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这是入夏之后第几场风雨,呼啸的狂风,肆无忌惮的暴雨,侵袭柔弱花枝,凤暄宫里栽种的花花草草,不少在风雨中凋零,剩下苦苦挣扎的,因无人打理,也没什么活气。
凤暄宫所有的奴才,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昏睡中的皇后,看着她脸色惨白如雪,气息微弱,心理打鼓般,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日来以来,皇后只要一苏醒,便大哭大闹,想尽办法要杀死肚子里的孩子,力气大的惊人,三五个宫女都按不住她,若非皇后身子太过虚弱,又有太医在一旁照看着,只怕她早已得逞。
回想起当日皇后疯狂的自残行为,所有奴才心有余悸。
平日里,他们熟悉的皇后对任何事情都冷冷淡淡,即便是被玛嘉指着鼻子骂,也没有半点反映,肚量大的不象个活人。
而当时,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疯狂的行为,彻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没有人想到过,原来皇后并非是个真正冷淡的人,她也有性子,性子倔强的骇人,决定做的事根本没人拦的住。
那时,若非笑颖死命抓着凤钗,若非玛嘉、纤眠、兰草、依色几人联手按住皇后全身,让右院判童放童大人扎了皇后的穴道,使她昏睡过去,指不定闹成什么样,说不定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会被凤钗刺死。
皇帝当时看着皇后的疯狂,脸色说不出的怪异,有惊有怜有愤有恨,更多的疑惑不解。
别说皇帝不解了,朝野上下有哪个想的明白的,后宫嫔妃哪个不对龙嗣渴望至极,巴不得母凭子贵。
瞧瞧人家贤妃娘娘,原本只是个正二品的昭仪,就因怀了龙嗣而册封为正一品贤妃,太医早已证实,贤妃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他日小皇子一出世,什么样的赏赐没有,说不定连太子之尊,皇帝都已预备下。
皇后心理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她会失踪一早上?
回来后就性情大变?
或者说展露出真正的性情?
皇后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会恢复以往呢?
这些日子,她只要一清醒就闹,奴才们携手压住她,让右院判大人扎针让她昏睡,每天趁她昏睡之际灌以千年人参熬的汤汁,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
所有人都说了,再这样下去,别说皇后肚子里的龙嗣保不住,就连皇后娘娘的小命也难保住,一旦皇后娘娘驾崩,那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岂不……
好些人已经在为自己预备后路,可后宫虽大,真正愿意收容他们的主子,又有几个呢?
即便有主子愿意收容他们,各个品级的嫔妃所拥有的奴才数量有明确规定,身边奴才早已饱和的她们,怎可能为了别宫主子的奴才,而残害自己的心腹呢?
此时,平日里看皇后不顺眼的奴才突然认识到,若皇后死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活的。
皇宫里,对于死了主子的奴才,奴婢通常是打发到浣衣殿洗衣服,奴才则是打发到各处当最低贱的跑腿太监,哪有跟在自己主子身边舒服,况且他们还是皇后身边的奴才。
任皇后再不得宠,她也是皇后,又有舒相当靠山,宫里的奴才多少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夜,静悄悄的,虫儿,轻鸣着。
凤暄宫灯火通明。
没有一个奴才敢安心去休息,生怕皇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苏醒,身旁没有奴才看着,又做出要杀死龙嗣之事。
太医院左右院判,坐在外室椅子上打着盹,皇后如此闹腾,他们已十多天没有做出凤暄宫一步,更别提回府休息了。
玛葭靠在床塌旁,放心入睡,她才不管皇后是否会死,反正连昭媛说了,如果皇后死了,她马上把她弄到霞阳宫去伺候她,若是皇后没死,就让她想办法落了皇后的龙嗣,到时少不了她的好处。
笑颖忧心重重的迷望着皇后,一手按住皇后的手,稍微假寐会儿,只要皇后一醒,手一动,她便会在第一时刻惊醒,确保龙嗣的安全。
兰草纤眠依色等小宫女,守在一旁伺候着,各个处于半梦半醒浅眠状态。
一道曼妙身影掠入凤暄宫,迅疾出手,点睡所有人,慢慢走到皇后的凤床前,凝视着病榻上憔悴的人儿,半晌,她出手封住她的穴道,拂开她的昏睡穴。
幽幽转醒,水灵灵迷蒙着眼瞧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意识处于朦胧状态,凝聚片刻后,意识慢慢清醒,微微转动眼珠瞧了瞧周围陷入深眠的奴才。
曼妙身影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满脸泪痕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眼底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她过的并不好。
“纤……纤眠……”水灵灵虚弱的叫她,开口才发现嗓子干的冒烟,火烧般疼痛难当。
纤眠忙去倒了杯水,扶起水灵灵孱弱的身子,找了个垫子垫在她身下,小心喂她水喝。
泪水不止,纤眠哭道:“宫主,您为何这般错待自己?”
她十岁就跟在宫主身边,是少主特意安排她伺候宫主的,当时的宫主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丫头,每天接受最残酷的训练,徘徊在生死边缘,每天身上受的伤看的她心理直发疼。
她知道,选拔宫主的训练十分艰苦,她更知道,宫主是当时接受选拔的人中年纪最小、个子最小的一个,若非有少主不时偷偷传授她高深武功,输真气给她,凭她一人之力,是怎么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训练营的。
即便当时,她每天给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的宫主上药、治伤,也没见她如此死气沉沉过,即便当时,她每天都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房间,有时甚至是爬过房间的,她依旧努力的活着,努力的活下去,不似此刻的一心求死。
眼珠为转,水灵灵喃声道:“纤眠,杀了他!帮我杀了他!”方才喝水之时,她就发现了,纤眠封了她穴道,怕她再次自残。
“宫主……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啊!”纤眠不懂,宫主一直很渴望家人,渴望家人的温暖,渴望家人的爱护,为何会如此痛恨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
“我不要他!纤眠,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求求你,就当我求你,帮我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好好地活着……”水灵灵肆无忌惮的哭泣着,哀求着,第一次在人前显示自己的脆弱无助。
纤眠呆呆的望着水灵灵泪流满面的模样,她从来没见过这般脆弱无助的宫主,脆弱的如同一枚剥了带刺外壳的蓖麻,徒留渺小脆弱的内在种子,被丢在野外贫地里,不知如何生存。
“为什么?宫主,你一直渴望有家人的啊!你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呢?”纤眠无声号哭道。
她们都一样,自小失去父母,失去亲人,都明白没有亲人呵护的悲哀无助,都极度渴望家庭的温暖,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呢?
“我,我不要……他是姓舒的外孙啊!我恨他!我恨他……我要他断子绝孙!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水灵灵想狠狠摇头,想狠狠撞头,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咬紧牙关任泪水潸然而下,悲愤哀鸣着,如泣血孤雁,做最后一搏。
纤眠呆滞,她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宫主嘴里嘶吼的,想杀的人,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舒隆革,她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
纤眠对于水灵灵的过往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以前每次她噩梦惊醒,总是哭着喊娘救命,哭着求爹爹,哭着喊疼喊冷喊饿,她无从猜测,是什么样的情景,使水灵灵那般淡然看待世界。
依稀记得,水灵灵是主上带回来的小女孩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似乎才三四岁就被主上带了回来,编进了当时已经饱和的新一批宫主选拔人选中,成为第一百零一个。
新宫主选拔人选,是没有名字的,只有编号,每次选拔,主上都会挑选出一百个资质最好的小女孩,年龄从六岁到十岁不等。而她的宫主,是第一百零一个,大伙都叫她“多余儿”。
多余儿……
她的宫主,自小就是个多余人!
跪下身子,纤眠泪水直流,嘴角却扬起一抹涩笑,开解道:“宫主,他不仅仅是舒相的外孙,更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心杀死他?再过六个月,再过六个月他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会对你哭、对你笑,会喊你‘娘’,你真的忍心杀死他么?”
水灵灵哑然。
她从没想这些。
她只听见有人说,舒相有了唯一的外孙,有后了,她的理智,完全燃烧殆尽。
想起她娘的死,想起她娘受过的苦,想起她当年被砸出家门时的场景,想起她被主上丢进宫主选拔人选中,丢进训练营中,想起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夺得宫主之位,为的,只是找到世间唯一疼她爱她怜她惜她的娘,一进孝道。
目光下意识的凝视着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的孩子。
一个六个月后就来到世间的孩子!
一个会对她哭,对她笑,喊她“娘”的孩子!
杀了他?
亲手杀了他?
她怎么忍心啊!
泪水,无声划过脸庞,苦涩之味萦绕心头,缓缓闭上眼睛,她不在言语。
纤眠的话,唤醒了她的母性!唤醒了她的理智!唤醒了她心底的柔软!
她茫然了……
她无措了……
她要想想,好好想想……
纤眠瞧她平静下来,呼吸不在紊乱,无声的将她身子放平,盖好锦被,悄悄退了出去……
她知道,她的宫主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思考……
她相信,她的宫主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她是那么仁慈,那么善良,那么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