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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七岁十七朵莲花(9)

在我即将念完最后几张字条时,我发现,几乎连里所有女兵的名字都被提及了。我为此非常纳闷,女兵团结友爱的举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甚至有点怀疑她们是在弄虚作假,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样。

我仔细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继续往下念,终于发现,最后一张字条也没有他——那个长得像金城武,一性格开朗如小鱼儿,见到老兵就立正喊“首长好”的小男兵——卢路的名字。

早在两年前,我重返高原,刚下飞机认识的第一个高原军人就是卢路。当时他自豪地告诉我,他是女兵连的炊事班长。我戏言他是生在花丛中的王子,他抿着嘴笑得比花还灿烂。在我看来,像他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很容易让女兵靠近,这不仅是因为他长得帅,主要原因他代表着女兵连唯一的“男性世界”。

我在女兵中搜寻卢路的影子。有一个:念头让我犹豫不定,我想我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让我们男同胞的面子受损呢!思前想后,于是终于像足球裁判员那样潇洒地亮出了最后一张“黄牌”,尽管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但我照样十分抒情地念出了两个字:“卢_路。”紧接着,我又信口开河地吟诵了一句对他好感的话一一

“卢路——谢谢你!尽管平时我们都不喜欢你油嘴滑舌的臭样子,可是你精耕细作的饭菜让我们这些瘦如菜苗的女孩子在连队长好了身体。就凭你的这一功劳,这个嘉奖我们女兵都该投你一票。”

下面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的目光开始四处搜索卢路。我没想到卢路今天居然不在场。更让我担心的是,卢路是否早已调离女兵连?

就在我有些惆怅的时候,连长突然推门来了。她抖落一身的风霜,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家安静一下……也许大家还不知道,卢路现在正在手术台上,昨晚他突发高原急性阑尾炎。”女兵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惊讶地望着连长,像是在问:这,这,这不太可能吧?连长表情十分严肃地看着大家,缓慢地说:“我们的女同胞们,大家在彼此关爱的同时,别忘了多关心一下我们身边的男同胞啊!”

一阵细雨般的掌声将活动室洗刷得亮堂堂的。女兵们异口同声地呐喊:“这个嘉奖我们都给卢路吧!”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泪花闪动的我只好悄悄转过身去。

卢路出院后,得知自已得了嘉奖比谁都开心。因为这是他在连队得到的最后一个嘉奖,也是他当兵五年来得到的唯一奖励。在他军旅生涯最后的几天里,他碰到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乐呵呵地问候对方,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在离别的留言簿里,卢路为每一个女战友写下了一句相同的赠言:“能为你们做饭,是我军旅人生最大的幸福。”

在告别军营的队伍中,女兵们排着队给卢路献哈达。在漫天大雪里,他们紧紧抱成一团。

我看见卢路的泪水比女兵流得多。

几年前,我应一家杂志社之邀去上海参加一个笔会。

会上除了我来自最边远的西藏,大部分与会者来自各大繁华城市。他们看上去都比我年幼,而且弄出来的文字比我出色。由于地理环境关系,平时我只能在一些过期的报刊上认识他们显赫的名字,初次见面几乎搞不清谁是谁,听着他们轮番的精彩段子,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好尴尬地望着他们笑笑了之。

报到的当天晚上,主持人召集与会人员和杂志社全体编辑开了一个见面会。其中内容之一便是自我介绍。前面介绍自己的人都把自己写作取得的成绩和所在城市的风光描述得十分详细到位,结尾总会谦恭地加上一句:欢迎各位到某某地方来玩!更有幽默诱饵的慷慨者,那意思大概是,如果你到他们那里吃海鲜不仅可以不埋单,还可以打包带走。此言一出,立即博得大家惊心动魄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不知不觉便论到我介绍自己了。西藏究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思绪久久停在过往的日子,一直没有晃过神来,搞得主持人亲自走过来:“嗨,嗨嗨,该你,该你了!”

我四下张望一眼,大家都在静静地看我。的确,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自我介绍了。忽然,忽然急促不安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庞大的会议厅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安静和庄严。忐忑不安中,我紧张得心口不一地说了一句话,总算是勉强介绍了自己。然后,立马坐下。我猜,此时我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不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强烈要求我详细介绍西藏。 我一听,头懵了! 高高在上的西藏 ——那么硕大空旷的地理; 人人神往的西藏 ——那么博大精深的文化; 天天天蓝的西藏 ——那么柔美与冷峻的词汇;遍地开花的西藏——那么自然与神性的怀抱;箭头聚集的西藏一—那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区域……从何介绍?脑海里闪现的清晰匦面顿时变得模糊,然后,一片空白。

我语无伦次地拒绝了大家的要求。

主持人异样的眼光对我不依不饶。她说,别人都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生活的地方,你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边地,怎么能对西藏只字不提?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到你的西藏玩?再说你是写散文的,不是那些写小小说的,故事不可能一开始就可以结束吧。

我支吾其词,弄得好不自在。最终,依然说不出西藏。

后:来几天,笔会在创作交流与走走看看中度过。其间,有一位河北作家几次来房间找我聊西藏,但都被我的寡言少语给打住了话题。可以说,那几天我是想着“西藏”度过难关的。我甚至想到了鲁迅先生常说的“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我想自己既然长期生活在西藏怎么说不出西藏呢?我为什么不把西藏的文化,西藏的风情,西藏的宗教仪式,西藏的历史与传说,讲得天花乱坠,让他们在向往中再次遭遇震惊呢?

回到西藏,我在冬日的阳光下沉默r好些日子。直到意外地收到那封读者来信。信中是一张小小的剪报。那个河北作家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这次参加笔会,有幸认识了一个最沉默的人。初次见面,我着实吃了一惊:我印象中的他应该是一个双颊通红,头发有些稀疏且面目沧桑的高原行者,然而眼前的他白白净净,面目清秀得宛如江南小生。他一直用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与会的发言者,如果不是亲耳听他自己介绍那一句‘凌仕江,来自西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来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那片圣土……”

那一刻,我感觉日渐喧嚣的西藏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和辽远:

论地理,西藏的确好比天堂。而我的天堂往往是那种超乎沐浴露的泡影想象,它使我的心灵在其中不断清洁、健康、舒畅。从古到今,长期涉足西藏的作家、探险家、考古学家、摄影家、旅行家、藏学专家、记者等不计其数,各种著作、文字碎片或影相海量充斥人们视野,我没发现有哪一位把西藏介绍清楚了,这其中也包括大量藏族母语作家。1933年,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企图以《失去的地平线》一书解密西藏,他主观地制造了人们对西藏的神秘启蒙,那是我接触的最早撩开西藏面纱的第一部国外著作,所以在我从前的文字里几乎没有提到过它。

不是我不愿为大家介绍西藏,而是我本身不具备资格向诸位介绍西藏,因为我不是导游。在我看来,西藏更不是一个适宜用来给人介绍的地方。西藏,想象一下,的确不错。跋涉西藏十多年的长旅之后,我依然坚持用我自己的感受写字说话——我只能说,经过多年以后,我的心好像离西藏更近了,我更加理解了这里的人们对雪山与河流的爱,一开始他们就从深刻出发,他们对爱的表达最初和最终都是要把自己用佛洗尘的身体融人离天最近的地方,他们一生一世用爱的方式延续爱,这种爱不断增加着雪山的高度和草原的宽度……为了让心灵提前抵达那样的高度,为了让胸怀更接近那样的宽度,除了默默感受,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想给那位河北作家写封信。告诉他,其实我的西藏只是一个适合让人用来默默感受的地方。可面对寂静的雪山与寺院,我却迟疑不敢下笔。我怕我的言辞误导了他。

思来想去,最终写下四字:西藏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