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父亲究竟又说了些什么,韩爸爸又是如何辩驳的,她竟真的记不清了,就好比一只打碎了的水晶球,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形状。可在那逐渐模糊的残存记忆里,她永远都不能忘记,在那混乱的场面里,韩学谦狠命拉住已在失控边缘的韩爸爸,可一双眼睛却死死盯在她父亲身上,眼底是那样一种绝望的痛楚与屈辱,夹着一缕恨意,那眼神,多少年来始终如影相随,哪怕是在梦里,他偶尔一两次的出现,无论开头是多么温柔深情的凝睇,可最后,永远都会被那强烈的恨意所吞噬。
无数次从梦里哭着醒来后,她终于幡然顿悟,当初父亲之所以那么爽快地答应和韩学谦的父母见面,又专挑尖刻不堪的话语来讽刺他们、羞辱他们,为的就是要彻底绝了她和韩学谦的后路,好让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
父亲当着韩家父母的面说出了那样难听的话,而今,她还有什么脸喝她母亲熬的粥呢?
抬头再看韩学谦,见他仍在那里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白粥,他捧着碗坐在床沿的样子看得依依莫名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掉。
韩学谦见她流泪,心底只是难过到了极点,他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可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子哭,身体怎么受得了。这粥你要不想喝,那就不喝了吧!”
他将粥碗随手搁在床头柜上,依依却说:“给我吧,我想喝。”
韩学谦不料她如是说,心里微微一松,便笑着道:“这粥都凉了,我给你重新盛一碗。”他出去问护士要了个干净的碗,重新倒了小半碗粥,仍旧耐心地替她吹凉了,方才喂给她喝。
依依似乎一怔,稍稍偏过头,“我自己来吧!”
韩学谦倒也没再坚持,只将碗递到她手里,“小心烫。”
见她低头一口一口吃着粥,长长的睫毛覆下来,瞧不清她眼底究竟是个什么神色,他心底思绪万千,踯躅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前夫还是不是人?你都怀孕了还对你动手?”
依依执着调羹的手一顿,可她并没有抬头,语气更如一缕风般淡漠缥缈:“他不知道我怀孕了。”
事实上,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直到她在医院里醒来,背后一阵一阵冒着冷汗,浑身都痛得不行。她的意识才刚恢复,所以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是主治医生来告诉她:“孩子没保住,你也太不小心了,都怀孕九周了怎么也不注意点。”
依依一时没听明白,只是怔怔地望着医生,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怀孕了!难怪最近她的生理期始终不来。
她本能将手搭在小腹上,平坦依旧的腹部并没有半点不同,可在这之前,那里竟孕育着一条鲜活的生命,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结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可他却离开得这样快,快到她还来不及意识到他的存在便不辞而别。
躺在柔软的病榻上,只见窗外傍晚的霞光泼在湛蓝的天空上,犹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却偏偏泛着血样的绮丽。这样也好吧!反正她也已经和薛厉离婚了,孩子应该生活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她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走她的老路,若是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那她宁愿不要生。
可是终究还是难过的吧!就像上天赐予了她最珍贵的宝贝,她还来不及看上一眼,却又生生从她手里夺去了,那样一种失落,却比从未得到更难受。
她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吧!这辈子,她也就这样了。
依依只觉身心俱疲,不禁沉沉地闭上眼。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管子淌进她的手背里,那种直要浸透到骨髓里的寒意顺着手背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因为冷,疼痛便愈发明显,她试图想要蜷缩起身子以减轻这份痛楚,无奈她只是轻轻一动,便是铺天盖地的痛意席卷而至,仿佛数千柄利刃齐齐往她的五脏六腑攒去。
她又疼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在被单下不住地瑟瑟发抖,一张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枕间,苍白得几乎就要融进颊边的雪白里去。
终于有双温厚的大掌裹住了她的手,融融的暖意顺着指尖涓涓流入心头,这样熟悉的触感,温暖得让她眷恋。是谁?是谁握住了她的手?她挣扎着睁开眼睛,视线里的蒙蒙白雾渐渐消散,眼前的叠影慢慢聚拢,她终于看清,原来那人竟是韩学谦。
她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嗓子眼里似哽着块硬物,堵得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本能地反手紧紧回握,就像攥着根救命稻草,仿佛一松手,便又要跌回那沉沉的黑暗里去。
恍惚似传来韩学谦低缓的嗓音,那声音时远时近,宛如来自遥远的山谷,却分明近在耳畔:“很疼是不是?”
依依点点头,忽然忍不住呜咽起来,眼泪顺着眼角纷纷砸落枕畔,很快洇湿了一大片。韩学谦只以为她是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试着泪,一边柔声哄着她:“医生说了,麻药过去了就会很疼,你要是受不住,我去叫医生再给你开点止痛药来好不好?”
他起身就要往门外去,却被依依一把扯住了衣袖。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橘色的晕黄照见她眸中迷蒙的水汽。她的语气几近哀求:“你别走。”
韩学谦心头一紧,他再度坐下来,执起她抓住他衣袖的手藏进被子里,又探过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凑得近了,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淡薄的馨香,夹杂着一丝甘苦的药水味。“我不走。”他抬手替她拨开额前****的发,轻声诱哄:“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她点点头,心里只是倦到了极处,她闭上眼,不知不觉间竟真的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竟睡得出奇地安稳,再醒来已是清晨,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人,四周安静到了极点,她看不到韩学谦,只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过。她挣扎着爬起来,却见病床对面的沙发上还放着他的那只公文包,这才放下心来。
时间尚早,连值班的护士都还没到时间来查房。小腹依然隐隐泛着疼,可她却再睡不着了,这才想着爬到飘窗上往外看风景,心中不禁在想,若是当初她能再勇敢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和现在完全不同?
依依暗自叹了口气,如今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手里的粥碗渐渐失了温度,冷掉了的白粥吃到嘴里,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香醇,就像逝去了的感情,纵然往昔的回忆再美好,终究逃不过现实的残酷。
“嗒嗒——”两颗泪珠悄然滚落,双双震碎在玉般细腻的白粥里,瞬息消失无踪,又有更多的泪水掉下来,有几颗落在手背上,细密地灼痛了她的肌肤。她把头深深埋进胸口里去,不愿让他看到她在哭。
有只手伸过来拭去了她颊边的泪,手头忽然一松,粥碗已经被他抽走放到了床头柜上。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再劝她,只是语调平常地对她道:“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之前又大出血,所以还需要留院观察。这几天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吧!”
依依无力地点了点头,现在她还能去哪里呢?薛厉那里她是定然不会再回去的,至于她的私人物品,她已经不打算要了。而她也不想回娘家去,因为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伤心。所以,只要现在不回家去,她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不是吗?
只是她不由记起上次住院时的场景,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那会儿她才刚跟韩学谦分手不久,连着几天都是精神萎顿,那天早上公司开完会,她下楼梯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只是一阵昏眩,脚下一步踏空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浑身顿时灼痛不堪,然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躺在了急诊观察室的病榻上,手背上亦是打着点滴,那透明的液体吧嗒吧嗒顺着细长的管子流下来,冷得她浑身发抖。额头上似乎贴着块纱布,有清凉的药膏味飘散开来。
她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其实不过是低血糖,那段时间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那天自然早饭也没有吃,又连着开了一上午的会,这才支撑不住晕倒的。幸好摔下楼梯的时候只是磕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撞到了头,所以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四十八个小时才能出院。
送她来医院的同事帮忙去办了住院手续,医生终于忍不住数落她:“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个个都已经瘦得跟什么似的还嚷嚷着要减肥,你看看,身体吃不消了吧?这瓶葡萄糖打完了就送你去病房,以后可别再盲目减肥了。”
依依没有分辩什么,她麻木地躺着,却还能对医生扯出一个笑容来。
走廊里不时泛起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观察室里的空调正咝咝吐着凉气,可她依旧觉得窒闷得透不过气来。窗外是阴沉沉的一片,无数低垂的铅云压过来,仿佛连天空都要坠了下来。远处似隐隐有闷雷滚滚,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雷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