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艾滋不可怕:关上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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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夜色中的幽灵(1)

在进行艾滋病考察之初,我曾经看到过一幅患艾滋病死亡的少妇临终前的照片,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人看了后都会感到心惊胆战、不寒而栗。照片上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骷髅,甚至比骷髅还要可怕。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副扭曲的骨架,一根根清晰可数的肋骨、变形的关节,已经毫无肌肉附在上面,阴部几乎是一个大洞,只一双脚显得极不相衬地巨大。她感染了艾滋病、1岁多就死去的女儿也有一张照片,瘦骨嶙峋,肌肉像老人一样满是皱纹。据介绍,这位少妇死时不到30岁,曾经漂亮而丰满,下岗后为生活所迫去卖淫,直到一病不起要求政府救济时,医务人员才查出她患了艾滋病……

这两幅照片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里,伴着我采访和考察的整个过程。

性传播一直在全球的艾滋病毒感染中居于首位,约75%通过性行为传播。

目前全球的艾滋病毒感染者和病人中几乎一半是妇女,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妇女的感染率竟占60%。当妇女在经济上不得不依赖男性时,往往会被迫进行不安全的性行为,以致感染艾滋病的机会大大增加。

云南省德宏州1990年首次在艾滋病毒感染者的配偶中发现了被感染的人,以后这方面的感染率一直在上升,1992年为5%,2002年已达到19%。

为了防止夫妻间艾滋病毒的传播,2006年新疆伊宁市等地已经全面恢复了婚前体检,2005年在婚检中发现艾滋病毒感染者105人,2006年1~7月发现感染者85人,当地的疾控中心对他们都及时采取了干预措施。

除了夫妻间的性行为外,多性伴侣更在性病艾滋病的传播中起到“桥梁”作用。

一位专家在向我分析中国的艾滋病流行形势时曾认为,中国的性观念和性行为与非洲国家有很大不同,因而性传播似乎不足为虑,最初我也认同了这种观点,但经过实地采访和考察,震惊之余,我认识到这种看法的偏颇了。

2006年5月,国务院防治艾滋病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卫生部副部长王陇德曾表示,像许多国家一样,性传播已经成为我国艾滋病传染的第一因素,以卖血、吸毒为主因的特殊时期已经过去。

同年8月,在第16届多伦多世界艾滋病大会上,中国防治经验专题指出,目前在中国65万感染者中,性行为感染已占49.8%,首次超过了血液传播的感染率。艾滋病正从高危人群(这是最易受到感染的人群,包括卖血者、暗娼、嫖客、注射吸毒者、男性同性恋者、流动人口等)向一般人群扩散,已经成为公共卫生的核心问题之一。

除配偶间的传播外,最严重的是卖淫嫖娼问题。和禁毒一样,新中国成立后,曾迅速消灭了卖淫嫖娼现象,但80年代以后,卖淫活动又大规模复苏。改革开放让中国敞开了大门,在经济全球化的推动下,与世界的交往日益频繁,推动了经济社会的发展,但与此同时,传统的价值观、家庭观、婚姻观乃至爱情观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性解放”、“金钱至上”、“享乐至上”等观念泛滥,不但加剧了婚姻的不稳定性,而且多性伴、婚前和婚外性行为时尚。性行为和性伴侣的增加、卖淫嫖娼等行为的增多,已经成为性病、艾滋病迅速传播的温床。

特别应该指出的,我国有两亿左右城乡贫困人口,在穷人中,女人卖性早已司空见惯;而男人则常常到处流动,他们往往通过向女人买性或同性间的性行为满足性要求,形成了巨大的“性买方”市场。我国农村富余劳动力已达2.5亿,出现了1亿多经常流动的民工队伍,他们绝大多数是性要求强烈的青壮年,离乡背井,远处异地,他们的性饥渴如何解决?

连孔老夫子都懂得“食色,性也。”但和对待吸毒现象一样,长期以来我们也把卖淫嫖娼视为社会“丑恶现象”,加以政治化和泛道德化,除了“严打”便是采取“鸵鸟政策”听之任之。

目前中国到底有多少从事商业性行为的“小姐”(传统所说的“妓女”)呢?有人估计大约是300万,但我认为这个数字有些保守,因为2006年12月我在西南一个仅有40多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考察时,当地从事艾滋病防治的医生告诉我,全城的“小姐”估计约1万人,最少也是5000多人,其中已经发现了不少艾滋病毒感染者。有个省会城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曾带领我“参观”了办公楼周边的地区,几条街上满是打着“发廊”、“美容院”、“按摩院”、“旅馆”招牌的性服务场所,工作人员们调侃地说:“我们正处于红灯区的包围之中。”2004年12月重庆卫生部门曾经公布了一个数字,全市约有5万“女性性工作者”,其中3000人感染了艾滋病毒。同年,广东省也称,过去5年间,性传播增加了10倍。据了解,“小姐”中的感染率有的地方已经超过了5%。云南某地疾控部门发现,首次性交的年龄最小的只有11岁,开始卖淫的年龄从15岁到45岁都有,没有接受任何有关性病和艾滋病知识教育的人占三分之一以上;而在四川和广西都发现有72岁至73岁的老人感染艾滋病毒,考其原因,都是由于和暗娼有过性行为。

云南一些靠近边境的小城,已经出现了自发的“红灯区”,房屋的外面贴上了粉红色的墙纸,霓虹灯闪闪烁烁。我曾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城,被称为“寻找到的好地方”,有穿城而过的河水,有神秘的龙血树,有巍峨璀璨的金塔,还有古老的土司府,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县城附近寨子里15岁至30岁的妇女几乎全部走光,剩下的多是男人。当地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风俗,女人们在外面“打工”(进行性服务)拼命挣钱,男人们啥也不干,靠女人养活,把田租给别人,自己成天泡网吧或在街上鬼混,许多人吸毒,除了海洛因还有冰毒、麻古等新式毒品。据当地妇联估计,可能已有上千人到泰国等地跨国卖淫,有被人贩子拐卖的,也有想“快速致富”自己卖自己的。1991年在被人贩子拐卖到泰国的“小姐”中发现了第一例艾滋病毒感染者(1999年死亡)。据当地性病艾滋病科的工作人员介绍,泰国虽然允许卖淫,但每3个月要对“小姐”们体检一次,一发现感染了艾滋病就立即遣返回国,已经有多人被遣返回来了。

我去到了一个被遣返的傣族女人依×的家,她是被人贩子拐卖出去的,现在已经30多岁了,皮肤微黑,长相算不上漂亮,由于已经服了抗病毒药,因此看不出有什么病态。她种了两亩水稻,我们去时,她刚从地里劳动回来,微笑着热情地招呼我们。

依×是前些年和两个女人一起从泰国回来的,3个人都感染了艾滋病,后来都嫁给了外地人,如今,已经有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发病死了,她的男人便是其中之一,男人是被她传染的。因此,依×不想再结婚了。

依×的小院里有4间新房,还嵌着瓷砖,是市政协委员们来视察后,看见她家的老房已经快要倒塌了,便发动几个单位联合盖了新房,县卫生局又送来了一台电视机。伊×有一个12岁的女儿,个子不高,瘦瘦的、脸色苍白,趴在在电视机柜上写作业。听说新加坡一位老板每年寄钱来,资助她上学,这位老板已经资助十几个艾滋孤儿了。临走时,我送给依×100元钱,希望她给女儿买点营养品。

这个受到“性传播”困扰的小县城,不只有跨国卖淫,当地的性交易也很活跃。一条缅甸老板投资建设的街道,可以说是这里的“红灯区”,娱乐场所、旅馆、发廊、歌舞厅鳞次栉比,有几十家之多,不言而喻,这些都是进行性交易的地方。

但是据当地卫生部门反映,“红灯区”还不是艾滋病毒传播最危险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的“小姐”和“嫖客”素质还高一些,经过宣传教育后,有了一些艾滋病防治方面的知识,一般说来,可以配合戴安全套等措施。而问题最大、最不好控制的是民工和“站桩鸡”(低档的暗娼)们,他们既不懂得什么是艾滋病,更不知道它的传播途径,流动性又大,又极隐蔽,安全套使用率低。在一些偏僻、边远的贫穷村寨,一些人根本不知道安全套怎么用,性病感染率高,又没有钱看病,因此危险性极大。当地已经发现民工中有感染艾滋病毒的情况,仔细了解,就是从“站桩鸡”那里感染的。“站桩鸡”、“板板鸡”们一天可以接客十几次甚至20多次,传播面便大大增加了。

“站桩鸡”以及类似的“毛线鸡”、“板板鸡”等名词过去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更没有去过她们的营业场所,听说县城里有几条小街晚上是“站桩鸡”们聚集的地方,为了更具体地了解这一人群的生存状况,便央求让我去实地看一看。在当地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晚上妇女健康中心两位从事艾滋病行为干预的女士,便提着几大包安全套陪着我去了——提倡使用安全套,正是遏制艾滋病毒性传播的重要手段。她们还一再嘱咐,到那里后不能照相,也不要提问题,因为一发现我是“外面来的”,这些人会马上跑掉。怕我出意外,疾控中心两位男士也远远地跟在后面,为我们充当“保镖”。

这天晚上正下着小雨,肮脏的街面上湿漉漉的,我们都估计天气不好晚上出来活动的“站桩鸡”可能比较少了,但出乎意料之外,当我们走进小城中心那几条黑黑的小巷时,每个门框和墙角的阴影里都有一个或几个幽灵一样的影子。妇女健康中心的两位女士对这些“幽灵”说:“我们是来发安全套的,给!”说着把一盒安全套递过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掩口笑着不接,另一个却马上笑着接了过去,对面街沿边站着的“小姐”们听见声音都走了过来,围着我们伸手就抢……走了没有多远,带去的几十盒安全套便被抢光了。许多人还说,“套” 不够了,早就没有了。

一只盒里装着10只安全套,我悄悄地让两位女士问她们一盒可以用多久,有的只是掩面笑着不回答,有的回答道:“一个月。”另一个说:“10来天。”后来我们碰见了一个“小姐”,她面容比较娇美又比较年轻,浑身擦满了廉价香水、送来刺鼻的香味,她爽快地回答道:“两三天一盒。”问她每次多少钱,“100多……”在“站桩鸡”中这算高价了,但别的“小姐”悄悄告诉我们:“她在吹牛,哪里能挣到100多元呢?”。

这位小姐并不是“营业额”最高的,据一位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她曾了解到一个惊人的情况,有个“小姐”一天一夜挣了880元,问她怎么挣到的,她回答,曾和28个人发生了性行为!而另一个“小姐”,仅仅18岁,但自称已经接待过600位嫖客!

当听到这些信息时,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像这样高频率地进行性交易,人完全变成了“工具”和“机器”,根本不可能使用安全套,也不可能采取别的安全措施,即使不染上艾滋病也会染上性病。

而性病正是艾滋病毒传播的重要辅助因素。据当地卫生部门反映,绝大部分“小姐”都已经患上了性病。

最后,我们找到了一个“老姐”,自称39岁,但笑起来露出的满脸皱纹和两颗扎眼的金牙,看上去已经40开外了。她说老公和两个孩子在家,自己到这里已经七八个月了,她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在干什么,只说“我在饮食店里打工”。她在街边租了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被褥是污黑肮脏的,这就是她的生活与“营业场所”吧。问她能挣多少钱,她说:“每次不到50元,一盒安全套可以用两三天。”她还说“好长时间没套了”,问她为啥不到妇女健康中心去领取,那里可以免费发放,她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担任“保镖”的两位男士后来告诉我们,一位男士和这些“小姐”曾有这样的对话:

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姐掩嘴一笑:“你想呢?”

“多少钱?”

“50块。”

“太贵了!”

“可以谈嘛。”

另一位又上去问了,小姐回答说:“10块!”

是的,这些“站桩鸡”价钱从5元到100元不等,一般5元、10元便可以提供一次“特殊服务”,有的年纪大一些、像貌丑一些的,甚至廉价到“给她5元还要找你两元”的地步,难怪她们不愿意自己花钱去购买安全套了。

据了解内情的人介绍,一些嫖客总是特别喜欢年幼的女孩子,还特别喜欢对处女搞什么“开苞”。“开苞”时价钱高,几百、几千、上万不等,是绝对不会戴安全套的。而“妈咪”们也特别喜欢嫖客们前来“开苞”,因为她们可以从中捞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我想,一些年幼无知的女孩子就会这样感染上性病和艾滋病吧。

一位女医生曾告诉我,在她收治的病人中,已经有多名艾滋病毒感染者。有个女孩儿长得十分漂亮,一见面就会让人眼睛一亮,去广东卖淫后挣了不少钱,寄7万元回家,哥哥用这笔钱盖起了新房。后来,女孩儿被感染了艾滋病,家里就再也不管她了,哥哥根本不准她进门。女孩儿哭着来找女医生,女医生劝告她:“你再不要把钱交给家里的人了,还是赶快治病吧!”于是女孩儿再一次去到广东,挣了两万元后便回来治病,服抗病毒药后病情稳定下来,她有了男朋友,但是她既不敢告诉男朋友自己已经感染了艾滋病,也不敢结婚,终日以泪洗面,非常痛苦。

还有一个胸部高耸的“小姐”,据嫖客们反映,“床上功夫”十分了得,找她的人总是很多,妈咪把她视为“摇钱树”。但一次检测时发现她已经感染了艾滋病毒,女医生通知她一定要来定期检查、坚持治疗,但她马上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由于她们使用的都是假名字、假地址,因此根本无法进行联系。这位“小姐”可能已经成为艾滋病毒新的传播源了。

一些“小姐”根本不敢去进行检测,她们怀疑自己已经感染了艾滋病,根不敢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由于绝望,由于受到歧视和别的种种原因,艾滋病感染者中也不乏想报复社会、报复公众的人。有一位“小姐”被嫖客传染上艾滋病后就悲愤地说:“从现在起,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跟更多的人上床,给不给钱我都干,就是要把艾滋病传播给他们!”如今这位“小姐”已经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传染多少人了!

嫖客不只是民工。我到某县城考察时,正值暑假期间,当地卫生部门反映,这段时间“小姐”们生意特别好,问及原因,回答是放暑假后,县里组织乡镇的教师进城学习了……一位市防疫站站长甚至说:“嫖客有三种:一种是有钱或有权的人,对有权的这种人我们无法查,也不敢查;一种是外出打工,夫妻长期分居的人,他们有性要求;还有一种就是喜新厌旧,追求刺激的人。”事实上,在各地收治的艾滋病人中,已不乏政府官员、教师、企业白领乃至公检法的干警,他们都是经性传播的渠道被感染的。

经性行为感染艾滋病的,最低年龄仅仅15岁,而最高年龄是73岁。

艾滋病就在我们的身边。

对这些卖淫人群应该怎么看待?一位从事艾滋病防治的基层领导回答我:“不要用纯道德的眼光去评判她们,霓虹灯下有血泪,请问哪个领导的女子会去卖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