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结婚其实是件甚是复杂的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的六礼断然是不可少的,纵然是安媛身在军营之中,又有李成梁的命令一切“从简尽快”,然而把“小聘”、“送定”、“过定”、“定聘”的过场走完,却也堪堪到了月末。
办喜事的那夜,恰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花落下。纷纷落落的雪花孤独的飘落,映衬在一片冰冷的月色中。安媛拖着沉重的身子,身着一袭华美的冰色嫁裙,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步出了李家的宅院。
悦耳的丝竹一直响彻庭院,军中略有些品级的军官宾客都齐聚在廊下,人人都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嘴上说着半真半假的恭喜话,却齐顺顺的瞧向体态略显臃肿的出嫁新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成梁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看着款款走近的安媛每一步都踏的小心翼翼,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然非常的不变,虽然身子仍然是瘦弱的,薄薄的肩胛仿佛撑不起厚重的衣衫,唯有小腹突兀的鼓起,更显得身形不甚协调。她很是固执,不肯穿上红色的嫁裙,只肯穿自己带来的素色衣裙,唯有裙裾上绣满了大枝大枝盛开的玉兰,勉强算是一点坠饰。唯有头上戴着金绣云霞的朱色霞帔,可依旧挂着极为冷色的银丝的珍珠面帘,上面缀满了颗颗拇指般大小的上好圆润的珠子,珍珠的光晕映的她面目都有些模糊--这是李成梁专门为她备好的嫁妆,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新嫁娘的艳色。然而此刻真的看到她微微低下的螓首,仿佛不甚承担头饰的重量。轻轻的珠帘晃了一瞬,露出半张朱颜的慵懒与黯淡,她从早上就说要在房中收拾打扮,不让任何人进去。可竟然连妆饰也未化,他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欲去搀扶她一把。
不知何时,付云胪不知不觉的已站在安媛身侧,他衔着一抹笑,淡淡的扶住了安媛的胳膊,直直的向李成梁拜了下去,“兄长在上,受云胪(安媛)夫妇一拜。”
李成梁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遮掩了尴尬的虚扶了扶,沉声道,“无须多礼。”
一旁的礼赞高声唱着“礼毕”,便有几个丫鬟过来搀扶着安媛上了花轿。付云胪的住处虽然离李家不远,但明代习俗新娘子一定是得坐着花轿过门的,这礼数倒也并不能省去。几个机灵的小厮早便过来打起了四个灯笼,一众盈盈的出了门去。李成梁站在雪地里空空的望,远远只见那大红的喜轿越行越远,微微摆开的银丝绣幔中隐隐透出一抹玉兰色的冰帛,刺目的萧索。
付云胪乘着玉骢马缓缓随在喜轿之旁,马蹄都被精致的包了银掌,四面都镌刻了小巧的喜字,此刻敲击着青石的路面,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乐声。他微微侧转头,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新娘,心中抱有无比的喜悦,轻声唤了一句,“媛儿。”出乎意料的,那喜轿的轻薄绣幔微微颤了颤,却没有如想象中的掀开而露出那张玉色含喜的容颜。他心里有一瞬的失落,但随即想到,女儿家定然是害羞而腼腆的,又还是在这大街上,她怎好意思如自己这般粗鲁。他心下微微有些歉意,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月色仿佛都含了一丝脉脉温情,他心中骤然浮起一丝期待与喜悦,催促了抬轿的小厮加快速度向家中行去。
安媛毕竟是怀有身孕出嫁,因此付宅中并没有什么宾客。付云胪的父母家人都远在老家,家中也就只有几个杂役奴仆,非常冷清。到家后付云胪自先下了马,吩咐着丫鬟扶了安媛先去房中休息,他栓好了马匹,却有些忐忑的往房中行去。
斗室内早已焕然一新,处处装点着绡金的红绣幔帐,十分雍容雅致。案上的缠枝海棠的红烛足有臂粗,亭亭的伫立在油灯旁,火焰却高涨了许多,如同白昼一般。唯有案边端庄而坐的清秀女子,头上的珍珠银丝的面帘早已自己除去了,一身素白的裙裾长长的曳在足边,却是冷清素丽的与这新房格格不入。他瞧着她微微一怔,却笑道,“到底是新娘子,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此时几名丫鬟见他进来,都行礼欲退出去。却听安媛仿佛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冷冷的叫道,“玉簪,把我的书卷拿来。”
玉簪是李府里送来陪嫁的丫鬟,自然是要听安媛吩咐的,她略一怔神,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局促的付云胪,轻声对安媛说道,“这会子天晚了,小姐还要读书么?不如早点安歇吧。”
“我有说要安歇了么?”安媛的声调不高,却很是冰冷。
玉簪一愣,便不好再劝,只得从箱中找出书卷来放在安媛手边。
付云胪的面上的喜悦之色一点点的淡了,就连讶异与失望也掩了去,他瞧着安媛端然的举止,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易琢磨的幽深。
“这几支蜡烛太亮了,晃得眼睛痛,”安媛又指着桌上的红烛吩咐道,“都吹灭了吧,我只用这灯就好。
玉簪偷偷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付云胪,依然不敢违抗安媛的话,缓缓走过去吹熄了两只滴着红泪的喜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了几分。付云胪悄立在门边,望着埋头看书的那个素衫女子,眼中全然都无自己一般。某个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这哪里是自己娶回来的新妇,看她妆容样态,依旧只是未嫁的模样。
时光慢慢流逝,已是夜深人静,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奇异的显出寂寥来。
安媛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目光投向付云胪时中却不见半分亲近,反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防备,“我习惯夜里读书了,还请付参将去厢房歇息。”
“好,”付云胪勉强的一笑,缓缓伸手把一个小小的钮金描翠的漆盒放在桌上,“这是京中最新的花钿,样式别致的紧,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凝视着安媛平静的面容了一瞬,顿了顿道,“你早些歇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安媛微微颌首,并不抬头看那漆盒一眼,“不送了。”
屋外依旧是朦胧的月色,却是冰冷的霜意层层从九天上覆了下来,笼罩着苍茫雪夜一片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