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留她一命,不是他的仁慈,而是有所图谋。
因她在此,她的残阳哥哥时常造访冷宫,一次又一次试图说服她背弃三年之约。
两个别有用心的男人,一个掌握着国家安稳,一个掌握着江湖安危,均是位高权重之人,运用他们手中的权势,密密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空旷的葬花宫,不闻蚊虫低鸣,不代表没有眼睛在盯着她和他。
莫冉盛再次伸手,即将触及她的手腕时瞥见那道触目惊心的淤黑,心口一窒,硬生生收回手,施展武功,脚下步伐变幻,眨眼挡住水灵灵的去路,垂手低声道:“灵……水姑娘,相逢即是有缘,你我事隔八年,相隔千山万水依旧有机会相逢,何不趁此机会相识呢?”忘了有多少年,不曾如此费心费力的说过话,似乎还是皇子时,曾经如此说过话。
不知莫冉盛话里哪个字眼刺激到水灵灵,只见她眉心明显轻蹙,冷声道:“缘,或善,或恶。灵灵一介庶民,自问高攀不起王爷,想是别相识的好。”
这话,说的已然有些重,莫冉盛贵为王爷,哪有被人如此不客气的教训过,当下嘴角下抽,不悦道:“水姑娘一味与本王拉远关系,莫非本王曾经得罪过姑娘?还是你心里有人?”思及这个可能,他不禁神色黯淡下来:“皇兄将你黜入冷宫两年,难道你依旧牵挂着他?”水灵灵的冰雪聪慧,他感受到,以她的聪慧,必然能猜出他对她的心思,况且他对她的心从来不曾掩饰过,不留丝毫可能的拒绝他,除了她心中有人外,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她与皇兄朝夕相处六年,育有太子,皇兄又本是温柔儒雅极讨姑娘家欢心之人,她倾心于他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他的皇兄心里只有骆凡心一人,身处皇宫多年,她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猝然抬头,似遭雷击般,水灵灵满脸惊诧,白皙的脸颊染上胭脂,白里透红似熟透的蜜桃,让莫冉盛眼光不禁一暗,不想瞧见她水眸隐含薄雾,身子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片刻后才颤声道:“王爷,你可以侮辱灵灵的人格,但不可以羞辱灵灵看人的眼光!”
“你,你不爱皇兄?那你为什么要进宫?”莫冉盛不曾料到,他一句话,竟激起水灵灵那般大的反映,似她性子淡然如水,如此反映可称的上相当激烈,更想不到,她不是因为倾心皇兄而进宫?
难道,她如天下庸俗女子一般,为的,是那个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位置么?
无视莫冉盛眉宇间的猜测鄙夷,水灵灵嗤之以鼻道:“王爷贵为天皇贵胄,不知一道圣旨下来,是否可将金枝玉叶的您贬为一文不值的庶民?您贵为王爷尚且强硬不过一道圣旨,灵灵一介弱质女流,权势皆无,有的不过是条贱命,不知该如何跟皇命相抗衡?还请王爷赐教!”
纵是为了那个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位置又如何?
身为皇子,他可曾为求生存,卑微地苟活着?
人生的丑陋,他不曾遭遇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不曾品尝过,他有何资格鄙夷?
“怎么可能!”莫冉盛下意识惊呼,不为水灵灵的讽刺,而为……“皇兄喜欢的女子是骆凡心,下旨娶你为后是受了姓舒的老匹夫威胁,若你执意不肯,他是你爹,难道还会为难你么?”
水灵灵怆然失笑:“爹?我水灵灵这辈子,从来不知道‘爹’这个字怎么写!更不知道‘爹’是什么意思!”冷森一笑,水眸微眯,冰雪寒光迸出,冻疼莫冉盛的心:“听闻诚亲王为人至忠至孝,若今朝恋太妃落在歹人手中,施以万般酷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欲逼诚亲王您背弃朝廷,不知诚亲王是选择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孝子呢?”
舒老狗的威胁,她可以不放在眼里,但主上的存在,她不得不乖乖就范。
莫冉盛哑言,凝视着水灵灵悲怆水眸,满脸的愤恨不甘心,心脏一阵阵收缩,疼得他几乎站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
舒隆革不是她爹么?
舒隆革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么?
为何她会说出“从来不知道‘爹’这个字怎么写!更不知道‘爹’是什么意思!”的话来?
努力回忆着舒隆革满面奸佞的脸,奋力与眼前欲哭无泪脸庞重合,她眉宇间的确有几分舒隆革的痕迹,他们应是亲生父女才对啊。
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受到过怎样的伤害,使她拒绝承认舒隆革是她父亲的事实?
万般酷刑?
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夜夫妻百日恩,舒隆革竟如此对自己的妾?
血浓于水,为了权势,舒隆革竟如此对自己唯一的女儿?
“你……你可以跟皇兄袒露一切,皇兄乃至情至性之人,他若知道,他一定会帮……”呐呐开口,说着自己也难以信服的话。
他的皇兄的确至情至性,但对待敌人绝不会手下留情,水灵灵是舒隆革的女儿,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皇兄绝不会相信她的话,定会将她视做卖身求荣的奸细,说不定还会……
自以为安慰人的话,不料激起水灵灵满腔憎恶的怒火,她几近歇斯底里低声咆哮道:“不准把我跟那禽兽不如的畜生相提并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肯十八年前就五脏六腑俱碎而死!如果可以看到今时今日的伤害,我宁肯当初亲手杀了我娘,哪怕堕入万劫不复阿鼻地狱也要千刀万剐了舒老狗跟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不想哭,泪水却夺眶而出,若非当初她贪心,想保住母亲的性命,想让母亲多过几天开心日子,母亲不会被连玉气死,瑶瑶不会一出生就夭折,更不会被剁成肉酱尸骨无存,轩儿亦不会终日活在提心吊胆中,渴望父亲的疼爱却注定永远得不到的悲剧。
这一切都是她贪心的结果。
如果上天要惩罚,让她一人承受足以,何苦要折磨她的母亲,她的儿女?
风雪愈刮愈大,两行清泪尚未落地,已凝结成霜,苍白脸颊上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痛,如同心底伤痕永难抹平。
心颤,为的是水灵灵话语中的懊悔,是什么样的伤害,让她十八年前差点五脏六腑俱碎而死,是什么样的伤痛,让她宁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犯下天大错误也要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莫皇朝的帝王!
舒老狗?
天下有哪个女儿会如此称呼自己的父亲?
禽兽不如的畜生?
天下有哪个人会如此称呼自己国家的帝王?
“灵……水姑娘,”一时焦急,莫冉盛不自觉喊了她的名讳,不想遭她幽忧泪眸半怨半瞪,当即改口,一个伤心绝望时仍保持十分理智百分警惕沉敛性子的柔弱女子,她是怎样练就钢铁般坚硬紧绷的神经的?
“可是,为什么她眼底藏着悲哀,隐着能承担起重如泰山千万斤重担的坚强?她明明是个柔弱如蒲苇的女子啊,有着身在红尘之中,心在方丈之外的淡漠,却硬要投身万丈红尘纷乱中,假装坚强,撑起一身铮铮铁傲骨,挑起不属于她、不该是她挑的重担,她单薄的身子,瘦弱的肩膀担的起么?呜……王叔,父王不是说女儿家应该养在深闺,过着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神仙般逍遥的日子么?为什么她要承担那些本不属于她承担的重担?呜……看到她近乎苍白到近乎空洞麻木的眼神,我觉得胸口好闷啊!呜……王叔,我是不是生病啦?呜……我要把她带回家藏起来好好宝贝着,我不想再看见她绝望到死寂的眼神啦!呜……”塞敏娜公主娇滴滴的话语言犹在耳,望着她倔强的神情,单薄身躯不屈风霜的清傲,心,如刀割,似铁烙。
“皇兄……这是大不敬之罪,按朝廷律法当满门抄斩,你……当心旁人听……”说着,颤手想擦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愤然别过脸,是迁怒。“满门抄斩?哈--”水灵灵失声冷笑,垂泪道,“灵灵自幼无父,十四丧母,十五折女,现膝下惟有七岁稚子,不知朝廷律法该如何处置?舒家九族两年前死绝,童颜、鹤发,无一幸免,祖宗祠堂焚毁,祖坟被掘,先祖尸骨施以鞭刑,弃于乱葬岗,母家已无人可斩!灵灵两年前黜入冷宫,前夫家有后妃三千,直系旁系手足无数,一子乃大莫皇朝的太子,亦是大莫皇朝唯一的皇子,不知朝廷律法该如何斩我满门?”“母家已无人可斩”一句话,算是承认舒隆革是她的父亲。其实就算不承认又如何,血缘关系,怎是一句话能磨灭的了的?
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满门抄斩,先诛皇室!
此等气势,此等气魄,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及?
柔弱如蒲苇的女子,撑起一身铮铮铁傲骨。
想不到那塞敏娜公主天真骄蛮,看人眼光却精准无比,一眼看穿他无法看清的本质,却不知这真实本质,是否仅他一人无法看清?
塞敏娜公主尚且年幼,若待几年,以她的聪慧,看人眼光之精准,怕是会成长为极为厉害的敌人,思及此,莫冉盛心中暗自做了个决定,他要将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凝视着水灵灵梨花凝霜的侧颜,雪花飘飘洒洒,悬凝于三千青丝、如扇羽睫上,约莫一分光景,悄悄消褪,融化速度比落在常人身上慢了许多,莫冉盛一时间不曾注意到此特别景象,只是呆呆凝视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带你走!我带你去天涯海角,寻个皇兄找不到的地方,咱们俩……”沉敛的话语,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动和勇气,以及或多或少一相情愿的奢望。
三十功名尘与土,此刻他才知晓抵不过她眼中绝望愤恨的泪水,望着她流泪的模样,他心如刀绞,痛到几欲窒息而死。
出生皇宫,他自知亲情比纸薄,白日圣天殿上,皇兄看他的眼神,已非八年前他奉命出征前那殷殷关切的兄长,多了抹复杂,多了分算计,多了缕沉甸甸的阴狠,他,已是确确实实的“皇帝”了;出入沙场,他感叹生死无常,生命有限,此刻激流勇退,是他最好的选择,若能带着心仪的女子浪迹天涯,更是人生一大美事,哪怕今后一生要活在朝廷无尽追杀中。
别过的脸,下敛的睫,叫莫冉盛看不清水灵灵眼中闪过的一抹精光,是惊诧,是懊恼,亦是重重算计。
原本已她的身手,若有人靠近她十丈之内,必有所警觉,谁知先前被莫冉盛搅得心神大乱,失了原先的警惕,否则纵使北风呼啸横肆,亦难以湮灭他浓重的呼吸声,更别提他靠近她四丈范围内才有所察觉,若不是那股代表了天下最尊贵身份却也是她最为恶心的香位隐隐传来,她尚不知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窃听,不知他来此多久,听到多少?
她料到了诚亲王沉不住气,今夜会来,却没料到有人会亲自前来,原本她仅以为他会派个眼线过来,原本她不想将他牵扯入这是非漩涡,此刻却由不得她想,他今夜的到来,注定了刚刚从边疆回来的诚亲王将陷入这个是非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