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分之想
李如青的葬礼好似就在昨日,龙临山庄却又挂满了白绫。
梅降香抓着一把瓜子坐在假山的凉亭,看着前院的人进进出出。自从她来到这里,参加最多的便是葬礼了。龙旗上一辈子一定造了很多很多的孽,所以,才会让一个个夫人相继死去。李如青是自己找死,刚刚死去的这一位又何尝不是?明明已经身怀六甲,偏要去烧香拜佛。这下倒好,爬山之后,虚弱的身子动了胎气,她脚下一趔趄便跌了下去。这一跌便把命也跌去了。
李如青死的时候,她去上了一炷香。瞧着李如青的脸,她竟觉得李如青该是高兴的。既然活着那么痛苦,死了,算不算解脱?龙旗难得地没有恶言相向,却又让她生出一丝责怪。李如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了他,又这样不明不白地病死了,龙旗竟是无动于衷?!
所以,一年之后,龙旗再娶的时候,她差一点要在龙旗的交杯酒中下毒。算起来,她对李如青还是有一点同情的。同是女人,为何在龙旗心里却又是如此不同?仅仅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是第一个?想想下跪求情的龙旗,再想想面色如常的龙旗,她竟也觉得悲凉。罢了罢了,这些统统与她无关。她已经在这山庄里熬过十年,很快,便会与他们再无瓜葛。他们生或死,喜或悲,她才懒得去管。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她的园门,她看过去,刚好瞧见来人的脸。这草前真的是绝色美人吧?不过是短短四年,竟已经如此夺人心魂!再任他美下去,怕只会惹来宵小,掳他去做一世的龙阳君了。
“梅神医,”草前抬头叫着,身着素衣的他更衬托出肤白如雪,“你瞧见二少爷了吗?”
她笑道:“你家二少爷不是整天被你拴在腰带上吗?怎么你也把腰带弄丢了?”
草前红了脸,“二少爷只说去去就回,这都过了午膳,却还是不见人影。”
她仍是笑,“也许,你家二少爷被她的嫂嫂带走了。”
草前怒瞪双目,“梅神医,休得胡说。各家大夫都说二少爷虽身子虚弱,却已无大碍,你却总是这样胡言乱语。小心我告诉大少爷,他必定不会放过你。”
她摇头,嗑着瓜子,“我若是帮你找到龙非,你让我亲一下,如何?”
草前算得上震怒了,可是,面色却是更加嫣红,“梅神医,你真的是——”
她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走到草前身侧,“草前,我越瞧你越是心痒痒,你就从了我吧?”说着,手指已经抚上草前的面颊。雪肌玉肤,当真是销魂蚀骨!
手指硬生生地被扯下,梅降香老大不愿意地看向身前的龙非,恶狠狠地指责:“你一来便坏了我的好事!”
龙非将她的手紧紧握住,“逗弄一个孩子也算是好事吗?”
她反驳:“什么孩子?她与你我一样早就是大人了。算起来,草前都已经十十十十——”
“十七。”龙非替她说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别开脸,似笑非笑,“难不成要我整日清心寡欲才行吗?”
他牵着她进了屋子,抵挡仍有些刺目的艳阳,“前院还在办嫂嫂的丧事,你该是收敛一些才是。”
她冷哼:“为什么偏要我收敛?我与你们龙家何干?龙旗都不见得伤心,凭什么要我故作伤心?”
龙非看着她,脸色算得上惨白,“降香,大哥不是不伤心,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李如青死的时候连一滴泪都没有,只是因为不为人知吗?”她反问着。
龙非低下头,“降香,那是过去的事了。”
她愤愤道:“哪一天我若是死了,龙旗定是要放鞭炮庆祝的。”
龙非苦笑,手指轻触她的脸颊,“你若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大哥怎会庆祝?”
她退后几步,躲开了他,“龙非,你对我动手动脚,怎的不懂收敛?”
龙非偏又上前,“降香,你是我的降香。”
她别开了头,不敢再看他比草前更甚的美貌,“果然,你也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了。要不要直接收了云溪?来来去去的也认识她好些年了。”
他拥了她在怀,“不如,我先收了你吧?”
她回头恶狠狠地看他,“你不怕我毒死你吗?”
他笑,笑得好开怀,“不怕,因为你是我的降香。”
为什么他就是不相信她?为什么他宁愿相信她是神医,也不愿意相信她就是他爹花五两银子买来的梅降香?
梅降香在梦中又回到了两人初见的那个黄昏,他哭得那么可怜兮兮,倒让她想到了戏文里说起的“梨花带雨”。明明是个男人,却偏偏长了比姑娘还弱的身子,所以,他才会时时有梨花的娇柔,好似一捏就碎了似的。
可是,那娇弱却不是女态,倒是越看——越看越舍不得不看了。他可曾知道,当他因为病痛被折磨得身子香汗淋漓,脸颊嫣红非常的时候,她脑子里竟是想着那戏文里的龙阳?怕是龙阳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吧?她也想像那戏文里的魏王一样每日调笑亵玩龙阳,只可惜,他定是大大不愿的。
“……降香,降香……”催促的声音扰了她的清梦,她别过头,继续睡下去。鼻间嗅到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竟有点像她每日送给龙非的安魂汤。
安魂汤!
她蓦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烟雾弥漫的药室,死了死了,这安魂汤差一点成了她的断魂汤!
“降香!”又一声呼喊传来,明明是虚弱无力,却硬是让她听出了焦急。他也是会焦急的吗?是为了他的安魂汤,还是为了她呢?
她用蒲扇硬是挥出一条路,低头看着干干的药锅,这安魂汤煮成了黑灰,她要端什么去安抚那个怕死得不敢睡觉的少爷?她是不介意陪他整晚看星星啦,只怕第二天他真的去见了阎王,她定是难逃其咎,出不得这龙临山庄了!
“降香,”一个人影出现在药室门口,伴着重重的闷咳,“降香,是你在里面吗?”
她抓起一把灰涂在脸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假意地咳着,“快——快离开这里!”
他赶忙扶住她,也不管自己虚弱的身子是不是受得住,“降香,你有没有受伤?”屋外的浓烟就像烧掉了山庄,所有人都以为她定是葬身火海了,纷纷退后,不敢进来。他不怕,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的命是她一直在维系的。
他擦着她脸上的黑灰,将她揽进了怀里,“降香,你可知道你把我吓坏了。”
她眨着眼看他,试图眨出几滴柔弱的泪水,“龙非,我也吓坏了——”干涩的眼睛不肯配合,她只好把声音装得楚楚可怜。
龙非拥着她向外走,“降香,快随我出去。”
她点点头,很难得地顺了他的意,其实,不过是贪恋着他身上那常年修身养性才硬硬窝出的书香。这样的软玉温香,这样的倾城之姿,饶是他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美”的九弟龙堂亦是比不过的。
魏王对龙阳说,美人,昨夜你不在身侧,饶是整夜辗转亦是无法成眠。
龙阳娇羞一笑,红了双颊,王啊王,你可知龙阳辗转反侧,满心里全是王的男儿体魄。那胸膛一靠着连心儿便也暖了。
是真的吗?就算龙非这胸膛着实单薄了些,可是,靠着靠着,竟也是一股股的温热,连带的心儿也咚咚咚地热了。
“老二。”惊惧的声音打破了梅降香的遐思,猛一抬头,便看见龙旗端着大大的黑脸朝他们走来。
慌忙从龙非的怀里直起身子,端起身为神医的威严,却忘了脸上的黑灰早已泄了她的底。
“这是怎么回事?”龙旗看着她,浓浓的眉让她的心跳硬是乱了几个拍子。这龙旗自从第三位夫人死后,连带那脸孔也越来越像索命的阎罗。
她垂下头,带着小女儿的娇态,“大少爷莫怪,只是,药里掺了杂物,竟不小心烧了起来。”
龙旗盯着她,“连药里掺了杂物也是不知,这还是梅神医的作为吗?”
她咬着唇,不知该作何反驳。龙旗讨厌她,她厌恶龙旗,似乎是这山庄里心照不宣的事。何必呢?她救不了他的老婆本就是正常。若她真是神医,怎么会只值五两银子?
龙非被草前搀着上前阻开了龙旗怒视梅降香的视线,那袒护的意味浓到梅降香以为龙非被恶鬼附了身。
“大哥,降香熬药本就是为我。出了事,本就是我的错。”龙非的声音有气无力,单薄的身子却固执地在她的面前撑着。他已经五天下不了床,这会儿怎么生出这些力气?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用力地扶着他。人前,他不喜欢她扶他,许是不喜欢她近身,许是习惯了身边亦是绝色的草前,她不得而知。可现在,他却默许了,非但没有将她推开,还握住了她的手。那样的热度想要当成是错觉,怕是也不成了。
龙旗愤恨的眸子无法射到她身上,终是收了回去。龙非体弱多病早就成了山庄上下的痛心事,谁舍得把那些恶毒的眼神用到他的身上?倒是她,因为医治龙非十年来毫无起色,不知惹来多少白眼。哪一天众人对她笑了,她才会不自在。
“降香,”龙非转过了身,额头上满布汗珠,“你陪我回去吧。”
她哪敢说不?赶忙点头,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敢恣意眷恋她不该拥有的体贴。
他眼眸里的光熄了些,便将身子靠到了草前身旁,“草前,手帕。”
她注意到他的不适,却不愿关心。他哪时这么善解人意,又这么为她出头?今天他为她出头,难不成是要笼络人心,好让她实话实说吗?她可不会这么容易被收买。既然他爹愿意花五两银子买她,那她这十年在所做的事便合该是天经地义。她是医不好他,可好歹也没有医死他。反正,谁骗不是一样?骗过他的医生多如牛毛,所以,她骗他,她从不心虚。
“降香,”他忽然回头看她,“因为我,你受委屈了。”
她看他良久,然后冷哼:“我还以为你来救我,是为我而来,原来,只是为了那一碗续命的安魂汤。”
他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倘若没有你,哪有我的安魂汤?”
她倨傲地看他,“龙非,若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吗?”
他笑着看她,说得那么诚挚:“没有你,我何止没有今天,怕是连昨日也没有的。”他怕死,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死过。那么怕死的自己居然不怕死地去药室救她,连他自己都被吓住了,而她,却是不懂,亦是不信的。
“龙非,你在对我施恩,是要有求于我吗?”她就是不相信他是真的好心。
他笑了,那笑却放出光来,“是,我有求于你,我求你给我熬安魂汤,最好,一天也不要少。”
她定定地看他的笑脸,为什么和初见那日的场景如此截然不同?他没有号啕大哭,亦没有胆战心惊,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好似他的命突然之间不再重要了。他是中了邪,还是他已经不是怕死的龙非?
这样的龙非,也算是——初见吗?
回了龙非的“暖香阁”,龙非被草前搀着到榻上安歇。她咬着唇,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这样虚弱的身子,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天谴?没有病根却有病态,没有死兆却有尸容,他是不是硬硬承下了上天对龙临山庄的惩罚?不对,也不是的。那龙旗的三个老婆也应是承得差不多了才是。虽然,她给他喝的安魂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却不至于让他如此虚弱。
他抬眼,刚好望进她深思的眸子。偶尔,她喜欢直勾勾地看他,就算被发现也从不避讳。可是,能够被她直勾勾去看的他却也可能是她没有放在心上的人。
看到外衣上不仅沾了黑灰,还惹了满身的烟熏味,他索性将外衣脱了下来。而这一脱,她的眼睛却不自觉亮了一下。
魏王说,龙阳,寡人要为你宽衣。
龙阳大惊,匆忙阻拦,使不得。王是何等的尊贵,怎能为臣下宽衣?
魏王朗声大笑,手指挑起了龙阳的下颌,龙阳定是不知,其实这宽衣也属闺房之乐啊。
她的脸蛋红了红,却还是没舍得避开眼。魏王为龙阳宽衣是闺房之乐,那他这样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宽衣,是因为他不怕她偷看,还是故意脱给她看呢?
他将外衣递给了身侧的草前,“去打盆水来。”
草前点头,眼睛状似无意地扫过圆睁大眼的她。她是没有身为女儿的自觉,还是早就对二少爷垂涎三尺了?二少爷都跑了那么远的路去救她,她却是连声谢谢都没有。难怪这山庄上下没有人为她出头?就算大火烧身,她能牵动的还是只有二少爷。
“怎么了?”他开口,用着平日里柔软的腔调。不是不想高谈阔论的,怎奈这残破的身子却硬是给不了那么多的气力。
她移步上前,坐到了他的榻上。这么近地看他,他居然都没有躲?!
“瞧你,”他卷唇而笑,“满脸的黑灰让人以为你是把脸放进了炉子里。”
她抬手从脸上擦了黑灰,然后,看着他白皙的面庞。
“哎——”他忍不住出声阻止,看她的双手捂住了他的脸,然后,将手心的黑灰涂满了他的双颊。
她朗声笑开,躺倒在他的榻上,被棉被里的温香弄得心痒痒。她对他有非分之想。怎么可能没有呢?这么美的人,却偏偏活不了几日了。倘若哪日不小心西去了,她却没有亵玩过,实在算得上一桩憾事。
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以前见他时倒是不觉得他有多美,那时,她的心里满脑子都是美若天神的仙茅。可是,仙茅已与她分别十年,饶是见了怕是也不认得了。更何况仙茅身边一直都有让她望而却步的松音。她免不了又想,当年猜拳时,如果输的是松音,此刻,她也会对龙非胡思乱想吗?应当不会的。这么麻烦的龙非怕是在松音手里活不过十年的。
“在叹什么气?”他回身看她,瞧她皱着眉。
她用胳膊支着头,回答得好生严肃:“龙非,倘若有一天你西去了,却连女儿家的小手都没有牵过,会不会好懊悔?”
他低下头,轻笑,“为何懊悔?今日死也好,明日死也好,我只牵过你的小手便好了。”
她冷哼,刻意避过他话语里的深意,“是不是龙旗说要你洁身自好?休听得龙旗胡说。他不还是克死了三个芳华正盛的女儿家。我猜那龙旗才是伪君子。”
龙非不依地反驳:“不许胡说。人人都知大哥是清风公子。那几位嫂子也只能怨天妒红颜。”
“姑娘家死了要天妒红颜,倘若龙旗死了,是不是该叫为女除害?”她扬声,硬是气不过他对自家人护短。
他刚要开口反驳,偏有一股浊气涌入咽喉,惹来他一阵急咳。司空见惯的她稍稍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算是对他的关心了。任谁也会厌倦这痨病鬼吧?她在他身边待了十年还没有逃跑,他就应该感谢她不离不弃,更应该感谢他自己有个看起来似是销魂的身子让她还可以魂牵梦萦。
待他停了咳嗽,她翻身而起,伸出手指擦拭着他唇边的飞沫。颜色浊气味重,这龙非到底还能有几个今日?
他别开头,“让你难受了。”
她就着自己的脏衣擦了擦手指,歪着头看着门口,“这草前只不过打盆水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许是前院有事,所以耽搁了。”
她老大不愿意地看向他,“连个书童也胆敢不听你的话了。”
他苦笑,不敢说,不听话的人从来就只有她。
她看着他的笑脸,还有单衣下惹人遐思的肌肤,陪了他十年,就算玷污了他,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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