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伊人何在
秋去冬来,时日竟是一眨眼便过去了。有人捧着书册在窗边苦读,一阵冷风吹来,令沉迷阅读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仔细看看,那捧着书册的人满脸红润,除去了满身的病气,他的容貌也合该称得上倾国倾城了。
合上书册,龙非凝眸看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枝头,脸上染了愁色,一向柔弱的面孔也隐隐透出一股阳刚之气。
他的回忆恰好回到了那日午后,降香调侃地说,“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也许就会如此?你也会如此玉树临风?也会如此颠倒众生?”
如今,算不算应了她的话?他身体康健,丰神俊秀,果然成了一名玉树临风的男儿。只可惜,她已经不在身边。她已经看不到他的今时今日。那么,就算他比龙阳君的姿容更甚又能如何?
反正,她已经——看不见了。
怔愣间,有人推了门进来,带来了屋外的冷风,丝丝刺骨。
他忍不住瑟缩了下,披紧了外衣。这么冷的冬日,不知道降香身边有没有人可以为她点上炉火?降香怕冷,一向怕的。以前在落北城,一到冬日,她便硬赖在他的榻上,任草前怎么赶亦是不走。所以,他总是盼着天更寒一些,那样,她便一直赖在他身边。可是,那样的冬日到底还是没有了。
她走后,他便有了挥不去的愁。每每回望,除了满满的悔,便是满满的悲。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冷,想起她的绝情,想起她的毒舌,最是忘不掉的却是那一滴泪。那泪滴就像落在了他的心上,饶是怎么抹,怎么擦,那滴泪都是深深地印在那里,时刻提醒他,他的降香到底还是被他害死了。他抚不走她的泪,正如他唤不回她的人。她的音容笑貌犹在,可是却已物是人非。
一粒瓜子被狠狠地吐在他的脸上,他慌忙抹去,蹙着眉,拿着手帕擦拭脸上的口水。
身着素衣的女子挑着眉毛看他沉思的面容,语气很是不悦:“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个孤魂野鬼梅降香?死没良心的,明明是我的人,却还在为别个女人暗自心伤抹泪!早知今日,便不救你,任你去死。”
龙非抬头瞧向她,很是有礼地应着:“蓝姑娘,我的降香不是孤魂野鬼。松音为她解了毒,她定是不会死的。”
素衣女子伸手抚着他蹙紧的浓眉,“那这额头是为谁皱的?连你也看见她是死定了,却还在自欺欺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做了我蓝佛手的男人可是容不得你三心二意的。”
龙非抬手拉下她的手,“蓝姑娘,龙非谢谢你的抬爱,可我却真真不能做你的男人。你还是不要——”
蓝佛手急急地吼着:“瞧瞧瞧瞧,原来你也不过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男人。明明我就为你唱了一夜的‘郎君为谁来’。你不脱衣服也就罢了,还惹得那梅降香差一点毁了我的天人之姿。如今,我救了你,你反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龙非哭笑不得,“蓝姑娘,是你非要唱‘郎君为谁来’,龙某并没有要听的。”
蓝佛手又喝道:“我还从梅松音手里救了你的命,你不记得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是孤魂野鬼了。”
龙非叹气,若不是因为这连番的救命之恩,他早就逃了。即便是忍受“情如是”一生一世的折磨,也好过整日想着怎样逃脱她的反复无常!
“你小鼻子小眼睛的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蓝佛手的脸几乎碰到他的脸,硬生生地对上他的眼睛,“要不是你嫂嫂恰好是个哑巴,恰好与我同姓蓝,又恰好像我那个哑巴姐姐一样善心,我早就送你上路了。你要是早死就先知会一声。我哪日心情好,便挑个黄道吉日把你杀了。”
他推开窗,冷风袭来,蓝佛手赶忙退后了一步,嘴里恶狠狠地咕哝着,“你要冻死我,是不是?你要是冻死我,便不会被我杀了。你还真是会打如意算盘!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了,也一定先把你杀了。想要撇下我独活,然后与其他女人在芙蓉帐里逍遥快活,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龙非真是哭笑不得,摇着头看她,“蓝姑娘,你说过,你是神医,要仁德,要讲理的。”
她皱起眉,手指差一点戳到他的眉心,“我几时说过我要仁德,我要讲理?我原本就是不仁德,不讲理的。”
龙非看着她,“蓝姑娘,天下良人何其多,为何非要是我?”
她低声道:“天下良人何其多,可是,有几个人美若天仙,又有几个可以任我欺凌?我武功不好,又不能毒死人,谁在怕我!”
他淡淡笑了,那笑意差一点炫花了蓝佛手的眼睛,那个梅降香恁地有福气,随便挑个药人都要挑个这样倾国倾城的。哪像她,混迹江湖十几载,还没遇到个把称心如意的!好不容易因为好色救了这龙非吧,可是,却已经心有所属。不行不行,说什么都要不讲理了。就算赖也要赖过来。就算明知他的心中满是对那梅降香的相思也要赖过来。
京城。极乐楼。
人满为患的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某人的传奇轶事。
“话说这位绿衣姑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一条丝帕遮了面容。众人便一传十十传百说这遮面的姑娘其实是个丑姑娘。即使是丑姑娘又有何妨?那起死回生的医术早已为她开了上天之路。在下虽是才疏学浅,却也知道那样的医术也必定是世上少有了。诸位有所不知,那位绿衣姑娘驾着瘦马马车已经穿行了无数座城,无数个镇,就算救过的人没有一万也足有九千。这样天大的善人,又岂是人人都可为之?今天在下就为在下说一段绿衣姑娘铁蹄之下救男童的轶事吧……”
一声几不可闻的呵欠声突然在寂静的空间里传了出来,众人随着有些恼火的说书人看去,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捧着医书,眼睛却是怎么睁都只剩下一条缝。小小孩童,当然不懂得绿衣姑娘的好,不去理会他。
说书人回神过来,继续说道:“说起来,那该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绿衣姑娘正驾着马车赶往天灾人祸的罗衣小镇,忽然听见有个孩童被一队人马追赶而来。绿衣姑娘顾不得自身安危,说时迟,那时快,一段白绸从她手中飞出,顿时将那孩童拉到怀中。那孩童似是被那铁骑吓得魂不附体,把恩人当成了仇人,一个巴掌甩过去,顿时看到那绿衣姑娘的丝帕上染了鲜血。饶是平凡如我等,怕不是匆匆丢掉这不识好歹的小厮了事。可那绿衣姑娘哪是凡人?只见她从容不迫,取出药箱包扎了孩童流血的额头,而后,拥那孩童入怀,那副慈悲心怀当真是天上菩萨才有……”
“阿嚏!”一旁捧着医书的孩童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惹得众人的眼光又落到他的身上。说书人蹙起浓眉,这孩童真是可恶,净是扰他说书的兴致。
那孩童瞧见众人都看向他,匆忙赔笑,“诸位尽兴,小的听了也绝不会吐出来。”
说书人的火气一下烧了起来,冲着那孩童便去了,“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那孩童倒也大胆,不卑不亢,“这位先生,我说我的,哪一句惹到了你?”
说书人看众人都在看热闹,硬是拉不下脸,便恶狠狠地说道:“小子,在下说的可是最近江湖上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大善人绿衣姑娘。你小小年纪不懂便罢了,怎还说这等浑话!”
孩童赶忙赔了笑,“先生切莫发怒,我也是无心啊。我怎知道你说的是那个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大善人呢?如果早知道,我便——”
没待他说完,说书人脸上便从阴转晴,“这么说来,小兄弟也是对这位绿衣姑娘有所耳闻?”
孩童愣了一下,耳闻?
“小兄弟,”说书人热络地拉了他的手,“你这样小的孩童都听闻过绿衣姑娘,想必也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绿衣姑娘的奇闻轶事吧?”
他何时成了这说书人的小兄弟?想要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死紧。
“小兄弟,何不说说看?你都听说了些什么?”说书人几乎眉开眼笑了。
孩童挠挠头,甚是为难,“其实也算不得奇闻轶事,只是,她救人的时候我刚好在场——”
“在场?!”
说书人过高的尖叫声刺得孩童耳朵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有些兴奋异常的说书人。不过是个好美色好口欲的笨女人,怎的到了这人嘴里偏成了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大善人呢?
他挠着脑袋想要好好地纠正一下众人听来的错误,“其实,当时,正是阳光炙人的晌午,她驾着马车就这么走到了路中央。那孩童瞧那马车还算体面便想要取点银两来救急。怎知她着实有两下子,不仅伤了我——不是——那孩童的手骨,连带还让我——那孩童只拿了五两银子便买了我——那孩童的一生。你们说说,她是不是太过于歹毒了?就算我想要偷了她的盘缠,她捏了我的手骨便也值了,干吗只花五两银子便买下我的一生?不仅如此,还要我用五两银子陪她吃尽天下,害我落了一身骂名。”
众人被他的一席话弄得云里雾里,连那向来口舌伶俐的说书人都皱着眉看他,“小兄弟,你说的哪是绿衣姑娘?你说的分明就是那个江湖盛传的想用五两银子吃天下的霸王小子啊。”
孩童刚想为自己平反,却见有个身影从门口踱了过来,赶忙噤声。
“悬壶,听说这里有人在说书,说的可是魏王与龙阳啊?”一个含笑的声音先到,众人看过去时便再也离不开眼了。那戏里说美人时总是爱用肤若凝脂气如游丝香汗淋漓一笑百媚。眼前这位姑娘可不就是活脱脱从那戏文里走出来的姑娘?虽是身着粗布衣衫,但怎么看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倾城之色。
“师傅,”孩童急急奔上前去,那语气中满是谄媚,“这里的说书人实在是才疏学浅,连魏王与龙阳竟也不知。”
女子轻蹙峨眉,迷煞了一干人等,“真是无趣。走了这诸多地方,竟连魏王与龙阳的戏都听不着了。早知如此,就该待在谷里,要神曲日日说与我听。”
悬壶真想要骂她恬不知耻。这么大的姑娘家竟然总是迷恋那火辣辣的艳情戏?!说了出去,她就算投怀送抱,谁又敢要?唉,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悬壶,”女子伸出手指握住了他的脸,“你可是在心里偷偷骂我?”
悬壶立刻眉开眼笑,“徒儿怎敢?徒儿想要为师傅磕头都来不及了。”
在旁流口水的一干人等,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走上前来,躬身作揖,斯文开口:“在下可否斗胆问一句姑娘芳名?”
她用手支着下颌,眯着眼瞧着来人,“狗胆?明明是人,为什么偏要说是狗呢?”
身后的人因为她的出言不逊忍不住哄笑起来,那人面上招架不住,竟是有些恼了,“姑娘,你说话恁地无礼?你可知我在这京城里是何地位?”
她沉吟半晌,看那人笑得好不得意。色胚一枚,居然还妄图肖想她?!
那人自报家门:“姑娘,在下乃是三品大员齐则勋齐大人的外甥,姓何,单名一个乐字。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若不是她美得这样销魂,他才懒得与她多费口舌。
她盯他,“三品?比龙旗官大吗?”
众人一听到龙旗的大名,便纷纷吸了一口冷气。龙旗,她居然敢直呼龙旗!龙大人如今可是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平康王爷,当今圣上的王叔,这姑娘恁地大胆?
她点头,叹息:“看来是不如龙旗官大了。若是龙旗知道你居然敢调戏他的弟媳,不知道是不是饶你不死?”
悬壶口中的茶险些喷了出来,她是平康王爷的弟媳?真是天大的笑话!她身上的盘缠只够他们一人买一张饼,她居然还敢自称是皇亲国戚!
她笑了起来,看着吓呆的众人,心情大好,开口问着:“敢问各位,京城浮云城怎么走?”
一路走来,早就听说这浮云城里有一位美绝天下的城主,若是再寻她不着,她便终了这寻芳之旅,赶回家听神曲费尽心机写好的龙阳情事。是她见多了天下美人,还是,这天下的美人实在太少了,为什么看了这么多,她还是怎么也忘不掉那个神似龙阳叫她心痒难耐的——龙非?
说书人听她提及浮云城,便大着胆子开了口:“姑娘可是与浮云城主欧阳青叶有私交?”
她点着头,“你如何看出我与她有私交?”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这姑娘到底是何来历?居然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浮云城主欧阳青叶都扯上交情!
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原来浮云城主叫做欧阳青叶。波光映青,浮耀于叶。光听这名字,已经可以猜出那容貌是怎样的不流于俗了。
“走吧。”她伸手拉了悬壶,踱出门去。
悬壶看她含笑的侧面,“师傅,咱们只有五两银子了。”
她笑着看向悬壶,“徒儿莫怕,咱们用五两银子吃遍了天下,如何吃不起这藏着美人的浮云城呢?”
悬壶因她眼中的波光狠狠心痛了下,他又瞧见那种不怕死的眼神了。他有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就好像,好像这一次他真的——命不久矣!而她,才不在乎。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