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理发店的长沙发上挤满了大爷,大爷们来镇上赶集,顺便过来探望侄子,顺便集体理个发。
一张理发椅上坐了一个白胖的肥女人,肖荣荣站在女人身后,先用梳子分出头部的区域,再涂上药膏,然后分出一小撮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扭,直到扭不动为止,最后再用锡纸包住,女人要烫发。
肥女人眼睛发直地盯着面前的镜子,这个理发师很好看,细细长长的身材,雪白的皮肤,浓黑的剑眉,剑眉下是一双杏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浓墨重彩的一张脸,像是上了妆的戏子,而他是纯天然的,比戏子还要漂亮。
另一张理发椅上坐了一个摩登女郎,女郎跷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时尚发型杂志。
杂志已经被人翻蓬松了,还是很久之前的杂志。
给肥女人包了一头的锡纸,肖荣荣转而走向女郎,给女郎系上理发围脖,带她走到洗发池前,让女郎坐到凳子上,肖荣荣拿下挂在墙上的热水器喷头,先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再给女郎洗头。
“这个温度行吗?”肖荣荣问女郎。
女郎含糊应了一声。
傻大姐像门神一样四平八稳地站在店门口,她是雪儿理发店的学徒,学了一年,连帮客人洗头都没学会,只能当三分之一个人用。
傻大姐之前,肖荣荣还带了个徒弟,那个女徒弟心灵手巧,一人可以抵三个人,女徒弟学成手艺后,另起炉灶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雪儿理发店一半的客户全被女徒弟抢走了。
有了前车之鉴,肖荣荣再收学徒时就注明一定要傻一点的,麻子奶奶不负所托,不知道从哪个村找来了傻大姐。
傻大姐年芳十四,是傻子中的翘楚,叫她一声傻大姐,她当之无愧。
给女郎洗完头,肖荣荣走到肥女人后面,打开一个锡纸,看药水的挥发效果。
包好锡纸,肖荣荣又走到女郎后面,“想要怎么剪?”他用手指托着女郎的脑袋,盯着镜子问她。
“修一下刘海,稍微打薄。”女郎望着前方的镜子,视线迎上理发师的视线。
肖荣荣不再废话,低头专心地帮她修剪头发。
他差不多站了一天,两只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两条腿也僵了,好累。
这还没完,后面还坐着九个大爷,给大爷理发是不收钱的,大爷的家人来理发,也是不收钱的。
大爷们抽着烟斗,有痰直接往水泥地上吐,醒了鼻涕直接擦到身后的沙发上。
肖荣荣目不斜视地理发,大爷们的丑行全都倒映在镜子上,再由镜子传入他的余光。
“老板,我可以回家了吗?”傻大姐仰头望了望天色,她不认识钟表,只会看天色,天亮了就来上班,天黑了就回家吃饭。
“先帮二大爷洗头。”肖荣荣面无表情的淡声吩咐道。
“不用,不用,荣荣,你先忙你的,等到没有客人了,再给我们理。”二大爷挥舞着双手,一派体贴地说。
早一点晚一点,还不全是他,肖荣荣冷冷勾了勾唇角,太累了,一句敷衍的话都不想说。
“二大爷,二大爷,你快点。”傻大姐急吼吼地催促道,她还要赶着回家呢。
二大爷推辞不过,坐到凳子上,将头伸进水池里。
“二大爷,这个温度行吗?”傻大姐打开喷头,有模有样地问。
“这个温度好像有点烫。”二大爷用心体会一下,有模有样地回答道。
傻大姐当即调水温,二大爷被烫得惨嚎一声,“傻大姐,你烫猪头呢!”
“二大爷,这个温度可烫不了猪头。”傻大姐认真地跟二大爷一问一答。
店里的人都笑了,烫完了二大爷的猪头,傻大姐接着烫三大爷的猪头,一直烫到九大爷。
大爷们坐在沙发上,脑袋,脸和耳朵全被烫红了,头发上还冒着热气。
夏雪飞快将自行车停在外面,“荣荣媳妇回来了。”九个大爷齐声跟夏雪打招呼。
夏雪冷着脸目不斜视地直往里面走,“噔噔噔”地踩上楼梯,他们租了一间挑高的平房,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楼下开店,楼上住人。
肖荣荣喉头里涌上甜腥味,他自己可以心里偷偷地嫌弃大爷们,却不能接受夏雪给长辈们甩脸子。
夏雪是城里人,还在艺校念书,后来跟着肖荣荣私奔回老家,等到生下儿子,才敢跟娘家人联系。
岳父岳母一百个看不上肖荣荣,碍于已经果熟蒂落,只能接受,他们让夏雪一家回城里住。
肖荣荣拒绝了,岳父岳母出钱给他们在镇里开了这家理发店,肖荣荣硬是打了欠条,欠他们的钱已经还清了。
岳父岳母每个月都给夏雪打钱,说是给外孙子花的,肖荣荣不想要,苦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现在房租涨了,店里的生意却是少了,肖宁也开始上幼儿园,处处都要花钱。
肖宁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几个大爷出去逗他。
“别碰我!”肖宁陡然地尖着嗓子大吼一声。
肖荣荣握着剪刀的手一抖,夏雪拎着洗澡的东西一阵风刮下楼。
“你去哪里?”肖荣荣垂着眼眸低声问。
“洗澡。”夏雪干脆地答道。
“先给大爷们理发,再一起去澡堂洗澡。”肖荣荣轻声说。
夏雪现在也是半个理发师了,简单的发型她都会。
“没空。”夏雪轻飘飘的回他两个字。
肖荣荣太阳穴跳了几下,忍,除了忍还是忍。
夏雪蹬着自行车赶去澡堂,当初鬼迷心窍了,看肖荣荣哪里都觉得好,住到一起后,才发现他身上的毛病,他看着蔫儿吧唧的,却比驴还要犟,而且只对她一个人犟,对着外人,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跟他老子一模一样的,怂!
夏雪发狠地蹬着车子,要不是已经生了儿子,她早就回家了,何苦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苦熬。
送走大爷们,肖荣荣手抖腿也抖,他一下子坐到沙发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刚才给大爷们修面的时候,他真想一刀割破他们的咽喉。
一帮畜生!
全身洗得香喷喷的,肖宁的心情又好了,夏雪带他去东北水饺馆吃饺子,吃完了给肖荣荣打包一份带回去。
“饺子。”夏雪将方便袋扔到小餐桌上,抱着沉甸甸的儿子去楼上。
屋里阴冷阴冷的,没有空调。
“灌个热水袋上来。”夏雪冲着楼下叫道。
肖宁躺在榻上滚来滚去,夏雪将一瓶牛奶拿给他喝,专门为他订了鲜奶,早晚各喝一瓶。
肖宁抱住奶瓶,送到嘴里喝,两只脚丫子朝天竖着。
肖荣荣拿了热水袋上来,“爸爸——”肖宁嘻嘻笑着,将一只小脚送到肖荣荣鼻子底下,香喷喷的,让他闻。
肖荣荣用力地扭过脸去,将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跟你妈说说,别让那些大爷过来,村里明明就有剃头师傅,干嘛舍近求远往镇上跑啊。”夏雪不满地说。
“我愿意。”肖荣荣阴森森地笑道。
“累死你活该。”夏雪恨恨地咬牙。
“我乐意!”肖荣荣灿烂地笑道。
肖宁咯咯笑着在榻上打滚,第三个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两口子之间的硝烟,他们轻声细语的说话,肖荣荣越是生气就越是笑得灿烂。
夏雪拿了一本童话书,坐到床边给肖宁讲故事。
肖荣荣搓热了两只手,给儿子除衣服。
肖宁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又开始哼哼唧唧的哭,夏雪坐到被窝里,将他打横抱起来,肖宁闭着眼睛。
“慈母多败儿,你就惯吧。”肖荣荣凑到夏雪耳边,低语道。
“我愿意。”夏雪一挑眉,将他刚才的话奉还给他。
“你就等着看吧,他将来肯定不学人。”肖荣荣盯着儿子的脸,咬牙切齿的诅咒道,每每说这话,他都会莫名其妙的兴奋。
夏雪抱着儿子轻轻地摇晃,眼神温柔地盯着他的小脸,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弄不好就是个犯人,吃枪子儿的货。”肖荣荣畅想着儿子的未来,越说越兴奋。
“只要别像你那么怂就行。”夏雪冷笑道。
肖荣荣沉浸在儿子被押上刑场的想象中,“子弹从脑后打进去,嘴巴一定要张开,让子弹从嘴巴里飞出去,不然天灵盖都要被炸飞。”他激动地说,他以前去过刑场,观看了死刑犯吃枪子儿。
夏雪抬手赏了他一巴掌,“混蛋。”她咬牙骂道。
肖荣荣嘿嘿笑着,下楼去吃饺子,“信不信,有一天我会杀光你们所有人?”他扭头轻声问。
“滚。”夏雪用嘴形回他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