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琦淡淡一笑,怎的?汉波说,经济退后嘛!赵琦说,你是说南边有钱,烧香拜佛成了你们的专利?汉波不吱声但神情却告诉她,北边人没有钱,就是磕头磕少了,就像那个年代不烧香不拜佛,人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窝在一起受穷一样。赵琦的职责是陪好他,却也见不得谁当着面看不起北边的人,就带点火气地说,你没有搞错哇?鲅鱼圈是杂种城市,过去是个小渔村,来的都是外地人。你问问,好多北上这里的木匠,鞋匠,弹棉花网套匠,还有大小饭铺的主儿,就是南边人!怎么你们南方人,也来一阵东北风的?如果北方生活水平不高,怎么能召唤来那么多服务爷?汉波听之十分恼火,却想到她是女人,挺会服务他,佯作笑脸说,你我无法沟通,是我概念错乱,顽固不化,还不行吗?
其实赵琦是多了一个心眼的,故意说南边不好,是激将汉波的,只要他坚持说南方好,她就顺藤摸瓜跟他到深圳看看。他大她二十二岁,可是她一生中见到最有钱的一个,一千万就一个卡,却换走了十个车皮的大米。而她平时三陪的人里,大都姓“公”姓“国”,小费要开在发票里,小鼻子小眼。而今早他要给她钱时,她第一次嫌钱多说了真话:叶小姐已给了一千。但他硬塞了一千,说是“小意思”。可见,常说东边人大方豪爽,南边人抠门,现在看来,南边人的“小意思”足抵垮东边人的大方豪爽!
她正这番想着,南飞过来说,赵小姐,我来鲅鱼圈没有几天,哪儿是中心哪儿热闹,我都不在行,还是你来当向导吧!她从沉思里醒过来,大概也心情难平静,慌乱说,我也不是很熟,带你们看看大市场。汉波说,这里四点半就关门,还有市场逛的?赵琦说,国营关门早,个体还有一会儿。
前行不多久,街头有了亮光,座座楼房,爿爿商店,居然还有少见的霓虹灯,远看也是五彩缤纷。一行三人随着赵琦的解说快速转动着头,但仍目不暇接,央求她慢行。走近了,路上的排档应运而生,摊面密集处不亚于深圳的夜市巴登街,销售商品种类繁多,档次齐全。像席梦思床、高档家具、各地名茶、时令鲜果、摩托电器、娱乐影碟,应有尽有。因货多档小,许多商家索性将物品摆在大街里。有一男一女摆弄收放机,档主开价一百元,最后讨价还价四十八元成交。
叶茜饶有兴趣看了全过程,对那一男女说,这都过了时,你们还当宝贝?这对男女大概没听懂她的话,也有几分莫名其妙,女的说,不买也要来逛逛。男的说,打工的日子太单调,有它听听不寂寞。
汉波对小货摊有兴趣,边看边对叶茜说,这里很有深圳夜市的味道,喏,几乎全都“平”到心跳,有的还是“一元钱一件任选”,你说,这样的小摊能赚多少钱?叶茜指指一个货摊,说,不赚钱做劳什子生意,人家靠的是薄利多销。汉波仔细瞅过去,地上有一张纸上写着:毛巾十元钱四条,小霸王电池十元一排,赠送小手电筒一支。他摇扔头说,这也是促销!
转了一半,赵琦喊肚子饿,便领着三人来到街旁的小吃摊上,要了一碗北边人最喜欢的胡辣汤,端起来就喝。那由淀粉勾兑出的肉汤,稠而不粘,加上散飘着的银白色粉丝,喝起来特别上口。热中有辣,咸里飘香,再加上几块小瘦肉,更是来劲,三两口便吞了下去,还对汉波说,你来碗不?烫得肚子发痛,嘴却仍呼过瘾。汉波说,看你吃得有津津有味,我也想吃,就怕辣!
叶茜有活动在身,却不知三宝如何安排的,心一动,就对汉波说,你爱赏就赏赏!晚上吃饭单独活动,给你俩一个机会!说着,她挽了南飞的胳膊,朝他挤眉弄眼。等她俩走远,赵琦大惊小怪地说,他俩挨着……三宝姐,怎么能……这样?汉波说,他们本来就是好好一对,都被你们北边人从中插了一杠子……赵琦说,要是我这北边人插你一杠子呢?汉波说,好辣好辣!
就这时,十字路口那儿突然响起锣鼓声和锁呐声。汉波得了救的,不回答敏感问题,故意学着她爱说的话:怎的怎的?赵琦不满意他的回答,寒了脸说:扭秧歌!汉波来了情绪,丢了十元钱在桌上,揽了赵琦的腰肢朝那边走过去,说老是听说,就是没有见过,今儿个倒是要好好开个眼界。
昏暗的路灯下,围观的人群分成了二摊,势均力敌像竟技。一摊是扭秧歌的队伍,尽是老大爷老大娘;另一摊是学交际舞的,中年人居多,少男少女也不少,一个个跟着录放机放出来的音乐旋律,轻盈地踩着舞步。这一摊的人多,汉波拉了赵琦说,没劲,看扭秧歌的好!大爷大娘这一摊也有人在围观,围观的比扭的人多。秧歌还没有开始,闹台子的却是有声有势。架子上搁了一面大鼓,旁边钹手锣手,锣做锣打鼓着鼓敲,动作有律,交错有致,奏出和谐的铿锵铿锵。更是闹得不得了的是一对锁呐,唢呐手像是迫不及待,红着脸,鼓着腮帮子,脖子憋得大老粗,上面爬着青筋,一吹响互不相让,比锣鼓手有些白热化。
扭秧歌的穿的花花绿绿,头扎红巾,有的手里拿的红绸扇,有的拿的是圆绸布,是清一色的老大爷老大娘儿。他们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大皱纹,身材有高有矮,背都有点驼,年纪都在五十开外,脸上都涂一层白粉,二颇圈成红脸蛋。汉波嘻笑一声:红配绿赛狗皮,像驴屎蛋下了霜!赵琦任他搂着,半真半假娇嗔道:笑人前,落人后,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汉波心一颤,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却也不敢胡言了。
一声哨子笛鸣,锣鼓锁呐更上一层楼,四五十人扭动起来,脚步腾挪跳跃,穿插进退,手上扇儿摇拽,上下飘逸,人与人转动互相换位,四目不暇接相望。外行看热闹,汉波摇着头,说,没有赵本山潘长江扭的好。内行看行道,赵琦见的多,说,转的功力不错,年纪大了,腿力不曾弱!汉波说,秧歌就是秧歌,啥会扯到“转”上了?赵琦说,你有所不知,其实,秧歌是从“二人转”上发展来的,后来就演变成评剧,甚至现在北边的小品都含了秧歌的成分。
汉波细瞅,偌大的人群里,果真是二个人在转,转动中说的一男一女赶集市,从陌生到相爱,喜形于色,嘻乐无穷。这无数对二人转,构成了宠大的秧歌队。大概是人老眼花,时间转久了,有的绊了个踉跄,碰了另一对的腿,差点跌倒。这些失去节奏的小乱子,给围观的人群另添了意外的乐趣。扭的人始终绕着那圈子进退,侧身,转头,提膝,踢腿,前扇,后扇,动作整齐划一,甚是喜人。老人家们特认真,都扭得很卖劲,有的居然在寒冷里使脸上流了汗,好好的红脸蛋涂乱了,弄得眉眼不分,自己还蒙在鼓里,见外人在笑,旁若无人似的,更扭得起劲,做得异常忘我和投入……
汉波看在眼里,悄然对赵琦说,几十岁的老朽,像鸭子在摇晃,稍一风吹草动,大有跌倒之势,不怕死能理解,不怕丢人现眼却理解不了。他跟其它南边人一样,一激动说话就快。赵琦听不懂,一时茫茫然不知如何说好。汉波想起南飞曾提醒他说话要慢些,南边的话一快,北边的人就当听英语。他赶紧又说了一遍,赵琦思虑一会说,我也搞不懂,从我懂事起,年纪大的人就不嫌臊扭起来,一个个扭进了棺材,秧歌队伍却不见少,反而一个个在增加!我想可能是传统吧!只要在北边活到老,我哪天也会跟着扭,当边上没有人围观我时,我会感到一种失落,就像我眼下一天不卡啦OK心里怪难受一样。汉波不经意说,失落,难受,几个钱一两?赵琦追着问:我看也不能当衣穿,也不以当饭吃,失落也不能当日子过!可是,这得有的人窝窝囊囊吃上顿饱饭,穿上件衣裳就混的下去,有的人还要想到比吃饭穿衣更失落的事!可人不能清一色的活着,各人各人的追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罗大哥,你带我到深圳去吧!
汉波目瞪口呆,自己跨出这一步,自己都说不清是啥回事,若是要带个人回去,养是养的起,可总心里感到搁了事,对不起家里人,出了国的儿子娶她蛮般配。他一惊之下,拉她出了人群圈子,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她稳定,再与叶茜商议商议,方能来日方长,不必急急表态。于是他说,你……我只有一天,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早了一点?赵琦动之以情,说,大哥,我想到深圳不是碰到你才起心的,老早老早就想去。汉波大疑,说,既是起有心,你啥不去的?赵琦说,我一个人害怕,听说那里坏分子……多,一提深圳特区,总像与黑社会连在一起的!汉波说,那是道听途说的,世上毕竟正人君子多!你以为我不是坏份子?赵琦说。茜茜姐都给我说了,你不是好色之徒,只是偶……尔。她就是不说,我也分得清好人坏人!他们眼光始终没有互相避开,他生性爽直,见了她一汪春水,心也不觉软了,口吃地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翌日,南飞送走了叶茜汉波二人。汉波没有带赵琦跟着走,叫她先办好证件再他与联系。本来叶茜要南飞一起到沈阳,南飞为难,说,我与二位卖木梳的头头还没接上头,倘若他们一旦回来,你说他们有啥想法?反正,昨晚……都好了。叶茜这才没有坚持。真正不去沈阳的原因,是等恩婕的回复。可接下来连续几天,他传给深圳传真和快递都没有回音,他在坐立不安中他给恩婕的秘书挂了电话,弄清二份东西收到,但叫恩婕带到了香港,还得几天有回复。他放下电话,度日如年,亏是在蜜月中,才感觉没有去跳海。
终于一天晚间,他陪三宝回家拿日用品,不好意思进她家的门,就顺便坐在原宿舍边等着她,边同张斌闲聊天。张斌知道他和三宝间同了居,倒不像以前那般嫉妒,只是含沙射影说,南来的汉子到咱北边来,十有九个都是长肉的,倒是你,几天几天成了林妹妹。说着说着,拿眼睛还特意瞅了瞅隔壁三宝家的门。南飞知他是说长道短的角,没往心里间进,只是嘿嘿二声,说,哪能呢,勃海湾的水不光会养鲅鱼,还会养……人?!你看我,喝凉水都长了一身肉。张斌诡谲说,不可能吧,仅你动脑子打大块头报告,就够你受的?!
他一惊,下意识说,写文章?张斌这才没卖关子,说,你的的报告叫老板够喝一壶的,你还少花心思的?!他才明白里面的蹊跷,说,老板回来了?张斌哼哼说,早回来了,在家里睡了好几天。
原来钟汝旭三天前就回了鲅鱼圈,只因恩婕收到南飞的《反映》,气得暴跳如雷,当即批示:汝旭、刘东、南飞同志:这是一份对东北公司经营管理真实客观地反映,如果我们还不引以训戒,深刻反思,清醒头脑,将会无药可医。请迅速按“反映”中的四条措施办,当务之急成立以其涛为首的清结小组,清理、回收、结算。限期上半年完成,不必再提其他建议。
叫秘书传到东北公司外,她并立即召见钟汝,训诉一顿,要他成立清理小组,用上半年的时间收回所有放在外面的账款。汝旭挨了小辈人的克是小,头大的是常州的大项目还搞不搞,于是忍气吞声说,许总,八万吨大豆项目正须人手,你看……
恩婕一听火上加油,你是没上过初中,还是年纪大了缺了悟性?我说不再考虑其它建议,你有不懂的?汝旭这才醒过来,拿了正本批示,大气不吭退出办公室,找人一打听南飞的来历,知他是跟许正明听差的,心里大叫不妙,想整人也要看对头呀!于是回到鲅鱼圈,找来吕燃黧,把《反映》啪地摔在他面前,第一句话就问:这小报告说的是真的?吕燃黧从未见他动过气,拿起《反映》细细读了恩婕的批示,坦然地说,知道,雁科长给我看了,我还作了修改的。
汝旭一怔,知道又碰上了一个硬角,也知道里面挑不出骨头,心里开始颤抖起来,自儿个对公司及经营状况,一向是感觉良好,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多事来,看来,几百万没收回来不是小题大做。所以他哪里也没去,柯来就近营口的“周四”荟珊,一直在家呆了三天,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小巧玲珑的荟珊总说他是中央级的。
南飞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过节,听说钟老板回来了,就撇下张斌,就敲了三宝对门的门。这个楼道口共是四户人家,东北公司共占了三间,紧挨中间住的是单身职工,汝旭俩父子住了一间,正好与三宝家是门对门。门是荟珊打开的,见了温文尔雅的南飞,一脸狐疑,说,你找谁?南飞见开门的是一女子,二十四、五岁,睡眼婆娑,胸襟低口,凸凹显露,有几分意外,垂下头吃吃说,我……我是找钟总的。
荟珊有几分姿色,性情中人,见南飞几分羞涩的憨样,有几分好感,嗤地一笑,拿捏他的客家话腔,说,‘钟肿’在,只是你,我倒是面生的。南飞这才没有了窘态,忙作了自我介绍,末了说,我新来没几天,你自然是有所不识。哪知荟珊报了她的姓氏后,拖长腔说,哦,大名鼎鼎的雁南飞就是阁下,比想象中的‘好战’要斯文的多!言毕,冲着洗手间嚷,老公,打小报告的来啦!就撇下进退两难的南飞,扭腰摆臀进了卧室。
南飞灰了脸不知所措,汝旭穿了睡衣走到他跟前,热情握着他的手,笑容可掬说,南飞同志,早听说你到了鲅鱼圈,无奈公务缠身,稍有怠慢,稍有怠慢!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别往心间搁!你夫人也请我喝了茶!南飞心里涌进一股热潮,一时不知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任他牵到沙发前坐下,讷讷说,我,我……
汝旭风度地说,雁科长,怎么样,鲅鱼圈不错吧?南飞更是一番激动,因为他任科长,恩婕只口头许诺,按干部管理权限,他的正式行文,还得汝旭来办,既是他口口声声叫他科长,就等到于默认了他,于是忙说,不错不错,气温好,海水靓……汝旭接过话题,话里含了话说,这里的人也不错嘛!恰好三宝提了包走进屋子,说,钟总你是稀客,难得在圈子内露个面,今日是陪哪个常委视察鲅鱼圈,动劳你大驾的?!说罢,就顺势坐在南飞边上,身子挨得紧紧的。
瞧你还是那张刀子嘴,咱们雁科长是笔杆子,俩人都是尖对尖的角,要小心啊!汝旭一回来就听张斌说起他俩的事,眼前又见他们形影不离,心里有了底,嘴上作古打经说,小宝宝,你和牛局长的事办妥当了?三宝干脆脆说没有,细说了他和牛鑫间的瓜葛,末了说,你老总放心,不会有负作用的。只是我正和南飞寻思,候你大驾回来,接你的客。汝旭心里有几分酸,曾对三宝有强烈的好感,只因她男人的那身皮慑人,才没露出自己的心迹,见她话里有病语,戏谑地说,什么客不客的,把我当皮条了?
三宝落了个红脸,说,人家乔迁之喜嘛,想接公司的人坐一坐,你就上梁不正想歪心!汝旭嘿嘿几声,说,开个玩笑。这客嘛,就后天吧!三宝噘了嘴,后天好是好,只是刘总还未回?汝旭和刘东是死对头,敛了眉说,他渡蜜月回来了,没去上班?南飞不知蜜月的含意,下意识问:她夫人也跟随去了内蒙古?
汝旭轻哼一声,说,请夫人就放心了,只可惜这夫人跟全公司的人上过床。眼里泛着邪邪的光。早倚在他身上的荟珊拉下脸说,这么说同你也一手的?汝旭没想到身临其境埋了个醋罐子,忙陪了笑脸说,嘿嘿,我说的是其它人!我当老板自然除外,雁科长刚来几天,当然挨不上边。雁科长,贺完乔迁之喜,你作好准备就上常州。小宝还没南下过,想去就跟去,好歹是蜜月。有人做了初一,你也能做初二三的。南飞一怔,说,大豆行情一跌再跌,常州的项目还要继续?三宝喜形于色,激情地说,我们飞飞在这般开明头儿下面打工,真有享受不尽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