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蛇胆酒
潺潺的溪流,伴着低回的琴音,在这个寂静的山谷中汇集成一首婉转的歌。慢慢睁开眼,龙非以为自己已经魂归九泉。只是,那艳阳着实刺目,让他的眼睛无法看个分明。如果这样的感觉便是死了,那么死了也不若他想象中那般可怕吧?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遗憾的。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了,就这样没留下只字片语,就这样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痕迹,就这样突兀地因为贪嘴而死了!
琴音突然停住,紧接着有人唤了他的名:“龙非,你果然醒了。”
他伸手遮住艳阳,想要看清她的长相。那姑娘有一双洞察人心的明眸,只可惜一朵明艳艳的花形疤痕占据了她的左脸,那样的鲜红反倒有些吓人了。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姑娘,试图给出微笑,“姑娘,咱们见过吗?”
那姑娘轻轻地笑,“是,我已见过你十八天,可是,你却从未见过我。”
他吃力地从榻上坐起,审视这不大的房间,干净整洁,好像从不是为了住人而设,只是,一间空房而已。
那姑娘笑着,“要喝水吗?你许是有些渴了。降香去采药,算算时间,也该回了。”
降香?降香也在这里?
龙非忽然像是得到了救赎,他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降香,降香带我来的?”
那姑娘似是不习惯这样激烈的语气,轻轻蹙起了眉,“是,降香带你来的。降香为了你去灵蛇洞取蛇胆。”
龙非愣在当场。降香为了救他,才带他来这里,还为他去取蛇胆?
那姑娘好似看出了他的误解,刚想要解释,便听得屋外传来了叫声:“蝉衣,快些取水来,趁着鲜嫩煮熟,才会入药最好。”
被叫做蝉衣的姑娘很快地奔了出去,“降香——”
蝉衣忽然压低了声音,龙非在房间里却是慌乱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降香含笑的声音传来:“你也觉得他姿色过人吗?”
蝉衣的声音仍是细若蚊蝇,似是不想要龙非听到。
降香却是不管不顾,大声地道:“管他如何?反正已过五年,即便是想回头也是回不了头了。”
龙非因为她的话不免皱眉。她在他身边五年,看起来她是不准备离开了。虽然医术并未见精进,可是,她却每天都坚持给他熬安魂汤。就算没能治好他,却也的确是护住了他的性命。那位叫做蝉衣的姑娘大抵是希望她离开他吧?他这样一身病痛毫无所长的男子凭什么留她在身边?
龙非正想着,降香已经推门进来。绿色的衣衫上满是泥泞和血迹,看起来颇为慑人。
她举起了手中的大蛇,看着他笑,“今晚咱们吃掉它好不好?”
他有些害怕,从没见过这样大的蛇,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去吃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毒物。
她将大蛇丢到门外,取了帕子擦去手上的泥污,“你可是好些了?这些天你吃掉了十七条灵蛇。再吃下去,只怕蛇精都要找上门来取你的性命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伸出手拂去她脸上的泥污,“你真的不该为我如此涉险。”
她却笑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你吗?我只不过是不想半途而废罢了。”
他也是笑笑,不想与她争执。她对他总是若即若离,话语中也俱是狠心,可是,这样的她却续了他的命。偶尔,他也觉得他是懂她的。
她推开他的手,轻轻蹙起眉。抹去脏污,她白皙的额头上居然有一个口子,正不住渗着血丝。
“流血了。”他惊呼,说着就要伸手去擦。
“别动。”她忽然大喝,制止了他的动作,轻声咕哝着,“你若碰到,怕不是被毒死?”
他悄悄收回了手,看着她的额头,“你中毒了吗?”
她摇头,“我不会中毒。我服了蛇毒的解药。”
他想要好好看她,她却背过身去,喊着屋外的蝉衣:“蝉衣,我的额头受伤了。”
蝉衣飞快跑进来,“是蛇毒,还是——”
她低声阻止了蝉衣:“当然是蛇毒,不然还会有什么?”
降香说,这里是“万药谷”,是她待了十三年的地方。她说这是她住的地方,却不肯承认这是她的家。那间一尘不染的屋子便是她的屋子。那样空荡,那样冷清。可是,那样的屋子却挂着一块匾额——“暖香阁”。
服完了十八碗蛇胆汤,降香说他至少可以活过二十五。那笃定的模样让他笑开了怀,她附和的笑意里却是说不出的无所谓。
今日一大早,降香便去与梅浮石下棋。按理说,梅浮石是她的师傅,养大了她,教会她医术,可是,她说,梅浮石不是她的师傅。他只是因为无聊收养了她,也是因为无聊教了她医术,实在配不起师傅这样的雅称。
他听了她的话,轻轻笑了,多么任性的话语,多么顽固的脾性。可是,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脾性却已让他着了迷,硬是丢也丢不得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蝉衣来给他送午餐,说道:“梅浮石怕是要留降香几天。”
他点头,“随她。”
蝉衣抬头看他,眼睛里仍是闪着了然的光,“龙非,你太在乎降香了。”
他笑,“降香救了我的命,陪了我五年,我怎能不在乎?”
蝉衣咬着唇看他,“如果是我,我便不去在乎降香。她自由散漫惯了,将她放在心上,也许终会伤心。”
他看着窗外,想着降香的一颦一笑,“纵使伤心,也是我咎由自取。她从不曾给我错觉,是我自己硬要相信。”
蝉衣忽然伸手搭了他的脉,“你喝了五年的安魂汤,却是如今这副模样。你当真从未怀疑过降香的医术吗?”
他抽回自己的手,“蝉衣姑娘,降香医术或许不济,可是,起码,这五年来,她护住了我的命。若不是她,龙某早已是一把枯骨了。”
蝉衣叹气,“龙非,何必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一个来路不明的降香身上?”
他脸上起了愠色,“蝉衣姑娘,你若是再道降香长短,请恕龙某无礼了。”
蝉衣看他,轻轻摇头,“罢了罢了。降香就说你绝不会信我,你只信她。”
他闻言脸色舒缓了些,“降香也这样信我吗?”
蝉衣垂下眼睫,“降香与我一同长大,我以为我看到的降香便是她的全部了。可是,经过这五年的时间,饶是我,也看不懂降香了。”原本的降香只期盼着与仙茅相伴终老,与世无争。而如今的降香,却因为一个无聊的赌局,硬生生拿了他人的性命作为赌注。她看不得降香这样草菅人命,却无能为力。降香不理她的劝说,龙非不信她的肺腑之言。
龙非笑,想着初见时的降香,“这五年,降香是变了,却从未离弃我。”
蝉衣想着龙非脉搏中的异动,感喟道:“龙非,若是信她,就到死也信她。若是有一点怀疑她,便舍了她吧。留一个看不懂的人在身边,势必要寝食难安。”
龙非却笑了,“蝉衣姑娘,你看不懂的降香我却是懂的。她许是有些毒舌,却是口是心非;她许是散漫,却从未误过我的安魂汤;她许是不喜与人亲近,却唯独对我不曾介意。”
蝉衣低喃:“人人都迷恋一个躯壳。许是你的躯壳她喜欢上了,可是,若是只为躯壳,那是谁又有何妨呢?只要是美人便是了,是你,是他,谁都可。可得,亦可舍。”
龙非看着蝉衣,口气难得坚决:“许是他人会迷上躯壳,降香却万万不会。她的心里那样通透,她看到的必是躯壳之下的我,所以,才会这样在乎我的生死。”
蝉衣苦笑,“你果然是信了自己的错觉了。降香救你并不是为了你的生死,而是,为了你的时间。她要留住你的时间,她要留你十年。一天都不能少,一天也不能多。”
龙非冷下脸来,“龙某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蝉衣幽幽叹息:“你若是不懂,何不亲自问问降香?问问她为何五年都医不好你?问问她为何跋山涉水来取蛇胆?问问她为何只喂你连药方都不必开的安魂汤?”
第二十天,梅降香收拾行囊,与龙非驾着马车准备赶回龙临山庄。龙临山庄位于落北城,而“万药谷”位于南峪层峦叠嶂的山峰之中。看着一路上的险恶路径,龙非想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大哥同意她带他来这里。大哥应该是宁愿他死在山庄都不会相信她可以不顾性命救他。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梅降香,她正翻着一本搜罗来的手写本册子,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爱的艳情戏。她说这是她师兄专门写给她的。他实在不敢苟同这位师兄,怎么可以给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看这样的书册?更遑论一给就是那么多册,好似看也看不完。
她头枕着手臂,看着他的欲言又止,眼睛含笑,“龙非,你可是要讨我的书去看?”
他面有赧色,赶忙摇头,“我没有要讨你的书,你自己看就好。”
她眯着眼睛看他,脸上带着不正经的笑容,“原来你还是一个正人君子。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一口吃掉貌若天仙的我。”
他的脸色立时红透,“不是,绝对不是。”
她冷下脸来,“怎么不是?我不是貌若天仙,还是你不是正人君子?”
他垂着头,声音低沉:“降香虽不是貌若天仙,却自有一番风姿。”
她闻言靠了上来,“所以,你动心了?”
他刚要开口,却见她笑得前仰后合。
“降香——”他只能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笑得捂着肚腹,“笑死我了。蝉衣还说你对我动了心,想也不会。你宁愿与美若天仙的草前有那龙阳之好,也断是不会看上我的。”
一口浊气猛地提到他的胸口,她说这样的话是料定他绝不会动心,还是根本不许他动心?抑或者,她自己从未心动,所以,便硬是将他的真心当成玩笑?
他愤愤开口:“龙阳之好本就是戏文,我等怎会做出那样的荒唐事?”
她止住笑,看他,“依你之见,若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便只能任他投入别人的怀抱了?”
他咬着唇,“如果爱上的人本就是错,何必非要受这份折磨?那魏王好生奇怪,天下美人众多,却独宠龙阳。他可曾想过,龙阳许是不愿?他硬生生把一个阳刚的男子变成了一个只能靠这等风流韵事流传在历史中的男宠。魏王当真是爱龙阳吗?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
听了他的评论,她定定看他许久,然后将那书册丢到一旁,“你将我爱的戏文贬得一文不值。早知道我便不该冒死救你。”
他看她,“降香,郎才女貌的故事何其多,何必非要迷恋这不合伦理的魏王与龙阳?”
她往后退了几下,躺在软软的锦垫上,“你不懂。越是不合伦理便越是忧伤缠绵。郎才女貌有什么好?能有一辈子的郎情妾意吗?”
他朗声道:“为何不能?饶是我,便会只对一人动心,只守她一世。”
她挑眉,“你能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身虚体弱,身边无人停留,无人牵动你心,而你的一世亦是太短。”
他看着她,“降香,饶是你,便无法守住一人一生一世吗?”
她冷冷地笑,“龙非,若是你,我定是守不住一生一世的。我现在不走,只是走不得,而非不想走。”
他的全身陡然凉下来,“你——当真吗?”
她重重点头,像是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伸手又捡回丢在一旁的书册。她不信郎才女貌,天长地久,她只信已经没有机会变心的魏王与龙阳。
他的声音满是哀泣:“那你何必冒死救我?”
“因为我不许你死。”她打个哈欠,眼睛几乎合了起来。
“若是我死了,你会马上就走吗?”他问道,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她想了会儿,低低应道:“若是你死了,我也不必走了。龙旗会直接把我掐死,然后祭奠你的亡灵。所以,你不能死。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也断不会让你死。”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的性命吗?”他的声音里竟然夹杂了从未有过的愤恨。
她终于抬头看他,“龙非,你觉得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吗?就算你有一副好皮囊,就算蝉衣也因为你的美貌动了善心,可到底你有的只是这一副皮囊。即使爱上了,也不过是几年,几月,甚至几天。你不是我的美人,我瞧不出你的皮囊有何特别,所以,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你的喜乐我无心去管。”
“好歹咱们在一起度过了五年。”他咬着唇,声嘶力竭。
她轻轻地笑,“你对我而言,五年也好,十年也好,都是初见时的龙非。只要第一眼,便什么也改不掉了。”
他苦笑起来,“瞧瞧我做了什么?我竟然以为你对我的都是真心实意?!”
她垂下眼睫,“你的确是曲解了。好在,时间不太久,不过是短短的五年。”
他软软地跌坐在锦垫上,“我这样的身子,还能有几个五年好活?”
她软了音调:“别担心,你一定可以再活五年。最少五年。”
他看着她,“你为我做这许多事,只是因为五两银子;我为你做任何事,却是因为你是降香,独一无二的降香。”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换了旁人,也无不同。”她蹙起眉头。
他闭上眼睛,别开头去,“降香,你为何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为何从来不曾把我看成一个男人?你可知我对你已是迷中困锁?”
她看他良久,浅浅开口:“原来,龙非,你该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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