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的梦里,似乎曾有过一个模糊的面孔,她午夜惊醒,却已是汗湿罗衫。
双目都要昏花的年纪,她着实无力再记起年少时的许多事。人愈老迈,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便愈发少了,很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卧在花梨错金的凤榻上,合目沉沉陷入一种困顿中。她偶尔也会惊醒过来,急急的唤一声,“阿晴……”
站在一旁打扇子的万宫人总会平静的如同太液池的清水,从不会泛起一点波澜。她始终是从容不迫的,纵使是这样的时候,依旧只是略略抬头,唇角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苦意,“娘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她微微出了一会儿神,却默默摇了摇头,伸手只是握住了衣襟上缀着的通碧点翠的翡翠扣儿。半响,却只是低低的出神,“阿晴,我梦到先帝了。”
先帝呵。万宫人在打扇的手瞬时停住,薄透如轻纱的镂空刺绣银线缎绡从扇柄坠下,烛光下银光闪烁,缠绕纠结的似是九天之上理不清的袅袅云雾。
第一次见到先帝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自幼与父母兄长住在一起,连家门也未出过一步。后来父母过世,兄长不善经济,又嗜酒好赌,渐渐便将家业都败尽了,最后只剩下祖产的一间酒肆度日。
本来吃些苦头过日子却也没什么,可兄长偏偏娶了位凶悍的嫂嫂,终日里指桑骂槐只是给她脸色看,嫌她光吃饭不干活,只恨不得立马赶她出门去。她许多次哭得无奈,却也没有叔伯亲戚可以告知。只能委委屈屈从自己的绣房里搬出,挪到嫂嫂指派的酒肆后的马棚里入睡,每日里在酒肆后干一些粗笨的活计,却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那一年又是春上,北方的风沙真大啊,嫂嫂又叫她去前村去送酒,她把白布裹在脸上,勉强能够冒着大风前行。过村口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有一对华丽的车马远远行来,尘土飞扬处,却传来了女孩们清脆的笑声。
她站在路边呆呆的看,那高大的马车上都是精致的绣花透帘,非常透气,却正好能挡着风沙。车马一动,马头上挂着的金铃就会叮当作响,真是好听极了。而那车里的女孩们却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衣着非常的华美艳丽,各各都身着五彩的轻纱衣裙,就像画上的仙女那样衣袂飘飘。车行了老远,那金铃的叮当声,女子们的笑声,如同一首美丽的乐曲,依旧还在她脑海中回味。她们过的该是什么样美好的日子,她无法想象出,却愿意用自己所有最美好的想象去品位。
她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送酒的事。急急忙忙的赶去送,然后中午回去的时候依旧晚了些。中午的时候生意冷清,小酒肆的哪里能有什么客人,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桌椅。
哥哥又不知道喝醉了酒去哪里赌钱了,嫂子照例面色难看的要死,只是破口骂着,“死蹄子,又出去玩的不要命了。让你在外面丢人显眼。”嫂子抓起手边的笤帚,伸手就往她身上打去,她不敢躲,怕引起嫂子更强的怒气,只是委屈的抱着头,尽量不然嫂子打到自己的要害。
新扎的笤帚最是有韧性,抽在身上火辣辣的,她身上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哪里还分辨的出什么疼痛滋味。她拼命地咬住嘴唇,只是忍了泪,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
忽然抽在身上的火辣停住了,她反倒有些不适应,抬起头看,却见一只大手在半空中有力的握住了那笤帚,将嫂子拦住,“好端端的,打这小姑娘作甚。”那男子的声音很是年轻,说起话来漫不经心的。
她吓得傻了,整个村子谁不知道嫂子是最泼辣凶悍的,敢拦她的笤帚,那不是虎口里拔牙?
那男子却全然不以为意,手渐渐松了开,大棘棘的往条凳上一座,手中佩剑扔在桌上,手一挥道,“上两壶热酒。再看着配几个小菜来。”他神色虽然疲赖玩笑,一举一动间却不自觉的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度。那佩剑咣的一声被掷在桌上,竟然铮然一响,有金石之声。她的目光不免投了过去,却见这把剑身闪闪发亮,竟然镶嵌了数颗鸽子蛋那般大的宝石。她心中暗暗吃惊,却见一旁的嫂子的目光也被那宝石吸引了。
“客官稍待。”平日里最是泼辣的嫂子竟似是被这人镇住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却是讪讪的放下了笤帚,自是准备酒菜去了。
她有点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被放过了,偷偷揉了揉被抽得全是红痕的胳膊,却斜眼向那男子觑去。只见那男子大抵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雨过天青的锦布长衫,看上去乌缎缎的不知是什么材料,边角一水的滚着藏云边,那绣活真是出奇的好,枉她自诩是这前村后店的女红能手,看到这样的绣工也只有暗暗佩服。
那男子坐在一张临街的桌上,也不介意外面刮得风沙,不多时便见嫂子麻利的端着四碗蒸食出来了,外加两壶热的滚滚的酒。那男子看了一眼菜食,不竟眉开眼笑,一碗炖的烂烂的水晶蹄髈,一碗儿滤蒸的烧鸭,一碗春不老蒸乳饼,最后一碟却是里外青花白的磁碟里盛着一碟凉拌蒸茄子。菜色虽然不多,却是有荤有素,都淋了香油,很是喷香扑鼻。嫂子原就是能干的,厨艺更是所长。那男子就着小菜下酒,不一会儿就盆干碗净,吃的肚圆。
嫂子难得敛了神气,静悄悄的站在男子桌旁,看他用完了酒菜,起身便欲走人,这才佯堆起笑容,说道,“客官用的可舒坦了?”
“善!舒坦的很。”那男子打了个饱嗝,连连点头,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长剑,提起就往外走。
“客官,您还没付钱呢。”嫂子一急起来,就放开了嗓门,声音大的震耳。
“哦,付钱。”那男子这才是刚刚想起一样,伸手假装去摸袖里。他走路时都是甩着袖子大步而行,袖子里哪会能有东西,他头一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今儿忘记带了,老板看能不能赊个帐?”
这下就连嫂子也看出他是假装了,不免又气又急,原本以为是个初次出门的有钱崽子,才卖了力整治这些酒菜,指望着多讹点银子。谁知到竟然是个混吃混喝的泼皮青头,真是白费了她一番用心,嫂子果然是沉不住气的,顿时跳起脚来,扯着那男子的衣袖就骂道,“吃白食还想走,指望着老娘是开粥铺的?今儿你不把钱留下来,老娘就跟你拼了命了。”
“你莫扯,你莫扯诶。。。。。。”那个男子一看嫂子扯袖子,也有些着急,不知道是不是心疼衣服,只是叫着,“没带钱有啥办法,你还担心本少爷赖账不成!笑话,天。。。。。。宣府城里谁能不认识本大相公?”
嫂子放开他的袖子,狐疑的大量了他一眼,却见他年纪轻轻嬉皮笑脸的,怎么都看不出有“大相公”的样子。她白眼一翻,眼珠却瞥到了那柄长剑上,囔道,“赊账不成,倒是可以把这剑抵下来。”那男子墨眸一沉,只是犹豫思索。嫂子见他起意,不免心中暗喜,怂恿的更加卖力。
那剑通体如乌墨一般,剑身上鸽蛋大小的宝石更是显眼夺目,难怪嫂子起了贪念。她心里觉得不妥,一顿饭钱毕竟值不了几钱,于是低声道,“嫂子,要不让这位相公赊下吧,他看上去也不是没钱的人,回头把饭钱送来就是了。。。。。。”
“你个作死的小蹄子,”嫂子一听这话就炸了,一巴掌狠狠的刮到她脸上,“还没找婆家就学会吃里扒外了,真没皮没脸的,看老娘不打死你。”
“别打了,别打了,”那男子手脚甚快,一瞬时就架住了嫂子的连环巴掌。
“要你管老娘家的事,老娘想打就打!”嫂子正没好气呢,恨不得连他一快扇了。
他看了一眼捂着脸正在哭的她,却一眼瞥见她嫩白的手臂上都是累累伤痕。顿时,男子年轻的脸庞上升起了薄薄的怒气,转头对嫂子喝道,“她是你家买的丫头还是奴仆,这样认打认骂?你多少银子买的她?我出十倍价格买走!”
嫂子气急反笑,只当他是疯了,“你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还要买人?”
“你说个价吧。”他抓紧了她受伤的手腕,不知何时收敛了面上的疲赖之色,黑黑的晶眸中都是光华流转,“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拿出来。”
“五百两!”嫂子白了他一眼,报了个天文数字。五百两,那时买一个丫头也就二两银子,五百两可以买二百五十个了。那时候一个城市里的五口之家,一年的饮食起居费用也不过五十两银子,五百两,够许多人生活一辈子了。
谁想那男子头一点,竟然二话不说就沉声答应了,“好,我晚上带来给你。”
她骇得呆了,猛然气急的甩开那男子的手,怒道,“我不是买来的丫头!这是我哥哥嫂子的家。”
嫂子反应了过来,心里暗自嘀咕,这回难道看走眼了,这还真是个大富大贵的主?
不管怎么样,不能和银子过不去。嫂子虽然心里不信,却还是赶紧换了笑脸,“好,那就照客官说的,咱们晚上见面交易,银子拿来,这丫头就归了你--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今天太阳落山前,小相公的银子没有送来,明日再来,这价格可就得翻上一番了。”
“你!”她气到急处,指着嫂子的手已然发抖,“我爹爹娘亲的新坟还在屋后,嫂子。。。。。。你是叶家的媳妇。。。。。。你怎能当着他们二位老人家未远的亡灵卖了我。”
那男子也是看着她嫂子,目光中似笑非笑,亦是疑问。
“这丫头怕是烧糊涂了,老叶家的人都死光了,你现在出去问问现在这房子地都还姓叶不。”嫂子说话又犀利又毒辣,“小相公愿意买你,那是你的造化。不然迟早也是把你卖到窑子里,死活谁去管你。”
她听了几乎要晕了过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男子却是听了点点头,沉声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我黄昏前带银子来买她。”
“客官慢走嘞。”嫂子一手拿了那把乌沉沉的长剑,只是望着那男子远去的背影,挥着帕子甜滋滋的喊到,“我们等着你咧。。。。。。不,是我们家凤儿可等着你咧。”
那天的日子似乎过的特别慢,日头从头顶一点一点挪到山后,她便眼睁睁的望着那日头出神,心里似小猫一样的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做丫头卖出去,这浑然是种侮辱。她心里冷了笑,难道便看着我如丫头一般?可她望望自己破烂的衣裳,满面的尘土之色,却不免自己先冷了心,可比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吧。
太阳一点一点挪到后山。夜幕一丝一丝拉开,她面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些,那人只是句玩笑话吧,谁可会真的花五百两银子来买自己这么个什么都不会使的笨丫头。嫂子倒是全然不在意,她把那长剑翻覆擦拭了干净,伸手摸着剑上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满脸都是笑意,“我的个乖乖,这要是卖出去,可得值多少钱。”嫂子一转头却看到她在发呆,没好气的训斥道,“好你个赔钱要命的,还在这待着干嘛,指望着谁八抬大轿来接你啊,还不快去把井里的水挑了。”
她低低的应了声,自去后院挑水。新箍的木桶还未用过几次,桶边有许多毛躁的尖刺,她不提防被刺到手指,十指连心,最是疼痛难忍,她慌忙去挑指尖的刺,不曾想到木桶却落到井里,“当”的一声闷响。她顿时吓坏了,这木桶是新箍的,桶上连麻绳也未栓,嫂子本来就暴躁,要是知道家里新箍的木桶也掉在井里,还不要剥了她的皮。
她慌忙把手伸到井里,尽力去抓那木桶,可这井何其深,她勉力靠在井台上,半个身子都进了井里,也依旧什么都抓不到。忙乱中,她的脚一直在地上蹭着,却一步踏空,脚下一滑,人更是往前倾了些,她的手抓不稳光滑的井壁,人顿时往井里掉去。她心知不好,却也无法挡住这股子下坠的势头。正当她觉得大势已去之时,忽然有只手及时的抓住了她的脚踝。接着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是那么疲赖,还带有些玩笑的意味,“要是你真掉下去了,我这五百两银子岂不打了水漂?”
她面红耳赤的被他拖了上来,头上钗横鬓乱,简直要羞到地底去。那人却伸手迫她抬起下巴,只看着她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凤姐儿。”她被迫抬起了头,眼眸却只敢往地下看,看到他点翠的云履,包着雪白锃亮的千层纳地,高贵的似是没有踏过一步凡尘。
“哈哈,凤姐儿,好名字,”他毫不为意的爽朗大笑,却是拖着她的手往外走去,“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走吧。”
在宣府的日子,也许是她这一生中过的最快乐的日子。她成了他的侍女,他却并不把她当作普通的下人看待。他教她读书识字,偶尔也教她骑马打猎。她学这些真真灵敏,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能独自驰骋陌上,与他并肩狩猎。
她第一次狩猎便猎了只兔子,她满心欢喜的跳下马奔过去看她的猎物。那兔子其实并未被射死,居然弹了弹腿,一瘸一拐的又跑了。倒是她一下子骇得跌倒在草地上,满手都是兔子腿上的血,顿时惊恐不能自己,他在马上乐得哈哈大笑,一把捞起她跌在自己怀中。她气恼的歪了头,脸上却浮了点点红晕,似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暗自萌动。
府里的人都管他叫将军,她也跟着混叫,“将军,你别笑奴家,奴家可是第一次出来狩猎,就能有自己的猎物也不容易。”
那男子亦是大笑,手一控缰绳,纵马便疾驰起来,“这般大的草原,怎么就没看到你的猎物在哪里?”
她顽皮的一笑,难得露出几分狡黠,“奴家的猎物早就猎得好了,偏就不给将军看罢了。”
男子的笑声更加爽朗,手却环紧了她。她又是兴奋又是快乐,只是乍起胆子说道。“将军,我听他们都叫你将军,你到底是个什么将军?”
“镇国将军,”他办含笑半觑她,“你可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么?”
她恼怒的一推他,撒娇似的啐道,“奴家怎么不知道了,左右是上马带打仗的大将军。奴家小时候在话本子里看过,最是威风凛凛的,上阵时要喊一声‘来将通名’,然后便抡着两只板斧砍将过去。”她边说边比划,两只粉拳攥的紧紧,装作是那李逵的样子。
“两只板斧?你可是评话鼓词听得多了吧,”他在马上笑得直打跌,“凤姐儿可是朕的宝贝。”
“朕?”她微一怔,这是个什么说法?
“你可真是个宝贝。”他不动声色的改了口,下意识的更加拥紧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徜徉在他的怀抱里,懒洋洋的问。
“朱厚照。”他在她手心上写,“你要想我了,就轻轻叫我的名字,我就会来看你。”
“你要走了么。”她心里顿时慌了。
“过些日子我要回去了,”他轻轻在她耳边念道,“你要乖乖待在这里,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瞬时有一种患得患失,下意识的也搂紧了他。初涉甜蜜的人们都是粗心的,只求在这温暖的怀抱中酝酿的更久些,哪里还在乎字里行间的一字半差?
年轻的将军身边,有个更为年轻的侍卫,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总是鞍前马后的跟随在他身边。她听他叫那侍卫“江彬”,便也跟着江彬江彬的叫唤,从来不拘什么礼节。江彬很是知情识趣,见她受到那人宠爱,更是对她礼敬三分。
可一转眼他走了三个月了还没回来,只有这个忠心的侍卫特地被留下来照看她。她最是不耐烦这样冷清无聊的日子,每日里都逮着江彬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你传个信给将军,就说我想念他的紧。”
江彬脸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笑意,“姑娘要是真想念咱们将军了,就寄点什么过去。将军公务虽忙,但一看到姑娘送来的东西,准不会辜负姑娘的一番心意。”
她听得心花怒放,喜滋滋的就回房去画着花样子,绣起荷包来。也不知道绣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在墨绿的缎子上绣出一只活生生的大老虎来。她拿了这绣活去找江彬,催着他快送去。江彬收了东西只是苦笑一声,却也并没说好还是不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数了第二遍的桃花开时,接她的车终于来了。那车上雕龙画凤,好不华丽热闹。偌大的车子怕不能坐下十来个人。她钻进车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于是她疑惑的问着赶车的车夫,“还要去接谁,一并都接上吧。”
车夫只是恭敬的垂下头,“这车是专程来接姑娘的,要接姑娘去北京呢。”
她瞬时乐得疯了,这么大的车子,足足要八匹马来拉。漫说自己从来没见过,便是哥哥和嫂子估计也没见过。车里有花梨错金的雕花大榻,上面密密铺着软和的丝绸垫子,她小心翼翼的坐了垫子的一角,唯恐坐坏了。忽然她想起车夫刚才说的话,乐得忍不住在榻上要打滚,这么大的车子,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从宣府到北京,路程也许不算远。然后她却仰着脖子望,盼着快些到吧。她只盼着车到的那一瞬,她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他满面的笑容,她定要扑到他怀里去,好好的问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她。
车到的那一瞬,她掀开帘子,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他来迎接的身影,却看到面前跪满了宫女太监,他们的背后,是巍峨的宫墙,到处都是红墙黄瓦。
她别扭的在这宫室里居住了下来,人人都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家见到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她气闷的快要疯了,眼巴巴的等着他来看她,可他却始终没有来。
她有一天终于无法忍耐了,站在高高的宫墙门口,大声的叫着,“朱厚照。。。。。。”
结果当然是,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个个都在发抖。她心里略有些恐慌,也生出一种孤寂,这里人人似乎都是知情者,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到底还是来了,带了一脸疲惫的颜色,却站在她面前。她敏锐的察觉到,他腰间配着一个绣着团龙的明黄荷包,那细致的针脚,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她的泪一下子就坠了下来,委屈的如同一个孩子。
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凤姐儿。。。。。。凤姐儿,你哭个什么。你想朕,朕不是来看你了么。”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却是统治天下苍生的帝王。他也注定不会是她的朱厚照,而会是一个无法仰视无法企及的身份在她面前,她只能膜拜跪下。
他依旧待她很好,每天都会来看她,却不能时常再带她去打猎了。她心里惋惜,嘴上也会说,“你要是不是皇帝就好了。”她是第一个敢这么说话的,他不以为怒,反而深深遗憾。从出生开始,他便是太子是皇储,是再也没有争议一出世就背负着帝王使命的人。可他亦以为,只有她才是懂他的。谁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他见她住的气闷,便说我带你去散散心吧。其实散心,就是一场御驾亲征。那年十月,叶子微黄,鞑靼小王子部叩关来袭。他率领大军去讨伐,战斗异常困苦而激烈。
她就坐在他的军帐里,北方天气凉,十月底时霜叶都落尽了,天边都是铅云堆得厚厚。她挑开毡帘出去看了一瞬,低低说,明天,怕是要下雪了。
他劳神数日一直发愁军事,听了此言倏然惊醒,干净利落的分兵几路,做成了一个包围。第二日决战应州城外,他亲自领了一只骑兵从背后来袭蒙古部落。他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一身金甲在纷飞的大雪中格外铮亮,敌兵闻风丧胆,都以为是天人。她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他,心中崇拜不能自己。
这一场大战结束,大明的军队以绝对优势取胜,鞑靼部惨败西逃,从此近百年再未犯我领土。凯旋回师的时候,他将她抱到马上一同庆功,她羞红了脸,不敢看将士们由衷的呐喊拥戴。耳边是他的低语,“凤姐儿是朕的福星。”
从塞外回来后,他给她安排了个新的住处,就在紫禁城后大片的禁苑湖水旁,多了座叫做豹房的楼台。人们后来传说那是个异常鬼魅妖冶的地方,那里有来自各地绝色的艺姬,饲养着凶猛残忍的虎豹,大片的亭台楼阁相连,无不繁华奢丽到极致。若是有人不幸闯进去,定然尸骨无存。可知有她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宽广的密林内,有片占地极大的开阔空地,能工巧匠们在这里描摹了宣府的地貌景致,有苍茫的黄沙,有高耸的山丘……他们都爱这样的景致,可以清晨在林中漫步,也可以黄昏在沙上纵马,能够看到夕阳黄昏似血的景象。
日子倏忽间放慢了脚步,每日变得纯粹而简单。他白日里偶尔也会回宫办事,但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待在豹房里,与她共度一日一日的时光。
她亦安于这样的快乐,就是与他相守,每日里看着日头升起,看着月儿坠下,看着星辰明暗,看着四季变化。豹房里每株花草,都是他们一起亲手栽下的,每一间楼阁全然了熟于心。他说起这里,惯爱说“家里”如何如何,她喜欢听这样的口误,很有些满足的快乐。
其实他们偶尔也会偷偷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出去游逛。他穿一件皂蓝的宝相花襟袍,她着一件月白的百褶裙衫,如同许多民间平凡的爱侣夫妻一般,并没有多少银钱,买一只剔透的灯笼也要算算身上有没有带足银两。
元宵节那晚,他们溜到市井中,享受着一年之中难得的平凡快乐。彼时她是欢愉的,元宵灯会的夜里,她走到桃叶渡口,悄悄地隐在树后,偷偷看他寻她寻得满脸惊恐,心底甜蜜的无以复加。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听过他在灯下念这首词,听得满心陶醉,那不正是眼前的情景。彼时她忘却了去问,这词是否还有下半阙。
其实他也曾经给过她一个名分,因她姓李,他便有意为她找一个李姓的高门贵族作为依靠。然而满朝上下,姓李的家族他多半瞧不入眼。选来选去最后选到了朝鲜的王室,时值那时朝鲜仍有向明室进贡宗室之女的传统,他朱笔一挥,在进宫的名单中多添了一个名字,李氏凤姐。
其实她以为可以为了爱情,做个平凡的女子,安守这不问世事的宫外生活。可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大抵都是悖论。他生前给了她极致的宠爱,直到死后,依旧默默给了她一切尊荣和名分。
她本就不要什么名分地位,她要的只是当初从井口把她拉出的那个少年郎。
好的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她常常在想,于是泪流。
她小时候读过书,知道话本子当栌卖酒的故事。她彻底得到幸福后也曾惊恐,怕有一****会变心,会变心,会离去。她知道卓文君写个负心人的诗,“霭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心中惶恐,以为卓文君的遭遇是天下女子最惨痛的写照,被山盟海誓的恋人背弃,纵然可以骄傲如文君,可内心的伤痛如何填补。
她惶恐于这样的分离,深知那人并不只完全属于自己。于是她抓的愈发的紧,简直到了朝夕相处的境地。他并未厌烦她的痴赖,只是偶尔疲惫时会皱起眉,夜里看她睡不着觉,他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无奈的叹一句,凤儿,我不会走的,你别怕。
她终于安心,以为一生一世便这样相牵相拥了,却未想到最大的别离,总在深深地平静之后。
有的时候你觉得有些人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甚至你会觉得无论你怎样走散,他都有把你寻回来的能力。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给她深深的信任感。他总是纵容她的娇嗔,纵容她的一切小脾气,以至于把她惯到一种捧在云间的幸福时,他突然撒手离去,让她摔的措手不及。
是了,他的离去很意外,他带她去垂钓,就在太液池边,月明星稀。他爽朗的笑,放下了白日里所有的帝王的沉重负担。她不去看钓上了什么,只是顽皮的拿着钓竿轻敲湖面上月的影子,搅得碎碎的,就像一地细碎的金子,密的数不清来路。
只是一次偶然的风寒。他却因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天后,永远的闭上了年轻的眼睛。她在一旁简直要嘶声力竭,那么强壮,那么年轻的他,怎么可能这样就真的离去。
来往的宫人架开了她,人们只是纷拥的跪在他的榻前,哀声痛哭。
她站在人群后的阴影里,第一次望着这冷清的宫室,由衷的感觉到一种孤独。
是的,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从今以后,再多的荣华,再多的富贵,也与我无关。
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刻过一个影子,刻骨铭心。
她从睡梦中醒来,迷茫的睁开了眼,诺大的宫室阴沉沉的,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她瞬时有些迟疑,我这是在哪里……
是了,四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她乍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初春,她初遇他的那天,清风和煦,她还很年轻。
今年月圆时,花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青衫绣。
她想起那些美好的曾经,一起把臂游过的地方,一起相对欢笑的喜悦。这个诺大的城市里,怕是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如今当一切都随风逝去,只留下她独自凭栏,山川依旧,河流如初。只是不见曾经携手的眷侣,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纵使风光再明媚,鸟儿的啼声再清脆,与她又有何意呢。
时光倏忽停止在她十九岁这年。
从今往后,红颜白发,朝露夕暮,都是泡影。
人生啊,究竟有多少个四十五年可以度过?她不敢去想,也不会再去想。
她曾在最好的年华遇到过他,哪怕只有短短三年,也胜于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