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带着太医回来时,屋内已经空空无人。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映得一室凄清。
我忽然觉得冷。明明没有风,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是彻骨的寒冷。忍不住就抱住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
转眼已快到二月,宫中没有任何喜庆气氛,压抑感膨胀在每个人整个宫中显得灰蒙蒙的一片。由于突厥二十万大军压境,庐江王李瑗、义安王李孝常、长乐王李幼良等纷纷树起了反帜,想借这一机会,东山再起。
很难相像,在这样一个压抑的环境下。还能有人不慌不忙的泡茶,赏花,写诗作画。仿若这紧急的军情与她丝毫无关。而且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是两个。
我与菀毓相对而坐。自她烧退之后,就经常来我的小屋坐坐。她说我院中的腊梅很美,但她很讨厌,她讨厌所有坚强的花。
“任何太过坚强的花,都让我觉得自卑。”菀毓轻轻抿茶,声音华丽宛如琉璃,带着婉转的尾音。听起来温柔无限,却让人胆战心惊。
“可是我喜欢。这种花——很香。”我看着院中的腊梅,慢慢说道。
“我想通了。”菀毓缓缓开口,双眼睛漆黑如墨,因掺杂了太多情绪,反而令人根本无法解读,“那天晚上的重重一摔让我清醒,其实这也不能怪姐姐。即便姐姐不说,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的。”
想通与不想通,其实也只是在一念之间。
“我曾经听过一句名言。”我将茶杯放在手心中暖手,“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菀毓咬着下唇,僵了很久,才惨然一笑说,“说得好。如果没有相遇相恋相伴又岂会有这样彻骨铭心的痛。”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我淡淡说道,“这样只是在逃避,人的一身不可能不遇到一些人,有些事情不可能不发生。于其逃避,不如面对。即便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好一阵子的安静。尴尬的一种安静。
她的唇色如霜,久久,弯起弧线,淡淡一笑。
“姐姐,什么才叫死得轰轰烈烈?”
我一愣,对于这样一个生活在深宫中的女人,什么才叫死得轰轰烈烈。
许久,我垂下眼,“我也不知道。但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我死了,姐姐会替我伤心吗?”菀毓静默的脸上,眼睛漆黑如墨,深深幽幽。
我很想安慰她说她不会死的,但最终我只是点点头。
“真好,”她笑笑,洁白、肃穆,又带着浅浅的哀伤,“还有人会为我的死而伤心。谢谢你,姐姐。”
“不要乱想了。”我垂下眼眸。每次和她谈话,我都会有莫名的心伤感。
菀毓只是一个琉璃娃娃,纯净、易碎。何其干净。那是一滴水,落入人间,没有感染到尘世的任何杂色与污染,径自地保持着剔透的纯洁。
李元吉的名字在我们的谈话中成为了禁忌,没有人会提到他,但每一句话似乎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菀毓的眼中,除了淡漠,还有着更深的情绪。那是,永远消抹不去的遗憾与……悲伤。
李世民再次破门而入,抢在了所有随从的前面,推开了我的房门。
菀毓愣了愣,起身行礼。我依旧淡淡的没有动。
“刘妃?”李世民看了她一眼,“起来吧。”
菀毓起身,默默告退。
李世民没有再理会她,径直看向我。
“朕已经封罗艺为燕王,将皇长子中山君王送至他军中当参军。”李世民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我淡淡道。所谓名义上的参军,不过是人质。
“李靖的援军距长安还有三日路程,颉利已对长安摆出三面合围之势。”李世民扣住我的肩膀,眼神深不见底,像个旋涡,想要把我吞噬进去。
我怔一怔,“长安还有多少兵力?”
“三万。”李世民答道。
“够了。”我声音依然平静。
“够了?我们要面对的可是突厥的二十万铁骑。”长孙无忌也进了我的小屋,随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都进来,小屋显得拥挤不堪。
“那长孙大人认为多少人够了?”我挑挑眉毛,挣开李世民,直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想一想,沉默不语。
“即便是李靖援军赶到,柴绍、张亮等人的援军也赶到,不过也才十几万。以疲惫不堪的十几万步兵来对突厥的二十万铁骑。一样毫无胜算。”我淡淡说道。
“你……都是你这个狐狸精。”长孙无忌气得脸色有些发白。
“长孙大人,我怎么了?不要告诉我如果秦武通不以并州兵马讨伐颉利,罗艺便不会叛乱,突厥二十万大军就不会南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吐得清晰无比。
“上官姑娘方才说三万人够了,是什么意思。”房玄龄拦住长孙无忌,开口问道。
“三万人足够在京城外广布疑兵。”我将视线转回李世民身上,问道,“突厥的几路兵马中最弱的一支是谁的?”
“右翼的雅尔斤。”李世民答道。
“派两万人去伏击雅尔斤部,重创他。再在长安城内广设旌旗。”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后,我的声音突然响起,绽放在空气里,如晴天霹雳一般,骇住了在场的每个人。
然后李世民开始鼓掌,“好。颉利挟雷霆之势而来,断不会料到唐军会主动出击,遭此挫折,定会心生犹疑,然后重新部署兵力,这一来,就可以为各路大军回援赢得时间。”
李世民转身出门,众人陆续随着他出去。
“房大人为什么不走?”我看着还站在房中的房玄龄。
“想和上官姑娘再聊一次。”房玄龄毫不客气的坐下,有意无意的瞟一眼桌上的茶,“上官姑娘的茶泡得越来越好了。”
“多谢夸奖。”我淡淡一笑,顿了一下,随即说道,“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那姑娘为何不和圣上说。”房玄龄看着我,双瞳如墨。
“圣上一时半会是不会接受的,说了是自找苦吃。”我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一口。茶已经半凉。
“是什么办法?”房玄龄问道。
“将府库中所有的金银珠宝都送双手奉给颉利。就这么简单。”我轻声说道,声音不答,却清脆高亢,掷地有声。
房玄龄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突厥就是一只饿狼,如果把肉都扔给了饿狼,它就不会再来啃一根光骨头。”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比喻,但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一口将杯中的茶喝尽,说道。
“有伤国体。这么做等于向突厥示弱,俯首称臣。”
“什么示弱,唐朝刚刚建国不久,国力本来就是十分弱。弱还不承认,十分的危险。”我从茶壶中倒了一杯茶递给房玄龄,又将自己的杯子倒满。
房玄龄接过,道谢。
“卧薪尝胆的故事大人不会没听过吧。为了一时的面子而导致丧国,不如暂且搁下面子。等到唐朝真正强大时,再去把面子讨回。”我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叹道。
“房某受教了。”房玄龄起身,向我做了一拱。“姑娘果然是见解独到。房某也算是领会到当初圣上的心情了。”
我看着他,房玄龄,这个人比我相像中的可怕。这样的丧权辱国的条件他也仅仅是听了一遍便接受了,平静得像翻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叹气,“其实我只是希望战争早点结束,这样我就可以早一点离开。”我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想早一点回到段岚的身边。
房玄龄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我所干过的事情,他一定也十分了解。因此,他也知道,我绝不会留在长安。
等到房中只剩下我一人时,我捧起茶杯,静静看向窗外的腊梅。
段岚,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