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宁拒绝了留校任教,也拒绝了进研究所工作,倒是跟杜老爷子走得很近,没有煞有其事的拜师仪式,只是跟着杜老爷子打打太极,两人不像师徒,倒像是忘年交。
杜子清一直对肖宁心怀内疚,他想尽可能的做出补偿,哪怕是经济上的补偿也行。
安琪曾经狮子大开口,跟他要了一笔赔偿金,相反,在名利问题上,肖宁看得很淡,以至于杜子清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提钱这个字。
杜子清想不明白,为什么肖宁这般宁静致远的男人,会娶那样一个俗不可耐的老婆。
肖宁的身体渐渐康复,可以正常的走路,正常的奔跑,双手也可以正常的写字,只是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他的体力还不够好,他双手的灵敏度还不够强。
杜子清知道,肖宁再也没办法上手术台了,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有一天他自己不能上手术台,那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好在肖宁并没就此消沉,他先后出了几本畅销小说,有发生在医院里的故事,有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
杜子清特地去书店,买了他的书回来看,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又有令杜子清非常熟悉的医学专业叙述,杜子清从头看到尾,除了医学书,他吝于把时间花费在无关紧要的书上。
看完肖宁的书,杜子清没觉得是浪费时间,相反收获很大,肖宁从一个病患的角度一针见血的写出医生和病人不平等的关系。
多数的病人在医生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带着小心翼翼和讨好。
鲜少有医生向病人表示感谢,是这些病人提高了他们的医术,成为他们医学论文中的一个数据,让他们修炼成名医,升职加薪。
医生或者他的家人得一次癌,他们就能真正理解患者的心情了。
杜子清以前没发觉,他在面对病人的时候,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觉得自己是在治病救人,是在挽救他们的生命。
扪心自问,他从没有过一次,想要感谢病人。
凭着这些书的畅销程度,杜子清知道他不再需要为肖宁的生活而担心,肖宁所赚的,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名医。
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出发之前杜子清照例来胡同看一看。
肖家的院门半敞着,从外面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砖青瓦的影壁,影壁遮住了院落,即便院门大敞着,从外面也看不出院子里面的情况。
杜子清听到肖家父子说话的声音,他轻敲一下院门,瘦瘦的少年很快从影壁后面跑出来。
“杜叔叔好。”肖航开心地叫道。
他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粗而低沉,完全不似以前清脆的童声。
“放假了?”杜子清微笑着随他走进院子。
肖航已经念完初中,等到开学就该进入高中。
院子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的,肖宁蹲在花圃对面的菜地里,绿油油的黄瓜,红澄澄的西红柿,让人看了就眼馋。
“杜叔叔,井里有西瓜。”肖航飞奔到水井边,拉着绳子,将井里的西瓜捞出来。
他们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
看他们如此悠闲地享受农家乐,杜子清简直快要嫉妒了。
吃了一肚子的西瓜,又拎了一大袋黄瓜和西红柿,杜子清满载而归。
这院子里唯一缺少的就是女主人,江安琪不告而别,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三年。
夫妻分居两年,就算在另一方缺席的情况下,法院仍然可以判离婚的。
肖宁一直没诉讼离婚,也没跟梁美美走到一起,凭着他现在的名气和收入,想嫁给他的女人多了去。
大家都想不明白,肖宁在坚持什么,或又在等待什么。
下了飞机,杜子清直奔酒店,研讨会在海边一个度假酒店召开。
今天只是报道,会议从明天开始,难得的一次度假,杜子清穿上花花绿绿的沙滩服,拖拉着人字拖,去海边散步。
“先生,您好。”一个瘦弱干瘪的女人突然走到他面前。
“您好。”杜子清停下来,等着女人说话。
“我叫乔芝芝,今年三十八岁,我得了乳腺癌……”女人暗黄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说道。
“我老婆也姓乔,认识您很高兴。”杜子清主动伸出一只手。
女人哆嗦地伸出一只手,用力地跟他握了握,然后转身就跑,“我说了,我终于说出来了——”她雀跃着飞奔向不远处的一群女人。
“组长,组长,我终于说了。”女人飞奔到组长身边,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里喷涌而出。
因为这个病,她一直处在极度的自卑中,她不能算是女人了,也不是男人,她成为异类的第三种人。
是组长将她们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召集到一起,大家抱团取暖,一起抗癌,成为抗癌斗士。
组长是斗士中的斗士,在查到患癌时,刚刚三十岁的组长毅然绝然地切去,她想活。
“还有谁想说?我们只是生病了,没抢没偷没杀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组长双手背在身后,大义凛然的问。
“组长,我想说。”大家纷纷举手。
“面对大海,大声地吼出来。”组长转身面对大海,手一挥,气吞山河的说。
“我叫xxx,今年xx岁,我得了乳腺癌,只剩下——”海边顿时响起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嘶吼声。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们都是勇士!”组长激昂的声音说。
“我们是勇士。”女人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江安琪?”等到这群女人散了,杜子清尾随组长,不确定地叫道。
女人的后背猛地一僵,这里没人知道她叫江安琪,她现在的名字叫徐邵珍。
她慢慢转过身来,乌黑的齐耳短发,暗黄发黑的脸,这张脸只有眼睛还有些神似安琪,她像枯萎了的花,瘦骨嶙峋的。
“杜医生,好久不见。”安琪扬了扬尖尖的下巴,尖而短促的声音笑道,她的声音不像从前清脆,像是落满灰尘的老唱片。
安琪背着双手跟杜子清在海边散步,长时间的沉默,两人都没什么可说的。
“恢复得怎么样?”杜子清打破沉默问。
“不错,做了手术,现在定期化疗。”安琪不甚在意的说。
“肖宁一直单身。”杜子清说道。
“我看过他写的书,其中就有关于乳腺癌的康复治疗,很不错,我受益匪浅。”安琪很官方地说。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杜子清问她。
“三年前离开后,一直刺疼,刚开始没在意,后来流血,变得像橘子皮,皱皱巴巴的,我就去医院检查了。”安琪介绍她的病史。
她没同意采用保乳治疗,第一时间全部切除,她不想像小红那样,最后发臭长蛆。
“化疗副作用很大,该配合中医治疗,我认识这方面的权威专家,可以给你介绍。”杜子清下意识的伸手摸手机,才想起,手机扔酒店房间了。
安琪摘下头上的假发,里面是秃瓢脑袋,化疗头发掉得厉害,她干脆剪了个光头。
“肖航考上了重点高中。”杜子清不去看她的秃瓢脑袋。
“他一直就聪明。”安琪笑笑,重新戴上假发。
“钱够用吗?”杜子清问。
“够!”安琪点点头。
“你不打算回去看肖航?”杜子清看着她问。
“那孩子从小就跟我不亲,不看了。”安琪笑着摇摇头。
“肖宁呢?”杜子清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看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活。”安琪望向大海,幽幽地道。
“这一个星期我一直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杜子清低声道。
“行。”安琪专注地凝望大海,把头一点。
杜子清转身离开,安琪独自站在海边,眼睛又干又涩,她缓慢地眨巴着眼睛。
如何证明我爱你呢?她偏着脑袋沉思,她信誉全无,做什么也证明不了了,回去有投奔求助之嫌,飘在外面她就像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