉得脊椎骨有点儿支撑不住;躺下,又觉得胸口上象是压了块石头…… 父母关心着女儿,他们竭力把玲玲的生活环境安排得恬静些,舒适些。凡是能想到的地方他们都想到了,凡是能做到的地方他们都做到了。在庭院临近窗口的地方,他们栽上了好多好多的花儿,为的是当鲜花儿盛开的时候,飘飘洒洒的落英,会穿窗而人,在女儿娇嫩的脸上,多情地吻一吻;他们请来当地技术高超的师傅,打下了样式新颖的大立橱,为的是当女儿心烦意乱的时候,从穿衣镜中看见自己俊俏的倩影,而沉浸在美的想象中……爸爸从文化馆里找到一些被封存了的中外名著,让女儿观看,转移女儿的精力。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玲玲的心早已飞向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有劳动的愉快,她有为社会做贡献的幸福,尽管她的躯体只能老是坐着,但她的思想,她的精神,却能和常人一样,顽强地站立着!
“我就这样待业吗?”
“生命之页不能留下空白,我不能虚度光阴等待!”面对着四壁,她经常发自内心地大声呼喊着。
“我是个人,我是社会的一员,我要为人民做事!”
“漏屋偏遭连阴雨”。突如其来的撞击,更给苦闷不堪的玲玲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懊恼。一九七四年,与玲玲一道下乡的二百四十个知识青年,陆陆续续离开了,有的被招工,有的应征入伍,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有就地安排的,有回省城济南的。这其中有玲玲的旧友,又有玲玲的新知(在尚楼的三年,玲玲曾被选为县知青先进代表,她的情真意切的报告,打动过多少年轻人的心啊)。他们轻离别,重感情,在结束了“艰难岁月”之后,这些骄傲的幸运儿喜气洋洋地到玲玲这里来道别。将回济南的一群,分外高兴,想让玲玲分享幸福,却没有想到此地此时玲玲的心境,那毫无顾忌的絮语像一根根带钩的钢针把玲玲的心给戳烂了。
“玲玲,我们又要喝趵突泉的水了,那是啥水呀,抿一口品品,甜丝丝的……”
“玲玲,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呢?就这样老呆在家里吗?你整天学呀,写呀,画呀,有什么用呢?你总不能靠父母养活一辈子啊!”
“我们真想带你走,你只要坐在我们身边看我们干,我们就高兴了!”
“玲玲,快给参谋参谋,老子来信了,说给我联系了好几种工作,你说是蹲办公室赛呢还是下工厂赛?蹲办公室嘛,倒是挺清闲的,可老是一个架儿坐着,未免有点老夫子气;进工厂嘛,活儿累一些,但八个钟点儿以后是自己的小天地,更浪漫蒂克些。”
“玲玲,你瞧啊,这小伙子帅不帅?在济南,他老追着我,可是我到了莘县,成了贱民,连封信都不屑来了,这回儿见老太爷复了职,又听说我要回济南,厚着脸皮来信认了错儿,还寄来这张照片,你说,我点不点他呢?”
陶醉在幸福中的人们觉得说说还不能尽兴,竟抄起玲玲的手风琴和吉他,春风得意地唱了起来,跳了起来。
在一个苦闷者面前,这肆无忌惮的欢乐,这熊熊燃烧的情焰,刺激性很大。玲玲无论怎样地掩饰,怎样地理智,也难以控制住感情的大门了。她羡慕他们,嫉妒他们,脸上在笑,心里在哭,真想大喝一声让他们出去,自己好痛哭一场。但一想,这样做,太没有人昧了,人家前来道别,完全是出于好意呀,这事儿如果搁在自己身上,说不定会乐疯了呢!她只有撒谎了。她挥了挥手,装装样子道:
“嘘,小声一点儿,前面那排房子里,有个赵老师病了,现在他需要的是静、静!”
大家理解玲玲的心情,前来辞别的知青们会意地走开了。屋里空荡荡的。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寂寞。这时,玲玲真想蒙上被子大哭一场,可是哭不出来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人,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他在精神上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或诱惑,就会产生出一种极为强大的作用力,在他的眼前就会兀地矗起一根希望的浮标。刚才知青们的狂欢狂舞,对于玲玲就恰恰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我张海迪也是父母所生啊,我也是用血和肉构造起来的人啊,你们能工作,我不能工作吗?我能工作,而且我要工作得更好!我要像当年在识字方面超过表姐、表弟那样,用自尊、自强来超过你们,走在你们的前头!
爸爸为女儿的工作,多次想过办法。多次同女儿商量,从事一种什么职业最合适,的确是在写写画画上动过脑子的,但又觉得有许多实际困难。玲玲自己多次找知青办,找劳动部门,去招工部门报名。她时常坐在招工部门的门前,羡慕地望着那些被录取的人拿着通知书后的高兴样子。她多么愿意在最后的时候,听到有人通知她:“玲玲,你被录取了!”
她有一次约一些病残伙伴一起去找过劳动部门。事情是这样的:她听说莘县城里有好几个青年人,也都为伤残所苦,呆在家里消磨岁月。他们也一定是很苦恼的吧!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筷子折不断。为何不一块儿到劳动部门要求给予工作的权利呢!见我们的人马多了,有关部门也许感到有压力,会将类似的问题都解决吧。她让妈妈打听好这些年轻人的名字,然后,提起笔来,分别给他们下达了“通知”。
这一天,他们一个个来到玲玲家。玲玲一看他们,竟暗暗笑了。原来,被命运捉弄的不光是自己。玲玲端详了每一位,一个个无精打采。过多的失望,过分的悲伤,已经在他们的神情举动里,充分地流露出来。人齐了,互道了姓名。玲玲向大家致词:
“同志们,伙伴们,我们都是有伤有残的人,因而社会上有人也就把我们看做是废人!其实我们并不废。我们身上有光和热,我们把它发出来,就是健全的人。我们要工作,我们要投入到各种豪迈的事业中去。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和大家商量一下,我们如何派个代表,去一趟劳动部门……”
玲玲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便唉声叹气了:
“人家理睬咱这一壶吗?我已经写了二十几次申请了,人家连个声都不吭……”说着,这位青年竞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具有感染力,其余的也都跟着哭起来。
这哭声象重石压在玲玲的身上,她觉得浑身透不出气。她努力瞪大又酸又涩的眼睛,用凄苦的声音说:
“大伙儿都抬起头来,坚强些!哭会减轻我们的痛苦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在这里哭上三天三夜!不,用泪水洗面,对我们是一条绝路,我们不能走这一条路,我们不断让眼泪和叹息扼住我们的咽喉,我们要进击,只有进击,才会使我们变成生活的强者!我有个建议,大伙儿看中不中?明天一早,让代表去劳动部门……”
玲玲一席滚烫的话语,把这些青年人的心燃亮了。
“玲玲说得对!派代表去和他们讲讲我们的迫切要求!”
工作问题暂时没有解决,玲玲心中很是不快。这个时候,惟有这个时候,她才萌动了向上级部门倾诉自己心声的愿望。这个时候,恰在这个时候,过去读过的文学作品中的一个个情节和看过的影片中的一个个镜头在她眼前浮现了:
列宁在关心着苏联红军的后代,他自己勒紧腰带,把熏鱼和面包让给了幼儿园的孩子;斯大林在关心着一对年轻人的婚事,他于百忙中为他们引线搭桥;全乌克兰党中央关心着保尔·柯察金,作出决议,要不惜一切,保护他的生命安全;中国共产党的中央负责同志在关心着中国保尔吴运铎;周恩来、宋庆龄在关心着流浪街头的孤儿……
她认定:我们的党会有成千上万个体察民情的好干部,他们也会像那些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样,处处事事都想得周到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升起了希望的曙光,她满怀激情,写啊,写啊,一连写下了十几封信。党中央,她写了;国务院,她写了;省委、地委,她都写了。
信发出去了,她盼啊,望穿秋水地盼啊,可是一封封信都像石沉大海,一点音讯也没有。她开始盼着信发出后,有关部门能够解决点实际问题;后来,她不敢有这个奢望了,只盼能回个音儿,哪怕客客气气地说一句“海迪同志,信已收到,正在研究”也好。可是,她这点可怜巴巴的要求都没有如愿以偿。
这时节,她还产生了一种十分滑稽可悲的想法,她是多么希望在每一个当权者的家里也都有一个残废的孩子呀!只有当不幸也降临到他们的家庭的时候,他们才会对这件事儿引起足够的注意。或者甚至还会别出心裁,巧立名目,给残废者以许多常人都垂涎三尺的待遇!
可悲又可爱的姑娘啊,当你在胡思乱想、做出种种猜度的时候,你知道你身外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吗?那时节,罪恶昭著的野心家、阴谋家王、张、江、姚已窃取了党和国家相当一部分权力。他们兴风作浪,正在神州大地掀起所谓“批林批孔”运动,他们矛头所指,使国家的许多机器都停止正常运转。那是一个江河倒悬,六月下雪的年月啊!不是社会上没有清官,是篡党夺权的盗贼们正施淫威,人民和他们的干部正在遭难,多少好干部身上伤痕累累,此刻,伤口还在滴着血!
自然,这一切,玲玲便也都很快明白了。
人交了厄运,喝口凉水也要塞牙。有一天,玲玲翻箱倒柜地查找一本书,翻着翻着,她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动手术的病历卡。看到病历卡片,她的手哆哆嗦嗦的,只见两行字赫然醒目:
“脊椎胸段五节,髓液变性,神经阻断,手术无效。”
多么冷酷的判决呀,玲玲不应该看到的,她偏偏看到了。她先是触电似的一阵眩晕,稍稍清醒后,她拿来小钉锤,狠狠地敲打着自己失去知觉的双脚,一边敲一边呐喊: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成为没用的人!”
“路啊!你在我面前是这样难走通啊!”
姑娘不再哭了,只是长时间痴呆。她坐在床头上,紧闭着凹下去的眼睛,干裂的双嘴唇紧锁着,面色苍白,毫无表情,俨然是一尊石膏塑像。
这时候的玲玲,站住人生的大门槛上,对于生与死的抉译,只需一闪念……
在姑娘尚未做出“惊人之举”的那些时日里,她忽然变得坦然了。她只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晚上睡不好觉,恳求慈爱的母亲去医院拿几片冬眠灵来。细心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什么,只给她要来了四片。过了两天,她又推脱说服药后效果不佳,晚上常做噩梦,又乞求母亲去医院再要。爱女如命的母亲仔细查看了女儿的脸色,倒也没见什么异常,便又要来了八片……玲玲把这些药片一包一包,全都掖在了自己秘不示人的床铺底下,积少成多,二十余天过去了,竟凑集成八十多片安眠药。
呵,冬眠灵,冬眠灵……,当一片两片或是五片六片服用你的时候,还显示不出你的威力,可是,当以巨量把你吞下的时候,这将会产生何等的反应啊!
这会不会象磷与石头撞击,产生火?
这会不会象阴电与阳电结合,产生雷?
这会不会象原子与中子拥抱,产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