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苍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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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秦梅红心有余悸地责怪着齐兆鸣:“你呀,真是个实心眼儿的爷们儿,他们那么打你,你就是不敢还手也该躲躲呀!”

齐兆鸣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打不坏我,再说了,他们也是没什么大本事的穷哥们儿,出来混事不容易。”

秦梅红被齐兆鸣的话打动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浑身上下普普通通的男人竟然有如此宽阔的胸怀,心不由得轻轻颤动了一下,认真地望着齐兆鸣,感动地说:“大哥,你礼让三先,真是一个好人哪!”

齐兆鸣淡淡笑了笑,由衷地说:“大妹子,看我挨打敢上去护着,你才是好人呢!”

在齐兆鸣面前,秦梅红健谈起来:“我就是看不惯别人受欺负,遇见不公平的事情我就想管。我不是爷们儿,要是爷们儿……哼!我是万和茶楼的老板娘,名叫秦梅红,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个卖苦力的留什么名字啊,你叫我大哥就挺好了。”齐兆鸣慢慢地说。

来到万和茶楼后,齐兆鸣按秦梅红的吩咐从一楼大堂里往二楼扛厚重的八仙桌,总共扛了六次。

活儿很快就干完了,秦梅红赞赏地冲齐兆鸣说:“你干活儿手脚真麻溜儿,这么重的桌子你恨不能一下扛两张。我本该给你两块钱,看你干活这么卖力气多给你两块。拿着吧!”

齐兆鸣接过钱,擦擦汗,往茶楼外走,和进来的大春打了个照面。齐兆鸣走了。

大春诧异地问秦梅红:“梅红姐,你雇的苦力就是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秦梅红摇摇头,不解地问:“他是苦力呀。大春,怎么了?”

大春说道:“梅红姐,他是唱乐亭大鼓的,名叫齐兆鸣,前几天在咱这儿喝茶的高万生是他师兄,他们都是韩世昌的徒弟。我听过他们不少段子呢,你不也听过吗?”

秦梅红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巴掌,说:“我说瞅见他就觉着有点儿面熟呢。他怎么不唱大鼓卖起苦力来了?”

大春用赞叹的口吻说:“梅红姐,这里面有一说,韩世昌死了,齐兆鸣给他师父守孝三年,按讲究不能登台……”

秦梅红感叹地说:“大春,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齐兆鸣给他师父守三年孝,都赶上亲儿子了。真想不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人这么讲仁义孝道,真是少见,我最佩服这样儿的爷们儿!我就多给了他两块钱,要知道是他我少卖几壶茶,再多给他几块!”

大春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身边一张桌子说:“梅红姐,你还说再多给人家钱了呢,你看看,那是什么?”

秦梅红扭头望去,神情一怔,只见桌上放着两块钱。

秦梅红明白齐兆鸣没有多要她赏给的钱,把钱捧在手里,轻声说:“他是个有大出息的爷们儿,我看不走眼!”

大春赞同地点了点头。

秦梅红不知道,她和第三个男人的缘分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郝刚宝垂头丧气地蹲坐在一堵墙旁,紧了紧裤带,让饿瘪的肚子再增加一些抵抗力。完后,他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柳笛,吹了起来。饿归饿,可一吹起他自幼年就喜欢吹的柳笛来,肚中无食带来的难受就能暂时忘掉。

雯兰手里拿着两张饼子从街那边跑过来,听见悦耳的笛声,好奇地站在郝刚宝身边,用一双清澈的充满着童真的眼睛望着他。

郝刚宝的眼光落在雯兰脸上,立时停住了吹笛。他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像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玉女:瓜子样的小脸蛋,两腮红红嫩嫩;两个不粗不细的冲天髻用红头绳扎着,显得活泼而俏皮;眉毛似四月里的柳叶,眼睛更是水水灵灵,两排白白的小牙齿,那么招人喜爱。那一身不知洗过多少遍了的有些发白的小红碎花衣裤告诉郝刚宝:这个俊俏的小妹妹出身于贫寒之家。

“你爱听,是不是?”郝刚宝搭讪地问雯兰。不知为什么,面对陌生的雯兰,他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

雯兰甜甜笑着点点头,说:“你吹得比真笛子都好听。”

一阵面饼的香味难以抑制地钻进郝刚宝的鼻孔里,勾起了他那浓郁的食欲。他望着雯兰手中的饼子,下意识地狠狠咽了几口唾液。

雯兰望着郝刚宝,善解人意地说:“你饿了吧?可我只能给你一张饼子,另一张得留给我爹。给你!”

雯兰说着,把一张饼子递到了郝刚宝面前。

郝刚宝刚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虽然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但担心地说:“小妹,哥吃你爹的饼子,你爹会不会骂你呀?你要是挨打受骂,哥就是吃到肚里也没有饿着好受哇!”

雯兰笑起来:“你就放心吃吧,我爹不会骂我,要是我不给你吃,他才骂我呢!”

郝刚宝嗓音哽咽地说:“小妹,哥比你大好几岁,按理说哥不应该吃你的饼子,哥知道丢人,可是哥空有力气找不到活干哪。妹,哥记住你、记住你这张饼子了,等哥有一天成人物了,哥好好报答你!”

雯兰真诚地说:“你饿了,快吃饼子吧,别多说话了。我爹来了!”

齐兆鸣从远处走过来,雯兰噔噔地跑过去:“爹,我妈怕您饿,让我给您送饼子先垫补垫补。我拿了两张饼子,刚才一个大哥饿了,我就给了他一张。爹,您不怪我吧?”

有些饥饿了的齐兆鸣从雯兰手里接过饼子,说:“傻丫头,你送人饼子爹要是怪你可就成糊涂蛋了。哎,那个人呢?”

雯兰再回头时,发现郝刚宝已经不见了,地上扔着一个柳笛。

父女二人边说话边往家走。

“爹,听人说我师伯自己挑班儿了,准备大收徒弟呢!”雯兰率真地说。

齐兆鸣咬了一口饼子,说:“这件事爹知道了,不管你师伯挑班儿还是收徒弟都是好事。你懂吗?”

雯兰点点头,不再说话,紧紧拉住了爹的手。

高万生正在屋里和新雇请的弦师练《马寡妇开店》。既然自己单挑了,他就不想用张瞎子做弦师了,尽管他是一把好弦子,可终究年纪大了,保不起哪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到那时再换弦师不如趁早换。

高万生正敲着鼓板和着弦子唱着,帘笼一挑,杨二子走进来,满脸堆笑地说:“高爷,县警察局局长琦良派人传话来了,让咱们去唱堂会,点名要《马寡妇开店》!”

高万生高兴地一拍手,得意地大声说:“怎么样,怎么样?二子,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那帮官老爷爱听爱看什么!”

杨二子随即又担心地说:“人家可是说了,唱好了怎么着都行,要钱给钱,要是唱不好小心脑袋!”

高万生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嗓音坚定地说:“我为什么唱不好?我怎么就唱不好?我高万生的脑袋是没他们的脑袋值钱,可就那么好往下摘?”

“那是,那是!”杨二子紧恭维。

当天晚间,警察局局长琦良在家里宴请宾客,高万生准时到来,在客厅的屏风后候着上场。

宽大的客厅成了临时书馆,台前坐着琦良、琦良的儿子琦宏以及白洋县几位头面人士。他们边吃着水果点心边高谈阔论,乱糟糟地等候着贵客福冈光临。

半小时后,马靴声响,军容整肃的福冈和几名卫兵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琦良忙起身相让,恭敬有加地请福冈坐到了中央的座位上。

杨二子悄悄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刚扫了一眼,吓得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高万生也从屏风缝隙间看了一眼眼前的阵势,小声地对站在身后早就有些战战兢兢的弦师说:“我明白为什么唱不好小心脑袋了,敢情日本人也来哪。咱们卖卖力气唱好,别让他们逮着漏儿!”

在琦良等人热情接待福冈的当口,高万生心想:“师弟呀师弟,你有《尚雅籍》又怎样了,能给警察局长唱堂会吗?我就是比你强!”

这次堂会的结果和高万生预想的一样,《马寡妇开店》把琦良等人唱得眉开眼笑,就连轻易不肯笑上一笑的福冈也不住地微笑着直点头。

高万生知道,他这一炮算是打响了。

从琦良家回来,一进自家屋里,高万生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杨二子马上给高万生倒上茶水,笑着说:“高爷,我是真服您了,您这段儿《马寡妇开店》把中国人、日本人都唱乐了,那鬼子官儿带头儿给您拍巴掌。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这也是往枪口上撞啊,万一……”

高万生摆摆手,打断杨二子的话:“二子,你记住我这句话,不管粉的还是绿的,只要是段子咱就唱,不管他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有人听咱也唱!有《尚雅藉》我能把乐亭大鼓唱下去,没《尚雅藉》我还能唱下去!”

杨二子照例不失时机地恭维着:“那是,那是!”他认为自己在高万生面前说这两个字最为合适。

高万生伸了一个懒腰,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杨二子几张:“二子,天儿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杨二子接过钞票,点点头,乐呵呵地走出了屋子。

杨二子走后,高万生想起在警察和鬼子的枪口下唱大鼓并非是一件容易事,说不害怕那是蒙人、给自己壮胆子。他抚摸着那叠钞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两世为人哪!”

天蒙蒙亮的时候,齐兆鸣已经在院子里练完功了。

“雯兰怎么还不起来练功?”齐兆鸣望望屋子,心想。每天天亮前练功是齐兆鸣给雯兰定下的雷打不动的规矩,雯兰也从没有晚起过,可今天竟然犯了规矩,齐兆鸣禁不住发起脾气来。

“雯兰,雯兰,怎么还不起来?”齐兆鸣厉声大喊着。

少顷,雯兰边穿上衣边慌慌忙忙地跑了出来,刚刚跑到院子里,脸上就挨了齐兆鸣重重一掌。

“跪下,受罚!”齐兆鸣冲雯兰大喝。

自知犯了错的雯兰慌忙跪在地上,齐兆鸣顺手拿起戳在院角的长柄扫帚抽打雯兰。

雯兰忍受着疼痛,一动不动,自责地说:“爹,我错了,您打我吧,使劲儿打吧!”

齐兆鸣气愤地斥问道:“为什么不起来练功?”

“……”雯兰眼中含泪,垂头不语。

齐兆鸣再次举起了扫帚,人影一闪,落下来的扫帚打在了雯瑛的背上。

雯瑛抱着雯兰,心痛地哀求道:“爹,爹,妹妹是因为昨晚练功睡晚了早晨才贪睡了一会儿,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齐兆鸣脸色阴沉地说:“不行,一日不练十日松,像她这样儿贪睡不起早练功到什么时候能有出息?”

雯瑛一边抚摸着雯兰被打过的肩头一边继续哀求:“爹,雯兰不是存心偷懒,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爹,我求您了!”

齐兆鸣口气坚定地:“不行,不管因为什么事都不能耽误了练功,艺人连这点儿辛苦都付不出还有什么资格登台?就是登了台也是半吊子!我今天一定要让她长记性!”

雯兰身上又重重挨了好几下。

雯瑛紧紧抱住齐兆鸣的胳膊,哽咽着说:“爹,您不饶妹妹,我们姐妹一起受罚,妹妹跪到什么时候我就跪到什么时候!”

雯瑛说着话,跪在了雯兰身边。

齐兆鸣没有理睬雯瑛,怒气不休地冲雯兰吼道:“做艺人就得吃别人吃不了的苦,你下次再贪睡我加倍罚你!”

齐兆鸣说完,“啪”地扔掉扫帚,气哼哼地进了屋子。

疼痛和懊悔交织在一起而泪流满面的雯兰望着雯瑛:“姐姐,你不应该罚跪的,你快起来吧,爹罚我跪,没罚你跪啊……”

雯瑛轻轻抱住雯兰,说:“爹虽然没罚我,可这事我这做姐姐的也有错,我要是不贪睡,早起来会儿把你喊醒,你就不会挨打了。雯兰,爹打得疼吗?”

雯兰擦抹着眼泪点点头说:“疼,背上火辣辣地疼,肯定出血了……”

这时,赵青玉走过来,边抚摸着雯兰的脊背边责怪地说:“雯兰,你也是的,早起来会儿不就免了这顿打吗?你爹这个大鼓疯子在这事上发起脾气来妈都不敢插话呀!唉——”

齐兆鸣重新从屋子里走出来,雯瑛一双泪眼望着齐兆鸣,鼓足勇气激动地说道:“爹,您让我也学大鼓吧,我不怕苦!”

齐兆鸣伸手想把雯瑛扶起来,可是雯瑛执拗地说:“爹,您不答应让我学大鼓我就不起来!”

齐兆鸣疼爱地望着雯瑛,思忖了好一会儿,嗓音缓重地说:“雯瑛,不是爹不让你学艺,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事啊。艺人苦,唱大鼓这碗饭得含着泪往肚里咽,你师爷不想让咱家小一辈儿人再出两个唱大鼓的,就定了个规矩,凡他门下弟子后人老大不能学戏。你师爷也是含着眼泪定的这规矩,用心良苦啊。其实,爹也不想让你们姐俩都唱大鼓。爹不能破了规矩,行艺这行要是没了规矩就不像样子了。你命中注定和乐亭大鼓没有缘分,再说也一天天大了,爹和你妈给你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过舒心日子有不是挺好吗?你也得体谅体谅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