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伏伤
所有人惊恐地后退,眼神在两张过分相似的容颜上徘徊,从来没有人打开过这个玉棺,从来没有人窥得那所谓的先人是什么样子,而如今——她却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他们面前。
“你你你……”长老发颤的手指点向七世,七世一脸不以为意,倒如意料中般气定神闲地望着。
全场唯有神明微蹙了眉心没有诧异,他的眼神也没有离开过七世那张坦然笑颜,转而,他甚至有些想笑,为自己多余的担心发笑。
其实,他早该猜到的。七世对五信教如此了解,那些罪还有她心心念念着的人——她,就是五信教百年前创教之人啊。原本还在担心她会应付不了突如其来的回忆,在看见自己的身体,想起自己曾经的委屈和如何死在喜爱之人手中时,会承受不起那种不甘——看来,始终是白担心了——因为她是七世啊,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困扰在无聊的问题中,她从来都会想尽一切方法给自己快乐。
他突然有些想见见那个让她愿意放弃生命的男子究竟是何样,至少曾经爱过,曾经伤过,曾经为了对方不顾一切,那样深的感情啊——他猛然发觉自己有些嫉妒那个人,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七世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要背叛她?
“你你你……”长老僵直着身子,“是、是人是鬼?”这个是什么东西,竟然和棺材中的那所谓的祖先一模一样,他惊得脸色发青,仿佛一口气顺不过,就会晕死过去。
“哎?”七世摸摸棺木中那冰冷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脸颊,笑眯眯,“如假包换!”她的目光锁定在棺木中女子的心口上,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殷红,没有因为岁月流失而使鲜血失去原有的色泽,那里啊——他闭着眼,将剑狠狠穿过她的身体,她却微笑倒下。那瞬,男子的脸上有过恐惧,有过害怕,睁开眼的瞬间,仿佛落下了眼泪。
她记不得,也不想记得了,第一次不愿再去回想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只要记得他对自己很好很好过,让自己愿意为了他放弃生命的好,她依旧可以笑如春花——这样,不是可以很快乐,很幸福吗?
因为,人啊——为了自己,自私一点,是没有错的。
所以,她从来不后悔离开五信教,哪怕没有善终,也从来没有去怨恨过他,哪怕他辜负了自己。
“妖孽!”长老终于吐出两个除了“你”字外的字后,“不负众望”地晕倒过去。
“长、长老……”音勺慌忙扶起他,交予旁人。
“七……不对,你……那个……”音勺吞吞吐吐地不知该如何称呼,眼神游走在她们之间,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灵,却不知竟是自家祖宗的灵——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我还是七世。”她笑笑。早就不在乎什么罪孽,什么身份了,当年离开时就已经不在乎了,现在的她,不过一只灵。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注视到那个一直在看自己的男子身上。神明微微浅笑,有些赞赏——这个女子,超出任何人想象的坚强和执着。
看到她步下神台,他也开始步向她,仿若命运终有的交汇,给予双方另外一个结局的归宿。
他站在她面前,轻笑出口:“那时候是很生气的吧?”犹记得刚见到七世时那强烈的怨气,如今才知那是被喜爱之人亲手结束生命的绝望,那样的怨——不是恨,只是不甘心,因为——太过深爱啊。
七世一撇嘴,瞪他一眼。这个人可真是喜欢拆她的台,有必要把她的感受说得那么清楚吗?
“也许吧。”她不否认得点头,眼神到处乱晃,就是不落在眼前男子的脸上,“我可是个好人呢。”她别扭地嘀咕一句,“我才没原谅他,只是……忘记了。”说着,脸上出现的依旧是不变的明月风情。忘记了——可真是个好借口。
和她在一起,果真可以变得快乐呢。
“是啊……忘记了……”神明也喃喃,仿佛曾经的罪孽不再深刻。
闻言,七世目光回到他脸上,满心期待,“神明也忘记了?”忘记自己的伤痛和过错了吗?百叶莲已经没有痕迹了,那么神明是不是也心清如明镜呢?
“……”他沉思半会,看着七世一旁等待他回复的焦急脸庞,笑出了声,“尽量。”他丢出两个让她有冲动一把掐死他的字。
明月如水,好像千年前的风光再现。
猛然,天空暗暝,群星隐入云层,“呼啦”风势暴涨,一道疾风卷过篝火,篝火瞬灭。
“小鬼!”台上一声大呼,音勺夺过长老手中的权杖,凭空挥过,“噔”一下垂掼在地。狂风不见有停息的现象,反而更加张狂,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腐败气息,诡异安静。
所有人开始恐慌,远比方才见过棺中之物还要恐慌。
“疏散!”台上少年倒是临危不惧不乱,一把拉过身边几位长老的手,“把人疏散,速速离开!”
闻言,所有人立马开始撤退,这样的状况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地上篝火的炭木被狂风扫过,火光到处飞舞,人群拥挤着逃亡,好似从山林的深处传来亡灵悲恸的哭声,它们挣扎叫嚣,那声音仿佛在说——
死亡。
永不渡轮回的死亡。
人群奔逃后的神殿门口空旷一片,唯有不动声色的神明与七世以及手执枯木杖、小心警惕的音勺。
“怎么回事?”七世皱着眉,轻声询问身边的人。方才平静无波的气氛中也未隐含任何不祥与诡异,而现在,叫嚣着的亡灵声如海洋般涌来。
神明没有皱眉,只是眯了眼睛,那不是伏伤的气息,却有着相同的熟悉感觉,“音勺,你回去……”
“不——”音勺迅速打断,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选择逃避?他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阴阳师啊。
“保护他们。”神明并没有看音勺,他的话接了上句依旧是对他说的,以一种严肃的命令口气。
你回去,保护他们。
音勺一愣,咬咬唇,他真的真的是很讨厌神明这个家伙呢,每次说出口的话总叫他无法反驳。
青衣跃下神台,“要小心!”
“小子!”七世立马不满意地回嘴,“你也太小看你家祖宗了!”很明显,她指的是自己,好歹她是百年前这家伙的祖宗啊。
音勺顿时涨红了脸,他可是好心——所以,他也真的真的很讨厌七世这只伶牙俐齿的灵!愤愤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林中,远远还传来他郁闷的大吼:“这件祸事结束后,不许再叫我小子!”
“哼,小子就是小子。”七世轻哼,却忍不住地笑,丝毫没有被现下所处的环境破坏了好心情。将注意力转放到身边依旧温吞的男子身上,他不急躁不担心,气定神闲得仿佛一定会赢——他,从来都对自己很有信心。她也变得毫不担心,耸耸肩,“好像不是伏伤。”这里的气息完全不同于那只只有仇恨的凶灵,在浑浊的腐败中隐约有着清新的味道,那若隐若现的细小感触在如此环境下竟有些让人放松和安心——是莲,百叶莲的气息。
神明眼睫微微颤动,“你不怕?”七世该不会真的想上去与出现的凶灵讨论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样的道理吧?不过,依照她的性格——很有可能。
“你都不怕呢。”有些赌气的话语,她咕哝一句,却在下秒软了语气,笑成弯月,唇角清浅的酒窝好似沾染了醉意,“有神明在,我为什么要怕?”
神明迟疑着垂了头,七世没有看见他的嘴角扬起细微的变化,这样的依赖可真受用。
“确实。”他再次抬首时,眼眸犀利明亮,瑰丽如华服上的珠宝。
仿佛要击溃那份傲然自信,风势一直不见减弱,神明青衣翻飞,倒是百叶莲的香气越来越浓,从神殿大门之后,或者说,是自整个山间——飘散而来。
月光下一道白影穿梭过莲香和层层轻烟,直扑神台——玉棺而去。快如闪电的速度带着呼啸的感觉,伴随这道白影,原来四周空旷无人的境地一瞬闪出如鬼眼般无数黑暗中眨起的眼睛,它们的目标同样是——尸体。
“七世!”神明低低一喝,“是尸狐,别让它们碰到尸体。”尸狐与噬尸兽有异曲同工的用处,却比噬尸兽多了份凶残,得不到的宁可毁之。
七世颔首,直奔玉棺。
翻手,手中执起黄纸朱砂灵符,青光流散在指尖,捻指为莲,仿佛黑夜中绽放的发光玉莲,神明微微偏过头,口中的咒符不留情面。
“百神归命,万灵同灭。”扬手间,青光落了满天,符纸犹如被控制的利刃,带上星火,毁灭一切在他面前不恭敬的生灵。
血溅得无声无息,只有狐的般叫声响彻十万大山,凄厉惨绝——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东西夺走七世的身体,就算已经死亡,已经冰冷。
薄雾渐渐淡去,月影照射着满地血腥,血光反射着神明并没有太多表情的脸,若当真要说有什么表情,或许是不屑,隐隐约约闪现在黑亮的眼眸中。
百叶莲的气息没有任何消退,带了些腐败妖娆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已经不属于神明的了。
剩下的尸狐们开始徘徊,慢慢后撤。不知是因为眼前这视万千生灵为无物的狂肆阴阳师,或者是因为背后那操纵这万千生灵的主人。
一瞬间天地仿佛宁静了下来,风势也变了节奏,黑暗中有些之声传来,透过层层林间树叶,竟然还能清晰传达——有些,仿佛蝴蝶破茧的重生之音。
百叶莲——
重生?
神明眼睛猛一瞪,他转头看向七世,眼中竟然有了——惊恐。
惊恐?
那是七世看到的神明,她心跳漏了一拍,平原上弥漫了不安不祥的气息。她不来不认为这个世上还有任何事情、任何妖孽亡灵能让神明露出所谓惊恐的表情。
甘甜的百叶莲香气依旧氤氲在所有人周围。
神明已经不再看七世,他只是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慢慢攥紧成拳,指甲已经掐入掌心,没有疼痛的感觉,想要亲手扼断这双手——
那是,神明永远逃脱不了的罪孽,逃脱不了的原谅——
神明,从来不是七世,永远——做不到七世的豁达和洒脱。
这是他脑中唯一想到的句子。
他以为自己可以放手一切的,却原来都是自欺欺人。或者,他原本可以做到的,只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学会遗忘——他,是个很念旧的人啊——在他即将把过去所有流放至外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怎么——能让那些痛苦无边的深渊,再次锁上自己的身心?
他踉跄一步,整个人已经没有方才的风姿,倒是有些颓然。
七世什么话也没说,她静静地站在神台之上,看着那身影慢慢后退。他在害怕,害怕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出现的东西,害怕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不是个笨蛋,百叶莲的气息这么浓烈,这个世上,除了神明与修罗,还有谁能身带这样气息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可以毁了神明的“人”。
不是没有心痛,七世只在那瞬觉得心中猛烈被掏空了,好像自己的付出,全然白费——他心心念念记得的人,几乎占了他整个心,而自己——又究竟在他心里有几分重量——仅仅因为这生息,这感觉,他已经可以被打败——这样的情,是不是比他对自己那些不理不睬调笑戏弄的暧昧来得深刻得多?
自己,到底是自作多情了啊。
星光攒动,不远背光处出现一抹身影,光从它身后照过,看不清楚表情。它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死死盯着神明。
神明却不看它,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也许是任何动作也不敢做。
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它——不是个活物,而是——尸体——静静地立在远处的美丽的尸体。
“喀!”那东西动了动,脸上出现了些许光,长长的眼睫眨眨,它的眼睛睁了开来——原来,方才,它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血红——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浸满了血腥和残忍的颜色,微弱的光反射进深瞳中,像是黑夜里的红玉珍珠绽放出无限流光。
“喀!”又一声,它开始行动,骨骼长久不动的生疏已经消退,它一步步踏出黑暗展现在月光下——
白皙柔和的皮肤,只是沉寂着死亡的气息。
红色的眼睛魔魅异常,那是——亡灵重生的眼神,它冷眼看过一切又仿佛带了无限妩媚,那双眼收尽所有阴魅之气,寒冷逼人。
唯一不显生机的或许是双唇,苍白无血色,像薄薄的冷霜覆盖了一层。
这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个美人。
一个——生前温柔无尽、善解人意的女子。
神明听着细小的踏碎断草的声音,浑身一颤。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无血色,如同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伏伤……”他的话语颤抖如珠,“不……”
不是的,那已经——不是伏伤了。
那是,将神明打入万劫不复的人啊。
“云泽……”
控制不住的战栗自周围的空气中传来,连同七世也是惊呆不已。
那个美人,是云泽。
云泽的身体,伏伤的灵魂。
“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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