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辰雪醒得很早,睁眼时天光甚暗,身边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顶风凉,将毡子给孔昭盖实了,她悄悄起身。不远处淳于兄妹俩也各自裹着毡子沉在梦乡,秋意亭却早已起身了,略一转头,便见他立于山边,晨风吹拂着衣袂,暗淡的天光里,那背影依旧如渊停岳峙。
这个人与她在威远侯府里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近山边,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当晨风挟着草木的清新拂面而过时,她轻轻启口问出了存于心中许久的话:“戎马倥偬十五载,不倦吗?”
秋意亭一愣,转身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辰雪,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她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一瞬间他想起了梨花树下的蓦然回首,想起了纵马奔驰的惊鸿一瞥,皆是因这一双眼睛。
“不会。”他答道。其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风辰雪问这样的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只是他心里并无不快,倒是觉得从无人问过的话她来问才是理所当然。而答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怎么知道他已戎马十五载?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纪轻轻即居高位,却无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凉边城,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
风辰雪的眼睛望着天边,那里已隐约现出一线轻红,旭日即将升起。
她这几年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亦到过边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迹的地方,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百姓们提起他时总会是满脸的钦佩,总是赞他如日之昭昭。诚然,他年轻英俊,武勋卓绝,深受皇帝宠信,确如朗日当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时。
“即算是不能尽孝父母身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儿女承欢?”她望着天边一点一点显露的红日。
秋意亭微微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欢游历天下,我亦有我的志向。”
风辰雪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转身,负手看着峰边,那里已有淡淡的半轮红日。
“家父是名武将,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活一世,不只是过日子,还想做一番大事,可予国、予民、予后世有千古之功,这样才不枉为人。而这,予姑娘来说,许是追名逐利杀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则以领略天下不同的风光为乐,觉得踏遍烟霞阅尽人间奇事而独有意义,那样的日子才过得潇洒自在,可那予我来说,却是游手好闲徒耗光阴虚度人生。”
风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一句,“‘子非鱼而焉知鱼之乐’,你是说人各有志是么。”
秋意亭微微颔首,道:“就如先人所说‘忠孝不能两全’,而人一世,总是有舍有得。”说到这声音里亦带出遗憾,“我不能尽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国离亲么。”
风辰雪默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峰边的旭日渐升渐高,淡淡的暗红逐渐化为赤色丹红,天边流云亦慢慢染上一层胭脂,终于,当一轮红日跃上峰尖悬挂高空,刹时天地阔朗,霞光洒落,万物生辉。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风辰雪轻轻吟道。[注○1]
秋意亭听着心头一动,此情此景,诚如诗意。
可紧接着风辰雪略叹息的声音入耳,“古卢之后便是山尤吗?”
秋意亭一惊,蓦然回头看住她。
风辰雪却只是看着天上的朝日,看着天边绯艳的云彩,平凡的面容依旧平凡,可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在霞光的映射下焕发着绮丽的光华,熠熠如宝石。
那一瞬间,他被那双眼睛迷惑了。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与她为何会站在这里?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知道?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普天之下,有此念的仅他与当朝陛下!可她,为何知道?她单从他此行便已看出?
风辰雪并不知晓他心中波澜,她只是道着她的所思与所疑。“纵观历史,总是分分合合,从无永远的天下一统。即算你今日强行尽收诸国,可过得几年或几十年、几百年,必又是一番分裂。或许,后世评你今日作为,亦只‘噬杀’之名。”
秋意亭移开目光,落向天边云霞簇拥的朝日,收敛心头杂绪,沉吟许久,才开口:“听姑娘昨夜之言,便知姑娘熟读史书,自然知晓东、皇两朝所受各方属国的侵扰协迫有多少,边城的百姓、士兵流过多少血、多少的家破人亡那更是无以计数。”
风辰雪想起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史官寥寥数笔记下的惨痛过往,不由得心头长长一声叹息。
秋意亭负在身后的手亦微微握紧,道:“朝晞帝、延治帝、昭武帝三朝乃是我朝武力最为强盛之时,争天铁骑纵横天下,皇朝六将睥睨无敌,可即算是那个时候,周边小国依旧是不时侵扰边境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我朝每每亦只是出兵驱逐或是讨伐令之臣服,可屡过屡犯。特别是到了惠成、仁瑞两朝,两位先帝以仁为怀,不欲兵革引祸,不但免去各属国的岁贡,反年年惠赐钱帛无数,可即便如此,周边属国依是不时侵犯边城,只为勒得更多财帛,这样不但未能让边城百姓得到安宁,反使得国库空虚,兵士松散,更且我泱泱大国卑颜媚下气势全无。”
风辰雪静静听着,虽然秋意亭的声音冷静,可她依能听出那一丝不甘与愤慨。
“直到当今陛下登位,才一改前朝面貌,且自安豫王封‘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以来,对于边国犯境他从来是穷追猛打,这才算是镇住了一些小国的嚣张气焰。也经过了二十年的生养,有了今日的国库充盈士兵勇猛。”秋意亭轻轻吁一口气,仰望朝日,面上有着敬仰之情,“当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我既生于此,又幸得重用,当辅佐君王一展宏图。”
朝日的光芒已有些刺眼,风辰雪微微眯眸,想着他所说的宏图,那便是……
“横扫六合,虎视雄哉。”她移眸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颔首一笑,“无论是强是弱,各方属国总是窥图我皇朝沃土,既然如此,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那时刻总能得安宁。”
风辰雪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既无欣然颔首,亦未拧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世间从来人不同心,即算普天仅有一国,亦有分裂之日。”
秋意亭听得并未反驳,只道:“确如姑娘刚才所言,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可总还是有的,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有这样一段安宁的时日可让百姓们耕耘生养,代代传承。至于后世是否分裂,后世如何评我今日所为……”他说到此微微一顿,然后神色坦然平静的道:“后世的事自有后人去理。我只做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能做的。大丈夫,言无悔,行无憾。”
风辰雪心头一动,看着那秋意亭的眼睛,那双眼睛自相遇以来都是那样的明亮华灿,总是那样的信念坚定,凡人的犹疑与畏缩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心中。
她蓦然间明白,“你是要做始帝与朝晞帝都未成完成的鸿图霸业!”一瞬间,她胸口翻涌起一股情绪,许多的感觉夹杂其中,无以名状,看着眼前若青山伟岸之人,她脱口而道:“且成今日男儿业,莫望百年身后事。”
秋意亭心头一震,猛然回首看着她,她为何总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朝日之下,这个女子素衣飘拂清冷如故,仿佛千百年过去,她永远可如此红尘不染,遗世独立。那一瞬间,心头好像有什么拂过,轻柔得如风似水,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炫美如日,“听卿一语,堪为知己。”
风辰雪听得,倏忽间心头生出莫名的感触,似酸似甜,最终只是心底里轻轻一叹。也就那一叹间,原先对秋意亭的一点不谅解也烟销云散。原来,他是这样的,那么,当年无论与他成亲的是哪一个,都只得一样的结果。他既非无情,亦非故意延婚,只是儿女家室,不足与国家大业相比。
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亦是这般无常。
她与他十几载的牵扯,最后形同陌路。
可她又何曾想过,与他会有绛兰山顶的一番相交相知。
而他亦不知,此刻身边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前方朝日朗朗,霞光万丈,他与她并肩而立,晨风拂得他们衣袂相连。
“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孔昭起身便看得如此景象,忍不住脱口感叹。
那一句轻如呢语,淳于兄妹正打着哈欠不曾听得,可山边的两人都是功力深厚者,自是清晰入耳。
风辰雪泰然自若,仿佛未曾听见,而秋意亭岿然不动,心间却升疑团。
几人稍作洗漱后,草草用过早膳,便收拾行装,准备下山。
秋意亭捡起地上一块毡子,目光扫过时不由一怔。
“‘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身旁的淳于深秀念着,“风王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嗯。”秋意亭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地上那行字。这字迹看着眼熟,可他是在哪里看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