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媛尚是奇怪,直到她骇得破了胆,冗自拉着她冰冷的手宽慰道,“不要担心,今夜的雨这般大,火势不会起来的。最多不过是烧了几根瓦柱而已,待雨停了再回去吧。”说着她对着紫燕使了个颜色,说道,“还不去翁娘娘宫里看看,回来禀报了好叫娘娘安心。”
紫燕惊恐之色难抑掩抑的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娘娘不要去了,禁苑外老远就能看到火光冲天,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熄。救火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可任谁都进不去。说是里面早就烧的一塌糊涂,人是一个都没跑出来的。”
嫣儿强撑着听完紫燕的话,反倒定了神,说道,“这事有些大了,我得回去看看。”
安媛想要劝阻,瞧见她坚定的面色,话语都咽了下去,只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吧。”“好。”嫣儿感激的对她一笑,笑容中却无不凄楚。
安媛把铃儿交给紫燕,切切的叮嘱了数句,“好好照顾着皇长孙,不得有误。”
紫燕伶俐的一点头,说道,“夫人放心去吧,奴婢领会得。”
正说话间,却见急匆匆的一个高大身影大步流星的挑帘进来。
那人轻解雨麾,露出银灰的团福便服衣角,淡淡的龙涎香里却夹杂了雨水的味道,淡淡的腥气弥漫开来,空气瞬时有些凝固。安媛一时愣住,自从那夜书房外的相遇,他们便生分不少,
她虽说心里从来就对他无甚情意,可心中竟始终存了芥蒂,这些日子不能见到反倒是轻松。此刻徨夜见他急忙赶来,心中更是复杂,不知是何滋味。却见嫣儿轻轻福了一福,端正的施礼道,“王爷。”
来人正是裕王,他略点了点头,抬头见到安媛,面上的急切之色便淡去几分,说道,“原来翁娘娘也在这里。本王在内阁中替父皇处理政事,听闻东苑走水了,便过来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内阁在三大殿外的南阁之中,离此距离并不近,这般快的便能赶来,这份焦急之情显而易见。而那眼眸中的关切心焦、情致缠绵,见到安媛后的如释重负,更是明眼人一眼可见得。安媛见他如此急状,心中感动,却不愿领情,略一点头,只道,“并不是东苑失火,是在禁苑。”
“王爷这是关心则乱,怕是连是哪儿失火都没听清就赶到李夫人这儿来了,”嫣儿强笑着说道,她轻轻把手从安媛手中抽出,脸色苍白望着眼前二人,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李夫人真有福气,若是我姐姐当年能得到半分这样的恩宠,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了。”
“嫣儿,你误会了……”安媛面上一红,忽然听她提起翁氏,心里很是不安宁。这些日子来从未听她问过半句,也不知她是否知道翁氏已去世,自己迟疑了几次都未提起。如今听她语气,倒像是知道了些因由。
“是又如何,”裕王听了这话,豁然转过身来,气定神闲的瞧着她,只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都是冷意,“李夫人如今抚养的可是本王的独生爱子。爱屋及乌的话,娘娘难道没听说过么。”
爱屋及乌,意中所指也不知是安媛还是铃儿。嫣儿的眼眸一暗,转向了墙角处紫燕怀中抱着的睡得正香的铃儿,眸光一亮,声音哑然道,“是我糊涂了。王爷的爱子在此,自然是要关心则乱了,”说着她有意无意的一叹,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要是我姐姐的孩子能平安诞下,如今怕有这么大了吧。”
裕王索性住了声,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安媛越听越是不妥,想要出言解释几句。却见嫣儿笼着手站窗下,轻轻的一笑,“那就不妨碍王爷和夫人叙旧了,臣妾还是回禁苑去看看。”
说着,嫣儿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
外面风雨如注,她消瘦单薄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
“你真是!”安媛恨恨的瞪了裕王一眼,也不及责怪他,捡了把油纸伞便追出屋去。
裕王瞧着她远去的身影,怅然无语的摇了摇头。转目只见窗边乱了一盘棋局,他伸手捡了那盘上的棋子,怔怔的瞧着出神。
“王爷,可要抱抱皇长孙?”紫燕乍起胆子,轻声问道,瞧见裕王脸色不愉,抱着铃儿欲讨他欢喜。她本来生的清秀,蛾眉都照了安媛的样子细细描过,露出的一截修长颈项藕白如雪,灯下看去,别有几分楚楚动人。
裕王深邃的目光淡淡的瞧向了襁褓里的孩子,忽而又转到抱孩子的那个怯怯侍女身上,难得的破颜一笑,“难为你了,倒是伶俐。”
紫燕缩了缩身子,心里竟有些惶恐与期待,她深深地垂下头,瞧着那银灰的团福袍角上密密匝的福字,仿佛勾连出心里的一根银线。再抬头时,房里却只剩了她一人。
她心里霍然有些失落,如同摇曳的灯柱,霎时一闪。
禁苑本是宫中冷清僻静的所在,殿房都不宽敞,屋檐早已破旧,原是给失宠犯过的妃嫔静心悔过的所在,日积月累,沉淀的戾气太重,不合宫中规制体面,故而仁宗朝便揭了黄瓦,改为绿瓦,降了仪制。后来这里的宫殿房屋年久失修,墙瓦上的彩绘大多剥落了,便是连檐头青蓝似玉瓷般的角兽也失了生气,昔日耀眼的琉璃也都露出了青灰本色,看上去很不美观,与周遭华美的殿阁差距太大。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这禁苑四周广植高大参天的树木,常年绿林如荫,遮蔽了绿色的琉璃歇山单檐顶,如此却也更显得幽深僻静些。
安媛赶到禁苑时,只见禁苑前诺大一片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冲天的火势刚刚熄灭了些,倾盆的大雨也住了。四面的檐角都在滴水,更能显得中间诺大的殿阁被烧过之后冒着青烟,刚走得近些就能闻到一股焦腐恶臭的气味从里面透出来。
张淑妃站在众人之中,光滑的变环望仙髻永远都是梳的一丝不乱,头上端正的簪了累丝赤金飞凤的十六翅宝钗,一身朱紫彩描祥凤的翟衣在身,真真是虹裳霞帔步摇冠,如鹤立鸡群般醒目无处不显出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中宫暂缺,她是六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嫔妃,一向负责管理内命妇的事物。此刻后宫出了事,她自然是要第一个到场的。
“你们是怎么看管的禁苑,这火势何时而起?毁了多少殿阁?有多少宫人死难?”只听张淑妃朗声在责问着掌事的太监宫人,言语犀利,很有威严。
掌事的太监不敢隐瞒,略一迟疑吞吐,仍旧躬身说道,“回禀娘娘,这次是天火,起的太过突然。奴婢等觑见火光,匆匆赶来之时,禁苑内所有屋阁尽皆烧毁,并无一人逃出。”
人群中起了一片窃窃议论之声。禁苑虽是冷宫,除去驱逐入内的嫔妃,侍候的宫人不说有数百,少则也有数十人,如今竟皆死难。现在人人都能闻到那股子浓烈的烧焦皮肉气味,思之只欲作呕。
安媛从旁微微合上双目,心底长叹一声,这样大的雨都浇不灭的火势,必然是人祸而非天灾。
禁苑中死了这么多人,着实不好交代。张淑妃微一沉吟,虽然这其中大不乏她的情敌死仇,然而毕竟是她管理后宫的过失。她心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凤目扫过众人,略带威严的轻声一咳,人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人群外一个紫衣的身影上,她的目光豁然一亮,伸手齐了齐鬓上微乱的碎玉金流苏,扶了身边宫女的手,款款走了过来,面上如同漾了一池春水,温和如旭日春风般浅浅的笑道,“这不是翁妹妹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是臣妾。”嫣儿身形一动,便无声息的到了众人之前,她眼中有晶亮的光芒闪动,“倒是淑妃娘娘,许久不见了。”她声音柔和,态度致雅。一瞬时,安媛有种错觉,只觉得她今日不是往日里形容枯槁、单薄瘦弱的模样,她的衣光润泽,容色美艳,依稀是许久前似曾相识的样貌。
张淑妃听她答的干脆,反倒拿捏不准她的来头,迟疑间只是试探的开口笑道,“妹妹不是在禁苑中静养么,怎么有空出去走走。”语气虽温和,话却是尖锐的,宫中犯事的嫔妃须在禁苑中禁足悔过,不得出门半步,嫣儿的擅自离开是犯了宫规的。
安媛不禁为嫣儿捏了把汗,上前几步,笑着开口道,“淑妃娘娘,是臣妇见今日云积有雨,于是特意邀请了翁娘娘去澪径轩对弈小坐。”
“这般大的雨,翁氏庶人还要私离禁苑,未免也太大胆了些。”张淑妃锐利的眼锋瞬时扫到安媛身上,略一停顿,却收敛了笑容,面色严肃起来,“而且竟然有这般巧的事?怎么李夫人前脚邀了翁氏庶人,禁苑后脚就失了火?”她一听说只是安媛私自约了翁嫣儿,并不是奉了上面的旨意,当即便放下心来,称呼也换成了翁氏庶人,不再有半分客气。只见她柳眉倒竖,目光灼灼,直逼着安媛,语词严厉,大有问罪的意味。
“你….”安媛不料她竟然意指起火与自己有关,到是被问的一时语塞,面上通红,鼻尖上浸出晶莹的汗珠,窘迫的不知该怎么应答。
“淑妃姐姐,臣妾若不是私离了禁苑,此刻怕也成了这乱石墙瓦堆中的一具孤魂了。”嫣儿恍若未觉张淑妃话中的敌意,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
张淑妃没想到嫣儿竟敢出言顶撞自己,倒气极反笑,细长的凤眼中泛起凛凛寒光,“谁是你的姐姐?你莫不是鬼迷了心窍,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和本宫说话。你眼中还有没有半分宫中的法纪?”近来新晋的宫妃年轻貌美,张淑妃在宫中已是久无宠爱,总觉得下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并不如从前恭敬了。于是此时张淑妃站在一众宫人之前出言训斥嫣儿,口气咄咄逼人,便有立威的意思。
“淑妃娘娘究竟是在担心宫中的规矩,还是不愿见到臣妾能够死里逃生出来?难道这禁苑中数十条人命,都唤不回堂堂主管宫事的淑妃娘娘的一点良心么?”面前的嫣儿的头抬的很高,目光中寒意越来越冷,语气亦是冰冷刺骨的,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高傲不屑,大有挑衅的含义。人人都不满张淑妃在宫中嚣张声势,此刻听翁嫣儿这样说,都心里暗暗觉得痛快,却无人敢符合一句。
“你这贱婢。”张淑妃气的语结,脸上一阵红一阵黑,颜面大是挂不住了。她心里恨极,高高的扬起玉掌,指尖的缕丝护甲上的金珠闪着点点寒光,狠狠地就朝嫣儿的粉面上刮了下去。
谁料嫣儿并不多闪,异常清脆的一声,她的脸上落下了重重的五指掌印。嫣儿的脸上飞快的变幻了错愕,惊异,羞辱,伤心等诸多表情。可只有近在咫尺的张淑妃分明看见,嫣儿的眼眸中分明闪过一丝得色。她愣了一瞬,却见嫣儿已是捂着左颊重重的倒在地上,一身清淡素雅的紫裙尽皆染污在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