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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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散文三题

孙犁

吃菜根

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我在幼年,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吃蔬菜和野菜长大的。如果说,到了现在,身居高楼,地处繁华,还不忘糠皮野菜,那有些近于矫揉造作;但有些故乡的食物,还是常常想念的,其中包括"甜疙瘩"。

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部,黄白色,比手指粗一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甜味,也有一些苦味,北方农民喜食之。

蔓菁的根部,家乡也叫"甜疙瘩"。两种容易相混,其食用价值是一样的。

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我自幼吃的机会就多了,实际上,农民是把它当做粮食看待,并非佐食材料。妻子也喜欢吃,我们到了天津,她还在菜市买过蔓菁疙瘩。

我不知道,当今的菜市,是否还有这种食物,但新的一代青年,以及他们的孩子,肯定不知其为何物,也不喜欢吃它的。所以我偶然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己享用,绝不叫他们尝尝的。

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可以著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但又不完全一样。

事实是:有的人后来做了大官,从前曾经吃过苦菜。但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菜,还是终身受苦。叫吃巧克力奶粉长大的子弟也不一定能领悟其道;能领悟其道的,也不一定就能终身吃巧克力和奶粉。

我的家乡,有一种地方戏叫"老调",也叫"丝弦"。其中有一出折子戏叫"教学"。演的是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寒失业,沿街叫卖,不停地吆喝:"教书!""教书!"最后,抵挡不住饥肠辘辘,跑到野地里去偷挖人家的蔓菁。

这可能是得意的文人,写剧本奚落失意的文人。在作者看来,这真是斯文扫地了,必然是一种"失落"。因为在集市上,人们只听见过卖包子,卖馒头的吆喝声,从来没有听见过卖"教书"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更新的观念,拿到商业机制中观察,就会成为宏观的走向。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了我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而煮之,真是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1989年1月9日试笔

拉洋片

劳动、休息、娱乐,构成了生活的整体。人总是要求有点娱乐的。

我幼年的时候,每逢庙会,喜欢看拉洋片。艺人支架起一个用蓝布围绕的镜箱,留几个眼孔,放一条板凳,招揽观众。他自己站在高凳上,手打锣鼓,口唱影片的内容情节,给观众助兴。同时上下拉动着影片。

也就是五、六张画片,都是彩画,无非是一些戏曲故事,有一张惊险一些,例如人头落地之类。最后一张是色情的,我记得题目叫"大闹瓜园"。

每逢演到这一张的时候,艺人总是眉飞色舞,唱词也特别朦胧神秘,到了热闹中间,他喊一声:"上眼!"然后在上面狠狠盖上一块木板,影箱内顿时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下来一一收钱,并做鬼脸对我们说:

"怎么样小兄弟,好看吧?"这种玩意,是中国固有,可能在南宋时就有了。

以后,有了新的洋片。这已经不是拉,而是推。影架有一面影壁墙那么大,有两个艺人,各站一头,一个人把一张张的照片推过去,那一个人接住,放在下一格里推回。镜眼增多了,可容十个观众。

他们也唱,但没有锣鼓。照片的内容,都是现实的,例如天津卫的时装美人,杭州的风景等等。

可惜我没有坐下来看过,只看见过展露的部分。

后来我在北平,还在天桥拉洋片的摊前停留,差一点叫小绺把钱包掏去。

其实,称得起洋字的,只是后一种。不只它用的照片,与洋字有关,照片的内容,也多见于十里洋场的大城市。它更能吸引观众,敲锣打鼓的那一种,确是相形见绌了。

有了电影以后,洋片也就没有生意了。

影视二字,包罗万象,妙不可言。如果说是窗口,则窗口越大,看得越远,越新奇越好。

有一个村镇,村民这些年收破烂,炼铝锭、铜锭,发了大财,盖起新房,修了马路,立集市,建庙会,请了两台大戏来演唱,热闹非凡。一天夜里,一个外地人,带了一台放像机来,要放录像。消息传开,戏台下的青年人,一哄而散,都看录像去了。台下只剩几个老头老婆,台上只好停演。

一部不声不响进村的录像,立刻夺走了两台紧锣密鼓的大戏,就因为它是外来的,新奇的,神秘的。

我想,那几个老头老婆,如果不是观念还没有更新,碍于情面,一定也跟着去开眼了。

理论界从此再也不争论,现代派和民族派,究竟谁战胜谁的问题了。

1989年1月10日

看电视

从去年8月间,迁入新居以后,我有了一台电视机。

搬入新居,不同旧地,要有一个人作伴,小孙子来了。他在我身边,很拘束,也很闷,不大安心,我的女儿就把她家换下来的一台黑白12寸电视,搬来放在小孙子的房间。

后来,小孙子终于走了,我搬到他的房间睡觉,就享有了这台电视机。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购置这种玩意,也没有正式看过。现在,一个人坐在屋里,暖气烧得很旺,太阳照满全屋,窗明几净,粉壁无瑕,抚今思昔,顿时有一种苦尽甘来,晚景如春之感。这正是需要锦上添花之时,按照小孙子教给我的做法,随手就拉开了电视。

有一个大圆球显示在我的眼前,里面在放送音乐。音乐我敢听。这二年,我每天晚上听流行音乐;每天早上听西洋名曲。时间长了,还真是听出了一些味道。

听完音乐,不久就是电大的植物学课程,我接着看。这位教授很有学者风度,讲得也好。我在中学就喜欢植物学,考试成绩不错。现在一听这个科,那个目,还是很有兴趣。听着这种课程,我的心情总是非常平静,走进忘我的境界。

它不同于看报纸、读文件、听广播。这里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政治问题。没有历史,也没有现实。它不会引起思想波动,思想斗争。它只是说明自然界的进化现象,花和叶的生长规律。没有新观念和旧观念的冲突,意识形态的混乱,以及修词造句的胡说八道。

植物学,今天就讲到这里。下面是动物世界。以前很多朋友劝我买电视机,都说:别的不看,新闻联播和动物世界,还是可以看看的。先是海底世界,大鱼吃小鱼;陆上,弱肉强食,有的生角才能保护自己,有的生刺才能得安生。寻食、追逐、交配,赤裸裸的一种凶残、贪婪之象,充满画面。讲解员说:大鱼吃小鱼,是为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不然小鱼就会臭在海底,对人类不利。既是动物世界,看着看着,就不能不联想到人类:战争、饥荒、洪水、蝗虫,加上地震、人为的灾难,是否也是大自然在冥冥之中,为了生态平衡,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这是哲学,不愿想,电视也不愿看了。刚要关上,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在童年,每逢听故事遇到难题时,就会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这是名人名言节目,泰戈尔说:把友谊献给别人,是本身的一种快乐。

我上中学时,就不喜欢动物学,但对文学家的话,还是相信的。

下面是英语教学,这位外国女教师,教得多么好。我从十二岁学习英文,学了整整八年,经历的英文老师,男的女的,有十几位,谁也没有这位女士教得好。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我没有别的野心,不想出国留学,也不想交外国朋友。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当初废寝忘食学了那么多年的英文,我现在还记得多少。

各地风光,我也爱看。现在正介绍五台山和尚们的生活。五台山,和尚们,久违了。抗日战争期间,我曾在北台顶一家大寺院,和僧人们睡在一条烧得很暖的炕上,和他们交了朋友,至今念念不忘。

一位故去的女作家曾说:看破红尘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但在逝世前,她又说:她要去成仙成佛了。这使我迷惑不解。据我想:在家出家,做官为民,都要吃饭。庙宇成为旅游圣地之后,香火虽多,却已不是静修之处。

在南北朝时出家,是最阔气的了,那时,不管南方北方,都崇尚佛教,寺庙盖得最讲究,皇帝皇太后都支持。僧尼吃的穿的,实非现在所能比拟。古今僧尼的心态,恐怕也有些不同吧。

当前有一种新口号,叫"迎接挑战"。有的人喊着这种口号,官品越来越高,待遇越来越丰厚,叫的劲头也就越大。他养尊处优,一点战斗的气息也没有,一点危险也没有。这只能看做是时代英雄的"口头禅",远没有僧尼的呢喃可信。

孩子们看见我这样入迷,都很高兴,说:"早就劝你买一台,你就是不买,你看多好,回头换一台彩色的吧!"1989年1月13日写讫

(原载1989年3月17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