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中浮起薄薄的雾气,忽然想起初见云胪时,他真是腼腆的如同一个孩子,在索秋的精心布置下,彼此都知道那丰盛宴席的含义。彼时她是负了几分气的,恨李成梁揭开的伤疤,恨那人对自己的残忍。可云胪呢,他那么单纯的人偏偏也让人猜不透心里的想法。她只记得那晚云胪喝了好多酒,喝到两个人都双双醉去,喝到违反了军规最后被李成梁重重的责罚。她犹记得那晚云胪醉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挑着朦胧迷离的长眉,含笑望着她:你是我见过最让人惊诧的女子。
第二****从索秋处得知了添油加醋版本的云胪受责情形,出乎意料的,她心里没有什么感触。淡淡的挥手让索秋出去,心里却莫名升起了些烦躁。自己是个不祥的人,何苦让他随着自己饱受连累。她从此对云胪冷淡了许多,可云胪像中了魔一样,不依不饶的给自己带来些新鲜的玩意。
秋天野外的柿子,小小的,很酸,却合了她的口味。集市上新出的胭脂,比不上宫里用的名贵,他一样如珍宝的觅来,乃至于一帐的萤火虫,吓得她醒来后险些瘫了去;病榻前送一碗热腾腾的番柿鸡蛋面--他和番人买那两筐番柿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太多的城府、太深的心机。他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单纯,透明的像张纸。更多的时候,他会切切实实的站在自己面前,用尽全部的力量去保护她。
人心里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有人先走进了,并且长久的据有了她心里的那一方位置,那么分离是注定,后来的那个人便只能离开。
可她在内心把他当什么?当弟弟,当孩子,当身边的一个朋友,甚至是当一种累赘……他不是她爱的人,却早已是她身边不可缺少的人,日复一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喜也好,怨也好,注定就是一片叶子和叶脉,层层的嵌在一起,剥离时怎能不伤透筋骨。
只是她竟然从来没有想清这层。她于是不敢去想了,怕再一想,自己此生都无法解脱这层愧疚织成的束缚。
安媛那一刻忽然有些后悔,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她是不是该对他更好些?至少不该在婚后刻意的冷淡刁难他那些日子,她原以为只有这么做他就会知难而退--她不想连累他大好的青春伴随自己度过,若有可能,他该选一门更婉好淑良的女子,幸福的过着一世。他是株青松,苒苒正是健拔,还有大把的好时光要慢慢度过。她却已入秋花,到了萧索枯萎的时刻,此生不在奢盼什么幸福。
她想错了。其实一切都想错了。她应该大大方方的去接受,去对他好。哪怕不爱他,也该像个姐姐或者母亲一样温柔的关怀他,而不是粗冷的推离与伤害。她一直觉得,这世上她对许多人无保留的好,譬如春兰、譬如嫣儿,譬如叔大……甚至还有许多人,它们却都在无情的伤害她,她甚至是心中有怨的。可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怕的刽子手,无情的在刺伤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有些人之所以会被你伤害,只因为它把一颗真心赤裸裸的贴近过你。
有些人之所以会伤害了你,只因为你把那颗真心毫无保留的贴近它。
她的眼底忽然沁出泪来,哪怕只有临别的一刻,他在她唇上轻轻的一触,那是他们曾经最近的距离……
她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到干枯,勉力刚叫了一声“停车”,便无可抑制的扶着大车的窗沿呕吐了起来。面色血色如同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抽去,就连赶车的徐校尉也着了急,“安姑娘再这么呕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的。”
玉簪惶然之下,忽然想起了海草汤也许可以治病,路上仓促简陋,也只能用清水煮了汁。一时间带着海边腥潮的气味迅速蔓延开,甚至带着些血腥的味道。安媛刚刚喝了几口,平复的面上出现了些红晕,忽然她脸色一白,“这是用云胪带回的海草熬得?”她瞬时毫无征兆的又扶着窗沿大呕起来。
“小姐,小姐….”玉簪扶着她,忍不住怆然泪下,“姑爷已然去了,这海草是他最后带回来求姑娘平安的,小姐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再呕了。”
安媛唇角勉力扯出一点笑来,她喘了口气,眼眸忽而转过玉簪苍白的脸庞,目光落到她乌如云髻的发里簪了一朵小小的纯白玉兰花。那一瞬她心里有所震动,捕捉到她面上不易察觉的那份悲怆,深深地压抑在面孔之后。如那朵小小的玉兰花藏的那么深,仿佛随时都要被如云的乌髻压去光芒,丝毫不引人注目。她一瞬时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止自己在悲伤。
玉簪伏在地上忽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小姐,你别难过了。姑爷虽然走了,可我愿意一辈子陪着小姐。”
安媛想笑,可是哪里笑的出来,声音中都是苦涩,“傻丫头,你是要嫁人的啊。怎么能随着我耽搁一辈子。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等到了京里,我替你去找元美说去,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我不想嫁人,”玉簪哪里还忍得住泪水,“王大夫走了,他说他这一去为父报仇,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心也死了,小姐,我会陪你一辈子的。”
安媛努力的坐直身子,抚了抚玉簪的额发,却见玉簪淡淡的侧过头去,眼眸晶亮的有些透明,“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了,小姐。”
“谢谢你,玉簪。”安媛紧紧的捏了捏她的手,再垂眸时,一滴泪水晶莹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