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还未入暮,午门外却戒备森严。城中百姓几乎都拥挤在午门下,万家空巷,等待日落时天子来点灯。
嘉靖自年初便圣驾违和,已经不上朝多日了。朝中纷纷猜测,能替天子去点燃彩灯的,只有裕王与景王能有资格。
安媛站在午门外的人山人海中,挤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她只着一件素白绫袄裙,通体首饰都未带,便如寻常的年轻妇人一样,带着一丝期待的仰头望着城楼。
天边红日渐渐落下,隐没在西边群山之后。在礼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一个身着团龙长袍的身影登上了五凤楼,丰神飘洒,气宇如初。
“快看,皇上没来,出来的是裕王……”围观的百姓顿时嘈杂起来,夹杂着许多议论。还有眼尖的百姓一眼望到裕王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翠裙的窈窕少女,含情脉脉的望着裕王,在这一裙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之中格外醒目,人群中议论纷纷:
“那个穿绿裙的姑娘是谁,难道是裕王妃?”
“嘿,裕王妃娘娘都有八个月身孕了,怎么还能出来点灯?城楼上那位是朝鲜国来的福华郡主。”
“瞎三话四的,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裕王妃?”
“隔壁王家的二丫就在裕王府里做活,她说的话还能有假。裕王府里近日张灯结彩,这位郡主娘娘,怕是马上要嫁进去了。”
……
安媛侧头去看,只见身旁的眇目男子面色沉静,眼眸中却隐隐流转着一丝难受。想起他今晚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她指了指城楼上的女子,又拉过那男子的手来,在他掌心轻轻比划着:是你的心上人?
那眇目男子摇了摇头,嘴角划过一丝苦笑。安媛只觉得奇怪,正欲多问,却听人群瞬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城楼上。
城楼上是一盏巨大的万岁灯,高十余层,形状似一只大鳌,说不出的宏大精制。鳌口处绕着五色彩灯,赤橙青白绿,就像五颗宝珠绕在大鳌头顶,中间都盛满了清油。只待一盏点燃,内中灯线相连,便会将整个万岁灯盏都点燃。
裕王去接翰林院的侍讲学士递来的火折,却微微怔了一下,只见拿着火折的张居正亦不动声色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心知不便多问,便拿了火折,伸手随意的点了那盏白色的油灯。顷刻间似一条火龙游走鳌身,整座万岁灯都被点燃了,高大数丈的彩灯熠熠生辉,观之眼花缭乱。城下的百姓不约而同的爆发出欢呼声。城楼上的绿衫少女眼中划过一丝失落,随即亦欢欣的鼓起掌来。
从午门到东华门外两里多地,早已备好的万盏花灯同时点燃,彩幔微坠,花灯高悬,哪里分的出是繁星还是灯海。
城楼上的少女早已看得心驰神往,还未等着周边人群散去,便拉着裕王的衣袖央道,“三哥,可愿去看灯?”
裕王见到她眼光中祈求的神态,微笑的点点头。见他换上了便装,绿衫少女刚准备开口要求护卫们不要跟随,只见一旁的张居正不动声色的跟在他们身后,笑着说,“微臣也好多年没有去灯市看过灯了,还求王爷和郡主赏臣一个恩赐,带臣一起去转转。”
绿衫女子无奈之下,只得住了口。裕王心知张居正是不放心没人护卫,他有些好笑的携着那绿衫少女走在前面,两人缓缓在灯市中并肩行走,便如同寻常的一对少年眷侣一般。
“为什么你们大明的女子过节都穿白裙?”绿衫的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有些不解的望着周围的女子,人人都是身着金比甲,白绫裙坠地,明明是大好佳节,却穿的这般朴实。
裕王微微一笑,“上元节要走桥,能消百病。明月下穿白裙,有如夜光映身一般,也叫夜光衣,是京城女子的一种习俗。你要是嫁入我们大明,也需要这样穿戴呢。”
少女瞬时羞红了脸,想着他话中“嫁入我们大明”的句子,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窃喜。她看着自己的一袭绿裙,下意识的抓紧了裕王的袖子,只觉得大家投来的目光都有几分嘲笑之意。裕王好笑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安慰。
灯市口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松棚下都挂着彩灯,怕有万余盏至多。有的珠光宝气,无比华贵,各种彩灯皆用烧珠、料丝、纱、明角所制,价格不尽相同,便是寻常家的女子也能花上几文钱,买上个桔梗编的七纱嫦娥灯,提在手中映照朱颜如玉。
“姑娘喜欢这灯的话,不妨让公子买给您。”精明的店家见这绿裙少女一直盯着松棚上挂着的一盏五石玉球灯看,忍不住出言推销。少女眼中抹上一点喜色,半带央求的望着身旁的裕王。
隐没在人潮之中的眇目男子见状轻轻推了推安媛,示意行动。安媛得了指使,正欲迎上前去。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红裙身影飘了过来,她大吃一惊,一旁的眇目男子也拉住了她,神色很是复杂。
只见裕王呵呵一笑,伸手入怀,摸出一小锭银子。还未付给那店主,忽然听身旁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说道,“公子这般出手阔绰,不妨也破费几文买给妾身一盏吧。”
裕王闻言一怔,回过头去,却见身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的艳丽妇人站在一旁,裙衫难掩臃肿的身形。而她手里却提起店铺最角落处一盏通草编织的小小灯盏,细细打量那草灯发出微弱的萤色光芒。
“翁姐姐,”绿衫少女勉强福身做礼,神色有几分轻慢。
男子却全然没有察觉这两个女子的治气一般,只冷冷对那红衣女子说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红衣女子正是裕王妃翁氏,她不顾丫鬟劝阻,冒着八个月的身孕出来,便是为了亲眼证实眼前这一幕,此时她脸色早已气的惨白,伸手指着那绿裙女子,手微微颤抖,涂的艳丽的双唇紧紧咬住,却说不出话来。全然未察觉不远处还有一人,正带着一丝心痛的望着她。
裕王看了看她,深黑的眸中神情复杂,淡淡说道,“你有着身子呢,早些回去吧。”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没有片刻停留。绿衫的少女快步跟去,临行时在裕王妃的耳边轻佻的说,“姐姐,皇上已经拟了旨意,我必然会进府的。”
裕王妃闻言轰然坐到在地,大脑里空白一片。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看着她,她竭力含住眼中滚动的泪,忍住刚刚所受的屈辱。
茫茫夜色中,灯火通明,游人穿梭如织。欢声笑语犹在耳畔,一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胜景都笼在薄薄的一层光晕中,一切繁华如烟。大红的裙摆很长,半委雪中,被雪渍洇的暗红。
“大娘子,这盏灯可还要么?”店铺的老板小心翼翼的问。他目睹了全过程,此时见那两人走得远了,红裙的女子手中却还拿着那盏草灯,不免有几分同情。
艳美端丽的女子兀自立在雪中,头上凤钗微微摇晃,她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孤独的立在街心,与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听着耳边的丝竹之声绵延入耳,一曲接着一曲并不停歇,然而却听得让人心慌闷屈。一盏盏玲珑的灯盏仿佛都化成了盯着自己的眼睛,发出了暗绿的光芒,刺目而鬼魅,如同含着难平的幽怨悲愤……她狠命的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知怎的只觉得一股辛涩之意却涌上喉头,口中有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她再也忍不住这般神伤难捱,一口鲜红的血喷出来,溅得手中草灯斑斑血渍。
身旁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喊了起来,“这个大娘子怎的吐血了……”
不远处,一直焦急的看着她的眇目男子再也无法忍住,便欲赶上前去。
“娘娘,王爷让我扶您回去。”只见随着裕王一并离去的张居正又折转回来,毕恭毕敬的对段氏说道,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
人群中,眇目男子收住了脚步,目送那红裙身影姗姗远去,眼眸中千丝万缕的氤氲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