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要有缘,总会有遇到的时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1)
他年幼的时候,便是娘亲手把手的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犹记得母亲慈和的目光,略带轻柔的江南口音,絮絮在他耳边说道,云乃云霄,胪是传胪,只有考中了进士的人,才有被天子传胪的无上荣誉,祖宗都会含笑的,云胪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彼时他年幼且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是传胪。他只知道这名字是爹起的,寄托了父亲这辈子所有的期望。母亲每次说起的时候眼里都闪着泪花。他的父亲去世的早,旁人的幼年都有严父训教,唯有他小小年岁就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清苦,母亲不过是侧室出身,父亲一过世就被逐出了付家,独自抚养他很是不易。因而他读书也比别人用功些。村塾里的夫子最是赏识他,常抚着胡子笑道:“小儿如此聪明伶俐,将来怕不是第二个解缙绅?”
解缙五岁能文,七岁能诵,十四岁中解元,乃是大明开朝第一位大学士,在四十岁上就编纂集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图书集成--《永乐大典》,端然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
夫子夸奖他比作解缙,母亲听了自然是极为安慰而自豪的。他自己也悄悄地有些脸红,于是心里从此崇拜解缙。偷偷从村北的大青竹劈下一段,刻了一方竹印在身边。他心思既细密,手工也巧,端端正正的七个字在粗浅的青竹上更显古拙:天风吹我不能立。这是解缙的名句。
彼时已经开朝一百多年了,人们对政治的理解愈发宽松。那时离家不远的杭州城里已经开始有小抄本的《宋宫旧事》、《书林轶事》的本子流传,书肆摊铺上更加夹杂风月情长的话本子畅销不衰,里面自然不乏光怪陆离的侠客诡秘,也少不了恩怨情长的佳人佳话。他花了两个大子买了本印的最粗糙便宜的《解氏词话》,却读的闷闷而不乐。原来解缙既擅文章,又工书法,可最了不起的还是他的满腹学识。高中榜首,他便为太祖皇帝上了著名的《太平十策》,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然而太祖勃然大怒之后,也只将他逐回原籍不用。等到永乐帝即位,虽然重用他为大学士,却也只叫他去编书罢了。待得浩然巨著的《永乐大典》编完之后,也难逃“走狗烹”的境遇。一杯毒酒便结束了生命,彼时解缙不过刚刚四十年岁,连知天命的时候也未等到。
词话本子末了,还有一段洋洋洒洒半文不白的评叹,不知是出自哪个穷酸不得意只能靠卖文换钱的书生之手,“嗟乎,解缙生而秀异,颖敏绝伦,然其焚琴煮鹤,东门逐兔,何其愚也。缙既死,盖天下无有布衣可入相焉。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缙乃一介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而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进谏言,逆龙鳞,这都是读圣贤书的铮铮君子该做的事。他苦思冥想了半宿,实在不知解缙错在何处。可他按照圣人的言行去做了,却不能善终。天风吹我不能立,这究竟是一种风骨,还是一种时命不济的悲哀。他苦想了几日后,终于悟了世情。
(2)
时值东南一带海祸猖狂,闽、浙一带多有海寇来袭,洗劫村寨。国家日久承平,军队多半没有了战斗力。而且当地的军队首领昏庸腐败,海寇来时便逃,海寇走了又来骚扰地方,沿海一带人民苦不堪言。幸而有一位都司佥事戚继光是个颇有威信的将军,亲自组织了当地的农民矿工抗击海寇,并且严明纪律、赏罚必信, 治军甚是严格,从不骚扰百姓,只令海寇闻风丧胆,于是世人称作“戚家军”。
戚家军来付家庄招募兵士的日子,恰好是一个午后,夕阳如血,哪个男儿不是热血沸腾?不想戍卫河山?付云胪身板虽然瘦弱,也毅然报名领了军牌。母亲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哭瞎了眼,然而到底缝了一套衣衫送他出征,临行拉着他的手密密的嘱托,只愿他平安罢了。
那一年台州之役,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从新河到藤岭,数千里海上作战,二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突袭前的深夜,在花街港口的山洞里、严寒逼迫,紧紧靠在他身边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将军,就和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默默的啃着粗硬的干粮,双目如鹰般盯着海上。戚将军着实年轻,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面色白皙,身材瘦小,若不是因为他穿着厚重的铠甲身上散发着军营里才会有的特殊汗臭味,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白净如书生的年轻人,就是令海外闻风丧胆的戚家军统帅。
戚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和蔼道,“怕不怕?”
“不怕,”他略有些紧张,但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国有望也’。”
“好一个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戚将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低低的喝彩道,“你叫什么名字?读过几本书?”
“是,末将付云胪,从小进学读过书,”他颇有些激动的涨红了脸,又问道,“将军也赞同岳武穆?”
“读过书好,天下读书人,谁不钦佩岳武穆的风骨,”戚将军赞许的说道,“你读过岳武穆的《小重山》没有?”
他微微点头,诵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戚继光颌首而笑,忍不住随着他低声念了起来。
彼时天色正寒,月在半山。一缕清冷的光透过海雾迷离的照进山洞里。这是台州之役决战的夜晚,不过三万人的戚家军即将决战人数数倍于己的海寇,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惧死之意。人人都知道,这是为国家而站,这是为荣誉而战。
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赳赳赴死,谁可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