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八月节后,小太子终究是在崇光殿里住了下来,陈皇后来催了好几次,明里暗里的都是指示李氏快将孩子送回去。可坤宁宫的人一来,小太子就躲在李氏的怀里,怎么也拉不出来。李氏到底是心疼孩子的,也不忍心让他回去受苦,便也硬着头皮将小太子留了下来。所幸隆庆每日都要来崇光殿里看望一番,有时停留片刻,有时是连午膳也在殿中用了,一时间崇光殿里风光无限,陈皇后虽然心中不满,明面上却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李氏心里总是存着忧虑,也只能如履薄冰的过一日是一日了。
此时李氏回身看着孩子,抚了抚他额上软软的发丝,温和的说道,“让紫燕姑姑带你去喝吧,不可贪杯,饮一小杯就好。”
宫里的桂花酿最是精制复杂,都是御膳房的小宫女们亲手集的重阳那日金桂枝头的黄金瓣儿,用香蜜和着腌糖汁儿扮匀,引了玉泉山的水入窖,定要到五载的功夫才可出窖,桂花酿甜而不腻,稠而醉人,是宫中最好的琼浆玉液,御赐的美酒就更是不同,盖着红罗绸子,已然难掩这馥郁的酒香,寻常宫人一世也难得尝到一口,如今却得了这一壶的赏赐,紫燕自是极是欢喜。小太子更是焦急不过,十分猴急的掀开了托盘上覆的红绸,紫燕凑近看了一眼,忽然怔住,“娘娘,除了万岁爷赏的一壶桂花酿,皇后娘娘还另有一件赏赐。”
李氏听她叫欢喜,转身定睛去瞧得清了,却蓦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
隔了几日,李氏带着小太子去永宁宫看望可辛。甫一进屋,李氏赫然觉得冷清的紧,可辛歪歪斜斜的靠在一张阔大的卧榻上,头山缠着一块素色的丝帕,双颊深陷,面容憔悴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可辛见到李氏,收起满脸疲惫的神色,疑惑的目光竟是往李氏身上扫的。隔了半晌,可辛方才唤人给李氏搬张凳子来。谁知她唤了好几遍,却也没有一个宫人进屋应一声。李氏不忍瞧她这般,自己搬了张矮凳就近坐下,轻声道,“才半年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可辛一脸戒备的望着她,眸子里尽是不信任的神情,冷冷道,“贵妃娘娘怎么有空,贵足踏我这贱地?”
“你这是怎么了?”李氏大是讶异,“你这屋里也太冷清了些,连个人也没有,天气都这般凉了,怎么不添些炭火。
可辛的目光狐疑的从李氏身上扫过,又扫到了她手中牵着的小太子身上,目光如刀子一般锋利的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讥诮的回道,“我这等贫贱的宫人,自然住不起华屋广厦的,贵妃娘娘和太子都是尊贵的人,莫沾污了你们的贵体,那倒是我的罪过了。”
李氏一时气急,她本是好意来探望可辛,哪里经得起她几次三番的出言讥讽,她本想拔足离去,然而瞧见可辛憔悴至极的模样,到底心软下来,她敞开了门,大声道,“永宁宫还有没有宫人了?若是都死绝了,倒也不必再发月例银子了。本宫倒要奏明万岁重新拨一殿的奴才来。”
隔了不一会儿,一个首领模样的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十分狼狈的跪下道,“奴才永宁宫首领太监黄四,叩见贵妃娘娘。”
李氏浑然不理睬屋内的可辛震惊的神色,大声对黄四呵斥道,“你这奴才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你主子刚刚生下小皇子,身子虚弱成这样子,屋里怎地连个火盆也没有,可是要冻死你主子?”
黄四连连叩首,此人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满脸的刁滑之气,此时冗自狡辩道,“不是奴才们不给放火盆,实在是火盆的兽首扣钮坏了,这才送到司设监去修的,怕没个三五日修不妥当。贵妃娘娘体谅则个。”
李氏怒极斥道,“若真修不好了,也不必再非周章了,就把我宫里的大银盆火炭搬过来。”
黄四眨了眨眼,抬头还想说什么,李氏重重的一顿足,“还不快去。”黄四深知李氏是嘉靖看重的妃子,几乎天天御驾都要亲临崇光殿的,哪里真能把她殿里的火盆搬过来。他十分机灵的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司设监催催,今日内定要把火盆取回来。”
“这才是个办事的样子,”李氏瞧着他猴精的模样气极反笑,斥道,“滚吧。”
再回屋时,可辛瞧向她的眼光已是不同了。只听可辛重重的叹了口气,遮不住眼底的黯然,“是我错怪你了,这屋里寒酸,倒叫你见笑了。”
李氏见她情绪不佳,生怕自己的话怕会戳到她痛楚,忙转开话题笑着说道,“新生的小皇子呢?可是长得白白壮壮的,快抱与我看看。”
提到了孩子,可辛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些许笑意,她温柔的从身侧抱起熟睡的儿子,轻轻递给了李氏。李氏抱在手里,才觉得这孩子怕只有尺来长,着实瘦小的可怜,而他的面色也不甚红润,小嘴干瘪瘪的,紧紧地皱着眉头,仿佛睡梦里还有忧愁。
“孩子起名了么?”李氏逗弄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却见可辛摇了摇头,目光里都是黯然之色,“司礼监拟了几个字,我瞧着都好,只是陛下不拿主意,谁也不敢开口定夺。”
“娘亲,我可以抱一抱弟弟么?”小太子怯生生的开了口,目光瞬时也不离襁褓中的孩子,仿佛有极大的兴趣。李氏向可辛看去,只见她点了点头,方才把襁褓交给了小太子,不住的叮咛道,“抱稳了些,不可把弟弟摔到了。”
小太子捧着襁褓,就像捧着一个珍爱之物一样,眼眸里尽是熠熠的光彩,“娘亲,弟弟这样的小。”可辛一双无甚神韵的眼睛盯着孩子,“奶娘的奶水不好,孩子常常吃不饱,半夜里饿得哭醒过来。我自己的身子也不争气,也没有奶水添给他吃。”
寻常人家生了孩子请一个奶娘都要保证奶水充足,皇室之中居然给小皇子请了奶水不足的奶娘,传出去真是天下奇闻。李氏气的指节都握的发白,“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是谁对你这样的。难道陛下竟也从来不管么。”
“自打孩子生下来,陛下只来看过两次,”可辛的面上泛起了一丝潮红,她猛烈的咳嗽了起来,李氏急忙去替她拍背,却见可辛咳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用帕子掩了口,慢慢道,“再说陛下来之前,早就有人铺垫打点好了,火炉木炭都是最好的送进来,侍候的宫人们也格外的殷勤,等到陛下走了,东西再借故说坏了要拿出去修,再喊人也都没影了。”
“这都是她的意思?”李氏迟疑再三,依旧问道,她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陈皇后似笑非笑端庄的面孔。
可辛的目光瞥向了李氏,沉默了一瞬,苦笑道,“除了她,谁还有这样的权势和心机?”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静静地看着小太子趴在床沿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玩耍。
“难得她没有为难你,让你把太子送回去,”可辛长长的舒了口气,苦声道,“也总算让我平安生下了孩子,哪怕她对我再怨恨折磨些,我也依旧忍了去。”
李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在坤宁宫外听到的话,她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那日是谁为你接生的?是坤宁宫派去的胡太医么?”
“胡太医?”可辛大惊失色,气息都不稳了,“皇后娘娘那日竟然派了胡太医去?”
李氏点了点头,低声复述了那日的情景,又道,“那****在坤宁宫外听说你要临盆,便让紫燕出去带了个话给张….张大人。”她提到张居正,神情又黯然了几分,她曾在通教庵里听过张居正与可辛的对话,知道他们之间有私,于是冒着风险遣侍女去通风报信。
“好妹妹,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可辛紧紧地抓住了李氏的手,眼眶中包满了泪水,“那胡太医是皇后娘娘的亲信,我先前在皇后身边做侍女时,亲眼所见这胡太医受皇后的指使,在这宫里不知道配了多少鸩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先前的段太妃,殷贵人,都是皇后害死的….那日是张大人找的产婆替我接生的,主持又派人守在庵门外替我把手。我原以为皇后放过了我,没有使人来害我…想不到她竟然这般歹毒,竟然真的又使胡太医来害人。”
李氏心里突突的跳,没想到陈皇后的手段如此毒辣。她蓦然想起今日来这的缘由,更加心惊,急忙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掌中。
“重阳那夜黄大伴送来了这个。”可辛就着烛光看去,只见李氏的手心握着一枚银质小锁,十分的酲亮,她颇是困惑的抬起头,只听李氏涩声道,“这是雪儿脖子上挂的银锁,前些日子在小太子脖上看到过一次,小太子送到崇光殿来时,脖子上又没了这个,我还疑心那日看错了。现在皇后有意着黄大伴送来,那就不会错了。”
小太子听到话语,抬眼瞧了瞧李氏手中的小锁,奶声奶气的说道,“这是母后娘娘给我带过的。”
李氏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孩子,连声问道,“母后娘娘何时给你戴上的?”
小太子想了半晌,清脆的童音说道,“半个月前,母后娘娘宫里来了个小妹妹,母后就把她脖子上的小锁摘下来给我带了。”
可辛猛然咳嗽了几声,忽然沉声唤道,“阿喜,阿喜。”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女孩从床帘后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她怯生生的看了李氏一眼,又对可辛叫道,“姑母。”
李氏这才发觉原来室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存在,她们谈了许久,这小姑娘竟然就一直坐在床帘后看书,连声息也没有发出过。可辛望着阿喜的神色有些恍惚,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十分抱歉的对李氏说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今年才八岁,小名唤作阿喜,她家里的爹爹妈妈身子都不太好,辗转托人送到我这里。”说着她又对阿喜柔声吩咐道,“阿喜,姑母的身子乏了,你带这个小弟弟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阿喜十分乖巧的点点头,牵着小太子便出去了。
李氏心知可辛是有意支开房中的人,必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便沉下心来等待。只见可辛将那枚银质小锁在掌心握了握,缓缓道,“京城不过就这么大的地方,浴佛节那天又有多少人在通教庵里。两个大活人怎么能不见了去?而张居正大人又是什么身份,出动了多少人去找令爱,却毫无音讯。你仔细想想,天下只有一个地方藏的住这孩子,”她顿了一顿,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李氏黯然抬眸,与她同声道,“那就是在宫里。”
可辛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些,“这层意思我琢磨了很久,当初不敢与你讲,一是存了点私心,希望能明哲保身生下孩子,二则指点了你入宫,也是希望你能寻个法门在宫里找到孩子的下落。但如今看来,这孩子确确实实的是藏在坤宁宫里了。她….她敢拿这银锁来给你看,就是希望你投鼠忌器,要听她的话。”
李氏闭上了双眼,神情凄苦。
“你既然来找我,就是不预备与万岁说这事了,”可辛依旧望着她,很快读出了她内心的想法,“你是来找我拿个主意的。”
李氏点了点头,知道可辛是玲珑剔透的心窍,与她绕弯子不如直说了事,“是,我知道你在坤宁宫中做过事,曾是她的心腹,此事你或许能帮的上我。”
“她知我是念旧情的人,可以为她所用,却未必拿我当心腹,”可辛摇了摇头,眸中却闪过坚定地神色,“不过事到如今,她既不预备让我母子活下去,我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