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远远望着的那女子瘦弱的身形,他心中刹那悸动,唇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伊还是这般爱管闲事。远远的,却见那个熟悉的女子站起身来,招呼着众人都去楼上吃饭,举止利落,身姿窈窕,藕色衣裙在阳光下温柔的摇摆,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台畔的青衫人走到她身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便似一座山,立在了她的身后。两人时而相视一笑,眸中似流动着无声的情愫。
春如旧,人空瘦。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隔了极远极远的距离,他的笑容瞬间模糊,心中不知如何泛上一阵苦涩,似有几分轻丝般的牵连作痛。他于是摒下了过去招呼一声的冲动,凝视了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挥袖离去。
那青衫男子站在安媛身侧,丝毫没有察觉远处有人在望,微笑着低声对李成梁说道,“李将军,久违了。”
“你是…张…”李成梁高大的身影一顿,一直阴晴不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声音也有些颤抖,“张先生,一别怕是有十年了……”
青衫男子揖了揖手,笑容未减,“适才人多,未来得及招呼,将军勿怪。”
“怎生会怪,当年若不是张先生出手相救,这孩子怕也没有今日。”李成梁说着望向爱子,难掩心中激动的说道,“还不快跪下,这就是小时候救过你性命的张居正张先生。”
如松自幼便听父亲说过,母亲生自己时难产,眼见母亲已然快要气绝,只凭着最后一点气力保着肚里的孩子不肯闭目。当时一旁的大夫都无计可施,幸亏医术超群的张先生当时恰好路过,一服药下去终于让张夫人顺利生下了如松,只是遗憾张夫人终于失血过多而辞世,然而临终前能见到一眼爱子,张夫人辞世依旧是含笑九泉。
此时虽是初次见到张先生,如松赶紧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只叫着,“张恩公……”
张居正有几分尴尬亦是几分感动,伸手扶起了如松,口中叹着,“快快起来,想不到如松都有这般大了,那时见时,还只有尺长……将军现在还是戍守铁岭卫么?”
“成梁不才,这十年来,战功虽是立下不少,却屡屡犯了上司的脾气,反而又贬无升,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不过军中一小卒尔。”李成梁神色黯然,自觉无颜见故人。张居正略知辽东官场的腐败成风,李成梁想必一直都郁郁不得志,也是叹了口气。
如松见他们聊得热闹,悄悄松开了父亲的手,大大的眼睛望着安媛,轻轻踮起了脚,凑到她耳边说,“姑姑,你笑起来,真像我的亲姑姑呢。”安媛无声的笑着,心中似有一片柔软被触动,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李成梁虽是与张居正十分亲近,却绝口不与安媛交谈,临别时拉着儿子的小手,对张居正拜谢再三,仿佛身边压根就没安媛这人一般。
“李将军这人,性子比较耿直……”张居正望着李成梁父子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自在的解释。他心中也觉得李成梁做的太过,安媛不过是与如松亲近,才多说了几句,也不至于这样冷面对待。
安媛尴尬的一笑,今天看来是得罪人了,还是个什么将军,脑中忽然电闪一般划过,李成梁……如松……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那孩子蹦蹦跳跳走远的背影,这难道就是将来威震辽东赫赫有名的一代民族英雄李如松?
暮色中,那父子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好长好长。
安媛呆呆的站在街角,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不切实的感觉,嘉靖四十年,李如松年十三,从父习军事,尚未有所建树。李成梁,年三十六,任铁岭卫指挥佥事,如今还籍籍无名的他即将大展宏图,一举荡平女真蒙古诸部,成为辽东总督……就连身旁的张居正,何尝不是正在鱼龙之隐,韬光养晦之中……
自己似乎正一步步踏入历史的轨迹中,身旁的每个人,都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切依旧按照历史在发展着,那么自己,又到底是谁,会在这无法抗拒前行的历史车轮中,留下什么印迹?她迷茫的思索着,思绪似青烟悄悄扩散而缭绕着,慢慢弥漫间一时缠绕成一团乱麻。
落日忽然黯淡了下来,仿佛有人拉上了一层轻薄的幕布,一下子光线变得模糊而朦胧。顷刻间似是乌云迷住天色,投在城墙上斑驳的光影亦是黯淡,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一丝丝抹去阳光的明媚。
街上人们的步伐忽然间纷乱起来,纷纷恐慌的叫着,“潜龙吞日……是凶兆啊……”安媛抬头望去,只见天边的太阳就像被咬了一口一样,只剩下半个明晃晃的影子,却是血红的怕人,而那光亮还在一丝丝被吞噬着,只是边缘处却瞬时迸发出一串珍珠般的光芒,灼的人眼目如炙。
“别去看了,会伤眼目的。”身旁那人柔声道,瞬时一丝清凉蒙上眼来,手指冰凉,却带有几分不易察觉得温暖,安媛心下伊暖,渐渐安宁下来,只觉得身边越来越安静,仿佛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是日食么……”她轻声问。眼上冰凉退去,身旁的人轻轻松开了手,她睁开眼来,只见街上已是没了人影,天色完全阴暗了下来,黑影在天边完全覆住了太阳,那黑色光影中却透出一丝不耐的艳泽来。身旁那人的青衫衣袂临风被吹的微微晃动,她抬目去看他,却见他脸色异常凝重,深眸坚宛如玉,专注的蹙着眉望着天边出神,神情甚是清冷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