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塔,大陆东方最为稳固的建筑物及精神象征,坐落于狄瑟京都南端,静谧得有如风景。黄昏时分暖暖的橙红色光晕,柔和下了高塔冷硬的外部线条。清风吹动松软的云彩,从顶楼窗口掠过,一如以往。
螺旋的楼梯一路向上延伸,从上往下看来就好像一只硕大的眼。这枚眼,从早睁到晚,然而在黄昏时分,却是显得静谧而平和的。
身着银蓝色长摆制服的年轻女性走在楼梯上,黑色的皮革长靴在雕花红木的中央印下稳定的步伐。她走得并不快,就如同追寻着记忆的脚步一般。过膝的衣摆蹭过黑色的长裤,她腰间紧系的漆黑长剑小幅度地前后摆动,磨蹭着右手手掌。
“故地重游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艾斯蒂尔·布莱恩特感叹了一句,然后又被自己这种老腔老调的话语逗得一笑。寻常人只能膜拜向往的高塔顶楼,就在这样怀念又轻松的心情中,很快抵达。
此时距离凯普林的那场****已有三年的时间,假设艾斯蒂尔活了下来,假设她留了下来……那么现在的确是应当空闲下来,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地生活着。
“搞什么……。”
当然,如果在拜访旧友的时候被用空间传送魔法招呼,可就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了。
所幸这只是持续时间不足五秒的短距离传送,艾斯蒂尔很快站直了身子,顺便抽出腰间挎着的拉克西斯之剑,银白色的亮光映照出面前红袍女孩的身影。
“我不想和你交手,我只是来见司书的。麻烦你帮忙传达,就说艾斯蒂尔·布莱恩特前来……。”
“狄瑟的塔主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她怎么不知道狄瑟的女孩子都可以这么剽悍!
对面静立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红色的衣袍显得有些大了,丝绸如同流动的鲜血般铺散在地面。她大约只有艾斯蒂尔胸口那么高,但是眉眼精致、神情张扬。艾斯蒂尔无奈举起长剑,“说起来,到底是哪个人格属性为萝莉控啊,如果是国家的意志那一位也未免太重口了啊!”
红袍女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但是艾斯蒂尔却骤然挥动长剑向空无一物的空中劈去。狄瑟巫师那些个杀人于无形的技巧就好像官方特许的金手指,同等级下完全就是在殴打小朋友一般的碾压。如果是司书本人与艾斯蒂尔对峙,某人自然是没有胜算的;然而女孩年纪尚轻,无论是修行的经验或是战斗的技巧都还带着无畏的青涩,眼见先手攻击被对手轻松破除,女孩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
艾斯蒂尔有心快速结束战斗,一击得手后便前冲缩短两人间的距离,然而在跑了一阵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相对位置没有丝毫变化。
“哼哼~是不是感觉很奇怪啊~为什么动不了呢~”
“怎样都好,妹子你直接让我进去不行吗!你这个样子我会很为难啊。”艾斯蒂尔停下脚步,看样子对方是在这个空间中动了手脚,像这样小打小闹是无法起到作用的。但是一见面就开大招伤了人家妹子,似乎也不太好……
“你还真敢说啊!我告诉你,我的力量是操控空间,除非你打破整个领域,否则就永远也别想打败我。”
“我说……就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把绝招连带破解办法一同告诉敌人吗。这是成为主角刷怪升级路上垫脚石的节奏啊!”
艾斯蒂尔侧身闪过一股迎面而来的攻击——感觉上与某位风属性神官惯常使用的风刃十分相像,大约是空间裂缝一类的东西,她将长剑交到左手,然后微笑着说道:“再说最后一遍哦,妹子你还是赶紧把我传送回去比较好。否则的话,万一不小心弄乱了这里的书籍,可不怪我啊。”
“你休想!”
长剑突兀地抖动了起来,如同震颤的蜂鸟的翅膀,连带着女人的左臂一同,闪亮的制服边线与剑刃连接成同一道银白。对面女孩接连发出的几次攻击都被绞碎在面前,艾斯蒂尔朝面露惊诧的对手挑衅般地一抬下巴,怎么看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张狂样子。完全凭借红袍女孩孱弱的身体支撑起的空间结界颤抖着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
“这样下去外面的空间也会受到影响,我会让你见到司书的,请赶快停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柔和的女声从不远处响起,然而却不见半个人影。艾斯蒂尔心想终于来了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便牵引着左手放松下来,方才凶猛的剑势如同见了主人的猎犬般驯服地低下了头。外面的空间如同破碎的镜面般碎裂落下,四面左右那些熟悉的高大书柜一点点露了出来。
“姐姐!为什么要让她进来!”红袍女孩不满地抱怨道,然而也再没有对我出手。她提起衣袍下摆,飞快地跑到来人的身边,那副依恋地姿态让人无端觉得温暖。
……尽管来人并没有实体。
“这位是你师父的朋友。”从书架间飘飞而来的恶灵小姐温柔地解释道,长长的黑色衣袍悬在半空中,****的双足从衣袍中稍稍露出看起来苍白却柔软的脚趾。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眸,一如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明亮。
“也是你的朋友啊,”艾斯蒂尔收剑入鞘,然后快活地走上前去,顺便坦然承受了红袍女孩的眼刀一击,“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当时也只是见过一面而已,我还差点怂恿司书把你给收了。”
“一直以来能踏入书塔的人很少,所以每一个我都记得。每一个愿意和他说说话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恶灵小姐摸了摸红袍女孩的发顶,“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事情就不能来会见旧友了吗?一定要说的话,我是来传递凯普林对狄瑟反战派的感谢的。如果没有你们从中斡旋,当年的事情也不能这么顺利地解决。”
时间流动到书塔的时候总会停滞下来。那些书架就好像多年来从未被人移动过一样,红木的边角上纤尘不染;每一本书静静地排列在那里,等待着某一天被一只手抽出翻动;还有不知在顶楼存在了多久的恶灵,除了大路通用语说得更好了之外,也不见任何改变。
“坐下来慢慢说吧。”恶灵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红袍女孩便扁着嘴过去替方才的对手拉开,然后用一副“你敢不坐”的凶恶眼神盯着银蓝色制服的女人看。
“司书不会是不在吧?”艾斯蒂尔自然不敢不从,她四处观察了片刻,也没有看到记忆中那个黑袍的男人从什么地方走来。倒是……当年悬挂满书塔顶层的红线和铜铃不见了踪影,这点变化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却无端让人感到不安和忧伤。
“哼!既然找不见就快走啊!”
“唉唉、不就是刚才和你打了一场嘛,打过就是朋友了啊!相我当初刚入骑士团的时候,还曾被第一分队的前辈们挨个儿殴打过来着……明天再来,我会记得给你带糖的~”
“谁、谁要吃你的糖!”
“不吃就丢掉好了,就当是泄愤吧。”
“哼!”
艾斯蒂尔侧坐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着椅背,轻笑了两声。红袍女孩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傲娇又不坦诚样子就和多年前分别了的猫一般……真是让人怀念啊,陪伴了自己度过最为艰难的人生后默默离开的友人。
“我就是塔主,你有什么事就说好了……才不是为了你的糖!”
笑容在艾斯蒂尔的脸上凝固了两秒,她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木椅被这股力道带着往后推了一小段距离,摩擦着发出沉闷的响声。“你是塔主?”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
女孩子气愤的声音清脆地响起,艾斯蒂尔忙低头道歉安抚。之后,她抬起头询问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恶灵,“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换人?司……前任司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因为……。”
“你快住嘴啦!不要在姐姐面前说这个!”
“没关系。”恶灵说,“因为书塔不能没有主人,所以前任去世的话,立即就会有人接任。这一次确实有些突然,所以穆音才会这么小就成为新的塔主。你也看到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很多地方都不太成熟。”
艾斯蒂尔沉默了下来,过了半响才开口说道:“抱歉,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关系的。”恶灵温柔地微笑着,“他会很高兴还有人能记得他,在过了那么久之后,还能有人专程来看他,而不是为了狄瑟的塔主。”
当年在这里续接断臂的艾斯蒂尔,还曾经暗自羡慕过当时的恶灵。那个时候,在白天徘徊于书架间追寻着恋慕之人脚步的她,脸上荡漾着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笑容,自己直到今天也没有办法忘却。
自己在战后答应伊莎的请求,成为非官方的外交人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无法忘记,那些在自己曾停留过的地方生活着的重要之人的笑容。因为想要确认他们都幸福的生活着,因为想要再一次见到他们温柔的样子,所以才会不安于在典伊老老实实地呆着……
握剑的女人几次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最后望着恶灵半透明的眼睛,用一种固执地认真确认道:“他最后知道你爱他吗?”
“嗯。”站在自己身前的生灵如同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般,歪过头笑了。“他最后说,现在终于可以呼唤我了。这么多年来,我也终于能够被他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了。”恶灵并没有流泪,她的笑容在黄昏最后的霞光中闪闪发光,正如多年前缠绵注视着那个在书架间穿梭的男人的背影一般,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天色快要黑了,那个家伙就快要出来了吧。连小女孩的身也上实在是……你们就不能想个方法把它弄下来吗?”挑选在黄昏这个时间段前来拜访,艾斯蒂尔多少也是怀抱着和国家的意识体见上一面的心思来的。虽然那家伙性格比较阴沉,但是好歹也算是反战同盟的一员,又是为自己接手的恩人,道个谢也是应该的。
“那倒也不必了,司书离开的时候,它也消散了。”
“……!”
“你别在意,这些事情不会造成大范围的影响。你看现在狄瑟也好好的,除了我们几个,寻常百姓不会知道他们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消失。”
他们被封印在神坛一辈子,但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存在过。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比起这些事情……你呢?还要留在这里吗?还有将来,还是必须要有新的塔主住进来吗?”
“嗯。现在狄瑟多少有些外强中干,所以书塔决不能倒。至于我自己……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我唯一可以回来的地方。”
艾斯蒂尔并没有停留太久,约定过明天再来之后,就回去狄瑟暂时的住所去了。恶灵在她离开之前顺带问了一下,当年那个“气息很让人在意但是对你很温柔的男人”最后有没有和她在一起,得到的回答是一堆言不达意的迂回回应和一句“虽然没有感觉到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确实好像是在一起了”……
恶灵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感到满意,这样就好,是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预兆。虽然自己这边的情况与旧时的友人大有不同,不过心底那份怎么也不会消散的温暖所带来的,也许正是可以被描述为“虽然不在,却又好像一直在一起”的感觉。
她记得那个男人小时候因为孤独而哭泣的样子;记得自己想要安慰他而在他面前显出身形时,对方惊愕的表情;记得自己坐在书桌边上,趁对方熟睡之际用指尖触摸过他的脸;记得他在顶楼挂满红线铜铃后,似乎是对着自己露出的满足的微笑;记得他漫不尽心地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时,蹭到自己耳尖的嘴唇的温度;记得两人握住同一本书时,自己透明的手被对方握着时颤抖的心跳声……
记得他最后离开前对自己张开双臂,他微笑着说“现在,终于轮到我来呼唤你了”。那个时候,所有的铜铃都在响,红线从符咒的固定下脱离,然后在半空中破碎,他的法术和他本人一起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尽管如此,自己却没有过丝毫的怨恨。
就像当初他看不见自己一样,现在换作我看不见他了。但是……但是我们之间那种想要陪伴着彼此的心情,却一直不曾消散。
恶灵站在窗口,清风霁月从她的面前路过。在书塔顶端最深沉,也最令人恐惧的黑暗中,自己想要守护那个人的愿望也从未改变过,就如同……一段被封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