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变得漫长,一览无余的倾泻入室,光线须臾间被折的细长,透过雕花的窗子,淡淡给室内的浮尘镀上一层鬼魅的光晕。
“痛,痛……”卧榻上的女子轻声呼着,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浸出一层血色,异样的红晕,倒似是抹了一层胭脂,看上去保养得虽好,却免不了已然枯槁。她的神情此时已然不清,口中念叨的都是些胡话。唯有一双苍白纤长的玉手紧紧抓着榻边,面部痛苦而扭曲,身子不断的颤抖着。
严世蕃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去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抓的甚紧,根本搬不开,他一时间心下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榻上的翁氏忽然大声叫道,“王爷,王爷……”她的神智陷入昏迷之中,时而叫着“王爷”,时而叫着“妹妹”,时哭时笑,没有片刻安宁,声音渐渐嘶哑,嘴角也带上了血丝。
“有我在这儿,有我在这儿……”
严世蕃再也忍不住克制,他极力的搂住她,想让她平静下来。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口中不断的轻声安慰着,希望掌心的温度能送递过去。
“王爷,王爷,你是王爷么……”翁氏的哭声却愈加凄厉,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痛的不断颤抖着,身子被搂定了动弹不得,牙缝里吱唔着仍发出呜鸣声,听起来尖利刺耳,分外瘆人。
严世蕃轻轻用另一只手也环定了她,宽大的袍裾掩住了她裸露在外的消瘦手臂。
“我是的,我就是王爷,”他无比怜爱的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的说,声音的坚定中却浮起一丝淡淡的苦涩。怀里的女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似一只困住的小兽得到了安慰,伏在他怀中低低的呜泣。
“让我来看看。”安媛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疾步走到榻前,用身子挡住了她。安媛一手搭在她的额上,触手却是冰凉冷汗。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裙,却是触目惊心的一股蜿蜒鲜红。她顿时大惊失色,“这怕是要生了。”
“这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府里的大夫都不知道在哪里,出了事怎么办,”严世蕃瞬时焦急起来,“一定要在这里生产么?”
安媛俯身仔细的看了看翁氏的样子,言语却不容置疑,“宫口开了三指,不能再耽搁了。我在嘉峪关的时候,见过几次产妇生子,快去打一盆热水来。最好再能寻个大夫。”
严世蕃也是个果决利落的人,闻言再不争执,急匆匆的便奔出房去,吩咐外面的轿夫去端水,自己则去寻大夫。。
这边安媛卷起了床榻上垂着的软罗细帘,从床边找了一块素帕,轻轻用水浸湿,有些紧张的揩去了翁氏头上的汗,翁氏眉目间全是痛苦的神色,大声的叫着,用手攥紧了安媛的手,安媛只觉得手上剧痛,却任有她掐着,不敢抽出,柔声安慰道,“娘娘,您忍忍,到开了七指的时候再用力。”
那轿夫捧着满满一盆热水进来,有些紧张的看着房里的一切,安媛低声吩咐他放在床边。
此时房门半开,外面隐隐传来悠扬的丝弦礼乐之声,锣鼓喧天,格外热闹。
翁氏目光忽然直直的凝视着天花板,大声的问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只是一些乐工在排练歌舞,不妨事的。”安媛轻轻说道,心下有些紧张。
翁氏瞬时仿佛清醒了过来,她听得凝神,仔细分辨了片刻,忽然又惊又疑的说道,“这是礼部的凤和鸣瑟曲……这是我出嫁时奏过的曲子,王府里究竟在做什么….”
安媛不及阻止,只听那轿夫愣头愣脑的说,“这是王府里在办喜事,敲锣打鼓的声音呢。”
“喜事……”她凄婉的转头,不经意却看到榻边的安媛,须臾间变得无限惊恐,“你,你没死……”
“娘娘,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肚子里的孩子。”安媛心知这话中还有许多隐情,可此时安抚她却是最重要的,她毅然说道,“您必须生下它来……”
“孩子,孩子……”翁氏凄厉的一声大叫,目光中全是绝望,唇边浸出血来。
这是严世蕃回到房内时,见到的情景。
翁氏面如死灰的躺在床上,纤细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知是死是活。安媛焦急的跪在榻边,一遍遍的用素帕擦拭着她的额,企图唤醒她。
而轿夫则呆呆的站在榻边,手里还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孩。
“这是怎么了……”严世蕃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榻旁。只见榻上娇小的女子紧紧闭着双目,
一袭艳丽的红裙罩在身上,仿佛不胜阔大。
“娘娘生产过后,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一直没有醒来,”安媛悲伤的站起身来,接过轿夫手里的孩子,轻声说道,“所幸孩子是平安的。”
“这不可能……”
严世蕃手里的瓷瓶当然坠地,玉洁的瓷片碎了一地,滚落出几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兰儿,醒醒啊,是我来晚了….”
他扑到了翁氏的榻前,去触摸她的脸,却发现那脸冰冷的刺骨,没有一丝暖意。榻边跪着的严世蕃此刻声音中已带了干涸的哭意,他的头深深垂着,面容隐在阴影处,只有绝望的神色。
“兰儿,是我没有用,是我一直迟疑,不敢带你走,是我没请到大夫,上天惩罚我,连最后一面也没有奢侈的留给我,”他压抑着满怀的伤感,任凭怎么呼唤,榻上的女子也再也不会醒来。一时间,伤心无尽,悔恨无穷,却由胸腔中郁积出一份彻人的悲凉,他仰头而嘶声长啸,如孤狼般绝望,“都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在这瘆人的悲凉中,安媛抱着孩子立在一旁,却看那孩子睁大了眼望着自己,小小的鼻子眼睛皱到一起,竟然咯咯的笑出声来。
这孩子出生不哭反笑,真是奇特。安媛把它抱得更紧,心中却更加伤痛,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严世蕃抱起了翁氏,却觉得她的身子极轻,仿佛一片羽毛,随时就要飘走一般。他抱着她转身大步就向屋外行去,那轿夫急忙问道,“王妃娘娘已经过世了,公子,你要抱着她去哪里?”
“闭嘴,”他冷声道,“谁说她死了,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回家……”
“那这里怎么办?”那轿夫骇得傻了。
“这里留下她就是了。”严世蕃回看了安媛一眼,又轻轻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目光中全是嘱托之意。安媛心中万千复杂,知他是将孩子托付给了自己,只见他抱起翁氏已有些冰冷的尸身,决然的向外行去。
室内旋即恢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