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东南海事不平,军队连连败退。危急之下戚继光重新被朝廷启用,督管闽浙军务。戚将军领军第一日,便有一道密信送到辽东,信中言辞切肯,希望昔日看中的爱将能回军中重为左右。李成梁倒是反应很平淡,只唤了他闲闲说道,“近来辽东无战事,不必东南海上如火如荼。从军之人,总要是有仗打才可搏功名。你若愿意回去,离家亦近,倒是条正途。”
他低头沉默半晌,眼前似又浮现那个远若春山的娴静身影。眸底蓦然黯淡了几分,平声道,“好。末将愿意去。”
李成梁微点点头,再无异议,“收拾好行装,三日后就可上路。军中会为你送行。媛儿不用多担心,在这里我和索秋都会照料她。”
他一直在想,怎么开口与她说这件事。新婚不过半月,就要远赴战场。军中无定时,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出征回来,再相见时,何种岁月。他心中彷徨了一路,到了家中看到她温淡的面色,他忽然心中一轻,她何尝在乎自己回去哪里呢,还费心说什么,苦笑而已。
他想起新婚的第一日,为她带回了一枝打造精制的含烟蕴华的珠钗。那支钗通体纯金打造,钗头做金凤衔珠的样式,尤其是凤口中那一枚珠子,足有小指大,光晕异常夺目,衔在凤口中成隐隐欲坠之势,若能戴在发梢想必步步生辉。这珠钗是京城里最流行的式样,在辽东苦寒之地哪里买得到,他托了人专程从京师重金买来,只为搏她一笑。
而她见了这珠钗,却也并没如何的高兴,淡淡瞥了一眼,甚至连拿起一下的兴致也无,便继续颌首看手中的书卷。她的神情娴静而柔和,未束的发丝随意的披在肩上,偶有几缕散乱在耳边,在光影流转的午后看去,如同浮着一层蒙蒙的烟,叫人不可捉摸。
那一瞬,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委实的疏远而空濛,他就好像对着一片蒙蒙的雾去捉那个隐约的身影,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等到云散了,你忽然发现,这云雾里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生就与你无缘。一任强意在了身边,也不过是徒增彼此间的怨怼烦恼,不如远离的好。
他想通了这节,心中再无怨念。他甚至想好明朝分别时,该与她平和微笑的道别,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他不能再照顾她了。
那夜变故横生,她吃了义兄送来的补药,却呕出鲜血而晕倒。他夜半本就睡得不熟,匆匆被惊恐的碧烟叫到房中时,眼前的情景让他触目惊心。她柔顺的长发横散开来,被苍白的脸色衬着,铺在榻上显出一种寂静沉默的死气,呕出的血大块大块的散在素白如新的被褥上,妖冶的绽放出迷离。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是要死了么?他仿佛看得到那鲜红的血一点点的抽走她的活气,那么美丽又傲气的生命忽然就这样失去了所有光彩,像烈焰燃尽后的余灰。
哪里还听得到索秋和李成梁在说些什么,隐约间李成梁似乎重重的给了索秋一个耳光,他听到了索秋恶毒的咒语,还夹杂了一句“海上有解药”的只言片语,他身形一动,已然冲了出去。
(8)
路上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他在策马狂奔。这样寒冷的夜里,人们本都该在家中围了火炉而坐,烫一壶热酒,夫妻间说些家常的闲话,逗弄牙牙学语的子女。
他想到这个情景,心头忽然有些发热,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抛在身后阑珊的家中灯火。那个地方之所以能成为家的所在,他其实应该感谢她,纵使她给不了他一份完整的感情,至少给了他一个家。
城头守卫的军士早已是熟识的,看到他只是诧异,“付参将,这么大的风还要出城去?外面的渔船早就收了航,现在出去哪里还雇得到船。”
他无甚多话,面上如同覆了一层清霜,摆摆手道,“开城门。”
却如军士所说,海上起了这么大的风浪,所有的渔船都归了航,没有一艘愿意出海。无奈之下,他将船银从三两提到十两,有一个年老的薛艄公摇了摇头,“付参将莫说了,这么大的风浪,是海龙王发怒了,要收人命的。船银就算是涨十倍,这钱老儿也赚不了。”
他急得无法,真的叫出了十倍的船家。果然有个贪便宜的年轻船公动了心,犹豫的说道,“真有三十两?”三十两银子是一户海上人家十年也赚不回来的钱。云胪坚定的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支金钗,“这金钗你先拿去,三十两银子只多不少”
那年轻的船公见了金钗的光晕眼前豁然亮堂,光这颗珠子怕就不止三十两银子了。他一咬牙答应下来,就去解船绳,两人跃上舢板,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薛艄公还在喊,“李二狗子,莫为了钱财送了命,这是海龙王发怒啊。”
船刚出了港口,就有个滔天巨浪打来,把小小的船送到十余丈高的空中,又就着一波浪潮重重的跌了下来,李二狗子骇得白了脸,连舵也松了手,一屁股坐在船板上,连声道,“付参将,这海着实出不得啊。”付云胪沉了面色,亲去掌舵。在茫茫海上寻找一种连样子都没有见过的草是何等难事。一层连一层的海浪袭来,狂风呼啸间,天地间出奇的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分明。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也不知船飘行了多远,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迷雾一团,只有滔天的浪潮和巨吼围绕身遭,浑不知是在哪里。然而空茫中忽然有一点亮意,他仿佛可以看到有什么就在眼前。就在此时,又一个巨浪铺天盖地的袭来,巨大的喧嚣阵阵,耳中忽然失去了声音,这个世界在他脑海的最后一点记忆,不过是眼前的那点点光亮,似一株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