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苍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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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万和茶楼外,齐兆鸣稍微停了一下步子。他望着里面的茶座,眼里流露出羡慕、神往的光,因外他眼前出现了自己在茶楼里唱乐亭大鼓的幻觉,片刻后,他叹着气慢慢向前走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万和茶楼里撂场子是做梦才能想的事情。

万和茶楼里,秦梅红对众茶客大声说道:“今天是三月十五,也算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茶水减半儿收钱!”

经常光顾的茶客甲对几位茶客说:“高万生昨天晚上又给县长唱大鼓了,你们知道不,他唱堂会前干什么?抽几口儿大烟!他没有大烟不唱。这叫什么?这就叫派头儿!”

秦梅红走过来,鄙视地说:“我看哪,那高万生抽大烟算不上个好爷们儿,再有本事的人沾上那东西也算是糟践了,没劲!他和齐兆鸣虽说是师兄弟,可段子不一样,姓高的唱的是粉段子,不是给你我这样儿人听的。不瞒您说,我最喜欢听正而八经的段子!”

茶客乙望着秦梅红那张风韵不减的俊脸,打趣地说:“那你什么不再嫁一个唱乐亭大鼓的艺人?那样在被窝里都能听了!”

“哈哈哈……”众茶客哄笑起来。

秦梅红却神态郑重地说:“要是遇上那么对我心思的人儿,我还真就想嫁给他!”

大春走过来,边给茶客们续水边对秦梅红说:“梅红姐,我刚才好像看见齐兆鸣过去了。”

“是吗?”秦梅红一双细长的秀眉一挑,急忙问道,“他家搬走三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吗?”

“有点儿显老了。”大春说。

秦梅红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嘴。其实,她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只是知道那个男人留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

“他进城来干什么呢?”秦梅红呆愣愣地望着茶楼外的街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她看见,一辆黑色轿驶了过去。

轿车里后座上坐的是高万生,杨二子坐在他身旁。

高万生目光扫视着窗外的景物,自傲地对杨二子说:“二子,乐亭大鼓能唱到我这份儿上的人不多吧?县长用轿车接送我,够气派吧?”

杨二子早就想好好奉诚一番高万生,可苦于找不到话头,正憋得难受时听高万生这么一说,赶快就坡下驴地说:“白洋县除了您谁能把乐亭大鼓唱到这份儿上……”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不想高万生哈欠连天地冲司机说了话,“我说,你能不能再快点儿,我得回家抽几口儿了!”

司机点点头,轿车速度明显加快了。

齐兆鸣走到一个糕点摊前,正欲买糕点——空手去看三年未见的师兄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但买贵重的糕点实在是囊中羞涩。他正犹豫着买什么好,正巧,挎着菜篮子的高妻走过来,二人打了个照面,高妻惊喜地问:“兆鸣啊,你怎么来城里了?”

齐兆鸣笑着恭敬地说:“嫂子,我是去你家想请师兄明天到小弟家里喝你大侄女回门儿酒的。”

高妻高兴地说:“雯瑛出阁了?好啊,那还不快回家去暖和暖和!”

齐兆鸣说道:“嫂子,您先走一步,我跟脚儿就到!”

高妻走了,齐兆鸣从怀里摸出钱买了一包价钱适中的糕点,向高家走去。

高万生正坐在南屋的椅子上抽大烟,高妻一走进来就说:“当家的,我在街上碰见兆鸣了,他一会儿就到咱家来请你明儿到他家喝大侄女雯瑛的回门儿酒。”

高万生傲慢地说:“我去他家喝酒?他想得倒美,三年前我送他钱,他把我这张脸当成破门帘子给卷起来了。哼,他清高,我也不低气,今儿我让他连我的面儿都见不着!”

高妻放下菜篮子,责备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办事?你们是师兄弟,闹什么生分?”

高万生舒舒服服地抽着大烟,斥责地说:“你少跟我罗嗦,呆会儿他来了你把他领到后屋去,就说我给县长唱堂会不在家。他想走就走,不想走就等!”

高妻劝解地说:“你可真下得去这个狠心哪,你们不就是三年前吵过几句嘴吗,用得着总记着仇吗?”

高万生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我和他之间不是吵不吵嘴的事!”

高妻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高万生把烟枪使劲摔在了身边的花梨木桌子上。

齐兆鸣提着点心走进院子,正碰上从正房里出来的高妻。“兆鸣,快到北屋坐吧,你师兄出去唱堂会这会儿没在家,真不好意思了。”高妻言不由衷地说。

齐兆鸣爽快地说:“嫂子,我师兄忙,我进屋里等会儿他吧。我来趟不容易,不亲口把好事告诉他心里头不踏实!”

高妻尴尬地笑笑,领齐兆鸣向北屋走去。

南屋里,高万生烤着火炉,眼珠直转,分明在想什么事情。

高妻走进来,充满歉意地小声道:“你说你多缺德吧,明明在家里,就是缩着头不见人家,好像兆鸣能把你吃了似的!”

高万生伸了个懒腰,在炕上躺好:“哼,我是什么身份到他家去喝酒?我又没请他来!”

高妻知道高万生铁了心要给齐兆鸣闭门羹吃,不再说话了。高万生在火炉上又烤了烤那双白嫩的保养得很好的手,躺在炕上眯起觉来了。

时终指向下午一点了,齐兆鸣仍在北屋里耐心地等待着。屋里没有生炉子,很冷,他不得不用嘴往手上哈气取暖。说心里话,齐兆鸣没有想到三年时间师兄的变化这样大,单看这套南北两进的院落就知道他具有怎样的实力了。不过,对于这些,齐兆鸣并不以为然,靠给达官贵人唱粉段子挣钱,师兄丢的可是万金难买的艺人的骨气啊!

齐兆鸣正想着呆会儿见到高万生再苦口婆心地劝劝他不要玷污了师父的一世英名,高妻进来,歉意地说:“兆鸣,我看你师兄一时半时是回不来了,你等半天了,嫂子说你就别等他了……变天儿了,都下起雪来了。你说怪不怪,一整冬天没怎么下雪,到春天了老天爷又杀了个‘回马枪’……”她不忍心让诚心诚意的齐兆鸣在冷屋子里再等下去了。

齐兆鸣略微沉吟了一下,真诚地说:“嫂子,那我就回去了,您转告我师兄,就说我和你们的弟妹、两个侄女都盼着他去喝喜酒呢。我没有别的亲戚,就这么一个师兄,这么大的好事缺了他别人会笑话我的。嫂子,我走了,等过些日子再来看您和师兄。”

“兆鸣,你……你慢走啊……”高妻再次充满歉意地说。

齐兆鸣走出了高家。

南屋里,高万生望着齐兆鸣离开的背影,得意洋洋却又弦外有音地说:“哈哈哈……师弟呀,师兄不能不给你脸面哪!”

高万生说完,穿戴好往外走,高妻不解地问:“你干什么去?兆鸣在时你装死人,这会儿怎么想出去了?”

“我再去警察局溜一圈,和琦良抽上几口儿,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还有堂会。”高万生揣好一包大烟土,走了出去。

走到街上,高万生扬手叫了一辆带篷子的黄包车,顶着雪花向警察局而去。

琦良正在局长办公室里翻看全县各村花名册,偶尔往另一个空白的花名册上填写着名字。

高万生敲门走进来,二话不说,把烟土包往琦良面前一放,二人相视而笑。

琦良拍着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烟土包,虚情假意地说:“高老兄,这几年我没少听你的堂会,也没少抽你这个,谁让咱弟兄有交情呢。你说是吧?啊?”

高万生恭维地点着头,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当然了。您忙什么呢?”

琦良漫不经心地说:“后天我们警察局后院那几间房子要拆掉,我正从各村抽苦力呢,这就完了。”

高万生把烟枪塞到琦良嘴里,说:“这天儿还冷着呢,您急什么呀?”

琦良抽了一口大烟,说:“今年就后天一个好日子适合老弟我动土。冷怕什么,又不用我去干,谁要是不来,我就定谁个反抗大日本皇军的罪名!”

高万生也点上烟枪,有些不解地问道:“抽劳力还用您大局长亲自办哪,随便交给下面一个弟兄不就完了吗?”

琦良摇摇头,说:“你知道什么呀,让他们干准有猫腻儿,再说我也是想讨个吉利,最不济也比上街上抓共产党强啊!”

琦良把抽派苦力的花名册递给站在身边的一名警察,吩咐道:“就按这个名单给我抽人,明天后晌把他们带到警察局来,每人管两个窝头,后天天一亮就干活!”

警察接过花名册走了,琦良和高万生抽起大烟来。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狂风漫卷,雪花飘飞。偌大的白洋县城里城外被罕见的暴风雪紧紧包裹着。

齐兆鸣艰难地走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也属于他一个人了。他的心胸突然豁然开朗起来,恶劣的天气不仅没有阻挡住他归家的脚步,反而倒使他的精神振奋起来——日子拮据的愁烦和不能撂场子的苦闷这两座无形的大山暂时干干净净地融解在这白色世界里了。他嗓音洪亮地唱起了乐亭大鼓《韩湘子受封》:“湘子他就地划了一个双十字,二足一跺起在了云端。脚踏着五彩祥云仔细观看,但只见凡间美景实可夸。瞧见了山靠轻松松靠山,山着绿柳柳朝天……”尽管声音从喉管里发出后马上被呜呜的风声所吞没,但他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惬,发自灵魂深处的舒惬!

齐兆鸣渐行渐远。

此刻,齐兆鸣家里,赵青玉阴沉着脸盘腿在屋里炕上坐着,炕沿上放着一个即将燃尽的炭火盆。

破旧的房门一响,浑身沾着雪花像个雪娃娃一样的雯兰走了进来:“妈,我把明儿办酒席的酒菜全买好了,就等着姐姐回门儿了!”雯兰说着,把手里提的菜蓝放在了炕沿上。

赵青玉看了看篮子里的菜,问:“那点儿钱花了多少?”

雯兰支支吾吾地说:“全花了……妈,咱娘俩先把菜择了吧!”

赵青玉拿起炕角的笤帚,边给雯兰扑打身上的雪花边赌气地说:“唉,钱花光了看你爹怎么去挣!”

赵青玉的话使雯兰想起了一件事,她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布头儿。

雯兰托着布包对赵青玉说:“妈,这是我和姐姐这几年攒下来的布头儿,我想到城里卖掉,卖几个钱家里也好宽绰宽绰。”

赵青玉心头一热,望着雯兰,疼爱地说:“今儿就别去了,等过上一两天碰个好天儿再去吧。你看外面,又刮风又下雪的,太冷了。”

雯兰执拗地说:“妈,我不怕,我都奔二十的人了,冷点儿怕什么呀?再说了,我姐姐出门子了,往后家里的活我得多操心了。妈,我去了!”

“雯兰,听妈说……”赵青玉欲再阻拦,雯兰已经跑出屋门了。

赵青玉望着身边的篮子,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择起菜来。

雯兰顶着风雪,一路猛跑着进了县城。此时,大雪停了,只有狂风仍在不停着刮着。

“卖布头儿喽——卖布头儿喽——”雯兰沿街叫卖着,边喊边用嘴往手上哈气,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着。她不怕冷,只希望把布头儿卖出去,挣点儿钱补贴家用,这样妈和爹就能少吵几次架。

“卖布头儿喽——卖布头儿喽——”雯兰脆嫩嫩的嗓音随风飘荡。慢慢地,她走到了万和茶楼附近。

万和茶楼里,秦梅红和大春在招呼客人,高万生和杨二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高万生从警察局出来后,正碰上来找他的杨二子,二人百无聊赖,一商量就到茶楼里喝茶来了。

大春迎上去,擦抹着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殷勤地说:“二位发财,请这边儿坐,我给二位上茶!”

高万生瞟了一眼桌位,没有坐下的意思。

杨二子趾高气扬地冲大春说:“给我们找个好座儿,也不看看谁来了!”

大春忙把高万生和杨二子让到了靠柜台的一张桌子前,欲倒茶,被高万生拦住:“去,让你们掌事儿的来侍奉!”

秦梅红走过来,上上下下瞟了高万生几眼,说:“哟,敢情二位是贵人哪,看来我这买卖可是做大发了!”

秦梅红说着,把茶壶放在桌上,不卑不亢地说:“您慢慢儿用。”

高万生目光不离秦梅红的脸,显摆地说:“不瞒你说,这万和茶楼我还真是很少来,县政府和警察局我倒是常进常出。”

秦梅红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一个卖茶水的不管高先生还是低先生,谁来都一样侍候,要茶我给上茶,要水我给端水,楼上雅间里还有日本官儿呢。大春,照顾二位茶客!”

秦梅红说完,转身欲走,被高万生拦住:“老板娘,我高某人就想喝你倒的茶!”高万生的嗓音里充满着挑逗。

秦梅红不羞不恼地大大方方坐到椅子上,说:“您喝茶我倒茶理所应当,不过您可得坐稳当了。”

高万生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

秦梅红望着秦梅红,冷笑一声,说:“您这么高的身份大喊大叫地非让我这么一个女人倒茶,知道的说他口渴了,不知道的准说他少了根儿筋!”

一旁,大春和几位茶客窃笑起来。

高万生自嘲地干笑了两声,说:“这……我和你说笑话,你倒当真了。”

秦梅红站起身,嗓音干脆地说:“既然是玩笑话,那我就不必侍奉了!”

杨二子打圆场地说:“不说不笑不热闹,嘿嘿……”

秦梅红和大春一起走到柜台后面,大春小声说:“梅红姐,看出来没,高万生不是三年前的高万生了,他变了,上咱这儿抖派头儿来了!”

秦梅红蛮不在意地说:“不就给有权势的人唱粉段子吗?一点儿男人气派都没有,讨人烦!”

大春继续说道:“可他认识不少有头面儿的人,和警察局局长混得挺熟,咱别得罪他。”

秦梅红没有说话,轻蔑地望着高万生。正巧,高万生也在望着秦梅红,目光里似有某种含义……

二楼一间雅间里,琦良的儿子琦宏边喝茶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蛐蛐罐,饶有兴致地逗蛐蛐玩着。

秦梅红提着茶壶进来,琦宏炫耀地说:“老板娘,你过来,过来,快点儿过来呀,看看我的宝贝儿棒不棒?玩蛐蛐儿是我的专长,我玩蛐蛐儿比玩妓女还开心哪!”

秦梅红顺着琦宏的话音说:“敢情,少爷您的宝贝儿谁也比不了。我把茶水放在这儿了,您自己慢慢儿喝吧!”

琦宏双手护住蛐蛐罐,不高兴地说:“你走吧,走吧,你这一说话把我的宝贝儿给惊着了!”

“好好,我走,真惊了少爷您老的宝贝儿我可赔不起!”秦梅红说着,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走了出去,小声嘀咕道,“这个浪荡糕子,人事做不来,怎么不让蛐蛐儿咬死!”

秦梅红下到一楼,高万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半晌,他冲杨二子耳语了几句,杨二子凑到秦梅红身边,没话找话地说:“老板娘,高爷请你听他的乐亭大鼓,你可要赏脸哪。”

秦梅红瞥了一眼高万生,不冷不热地说:“谢了。你们有空儿来我这儿喝茶,我可没功夫去听高师父的乐亭大鼓,再说高师父的东西我也听不懂啊!”

杨二子讨巧地讪笑着说:“你看不懂不要紧,让高爷给你讲嘛!”

秦梅红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使劲甩着,茶梗、灰尘飞扬着,杨二子怕脏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直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