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命不该绝
龙非睁开眼的时候正是晌午,他伸出苍白的手掬了满手的日光,然后闭上眼睛紧紧握住。原来,他还没有死。
有人推门进来,他没有张开眼睛,鼻间飘进来的芳香却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他以为她应该趁着月黑风高与梅仙茅远走高飞,怎想到她居然大着胆子留了下来!是要留一天,留一月,还是就这么留下来?
湿热的帕子贴上他的脸,她的手指随着帕子在他的脸上移动。他的眼睫忍不住抖动,惊动了她。
“原来你醒了。”她低声说着,那声音明明是夹杂着不置信。她为什么不置信?她已经料定了他一定死在梅仙茅手上吗?
低低叹了一声,他迎上她的眼,看到的居然是满眼的清明,没有惊异,亦没有闪躲。
他伸手取下脸上已经冷掉的帕子,“降香,我睡得好沉。”
她动动唇角,给出一个笑容,“龙旗说你命不该绝,所以,你定是能长命百岁。”
他牵了她的手,用仅剩的气力握着,“降香,能够再看见你,真好。”
她还是那样疏离的眸子,“哪里好了?除了给你端一碗安魂汤,我倒是看不出什么好。”
他笑着,看着她不着痕迹的脸庞。她没有对他动恻隐之心,他知道;有人给他喝了一碗一碗苦口的汤汁,他也知道;她从来没有停过他的安魂汤,他知道;她总是恶狠狠地咒骂那陌路而来的神医,他也知道。
她真心希望他死,他比谁都要明了。偏偏没有死掉的他,却还是感谢老天留住了她。十年,足够他的爱沉淀到丢也丢不掉。十年,也足够她的恨绵延一辈子仍是停不了怨怼。
她忽然笑起来,那眼眸里俱是邪气,“你这样牵着我的手,是在提醒我可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为所欲为吗?”
他愣了下,才听出她话中的调戏。那话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可是,却出自她的口中。
“没有听到吗?”她倾身贴近了他的脸,“你这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若是魏王见了怕是连龙阳也不要了。一个男子生成这般娇弱,当真是惹来几方相思却不自知呢。”
他恍然间懂了她的意图。不再遮掩,亦不再矫饰,她明明白白将他当作她茶余饭后的消遣,让他做魏王的龙阳,让他做她手中的禁脔。可是,她可曾想过,她玩他玩得久了亦会舍不得放手的。魏王宠爱龙阳一世,临死不忘龙阳,戏文里忘记说了吗?
她抽回手脱了绣鞋,抬脚躺上他的长榻,闭上了波光难明的眼睛,嘴里咕哝着:“杀千刀的龙旗总是让我起早贪黑,当真是累煞姑奶奶了。”
他偏头看她,手指抚着她脸侧的乱发。她长长的睫毛下有明显的黑纹,该是不得安眠的恶果。她向来不是苛责自己的人,若不是有人相逼,她绝不会对自己下手这样狠。
她不是心甘情愿地来伺候他。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想惹他会错意。
她没有停下咕哝:“你说,魏王与龙阳同卧榻上,会不会真的做戏文里绘声绘色描述的苟且之事?”
他不答她,若是连苟且之事都没有做过,何来龙阳之好?又何来专宠龙阳?
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她不悦地睁开了眼,“你睡了这许久,连耳朵也睡掉了吗?”
他拥她入怀,惹她染了他满身的药香,“魏王若是只做君子,龙阳怕是无法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
她似是没有听懂,蹙起眉,“那龙阳到头来却是玩弄了魏王吗?”
他吻着她的发顶,“谁知道呢?魏王付出了几多真心,龙阳回报了多少衷情,怕是没人知道的。”
她许是被这样的结果惹恼了,翻身而起,“那龙阳原来竟是一个玩弄心机的阴险小人吗?那戏文里说来说去的浓情蜜意原来竟是龙阳的一场戏。”
他看她,手落在她的发上,痴痴缠缠,“能演一辈子,龙阳亦是为魏王牵肠挂肚几十载。眼底眉间全是魏王,温言软语俱是爱慕,能有个人在我身边演一辈子,亦是值了。”
她的手由他的胸膛攀升到他的颈子,然后使了力气握住,“龙阳不该是虚情假意。就算他情意缠绵一辈子,亦是虚假。倘若在黄泉之下见到了,怕是连看一眼都懒得了。”
他尚能开口说话:“在世间都不敢求的东西,到了地府,便随他去了。能见到大抵也算是福分了。起码,咱们也算是有缘。”
她缓缓松了手,然后头垂在他胸前,安心地闭上眼睛,“我累了。就算压死你也不准叫醒我。”
他叹气,“是,就算压得我成了枯骨也要等你醒来。”
“住嘴。”她呵斥着,小手捂住了他恼人的唇。莫要再吵她,也莫要再惹她。他乐意自己成枯骨,她还不乐意身下有枯骨令她受罪,硌得她生疼。
蓝随心跟着龙旗推门而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绯色罗帐图。她就这样伏在他身上,好安心地睡着。而他闭着眼,许是睡了,也许是没睡。双手那样霸道地抚着她纤弱的腰肢,即便是睡着,怕也是让人看得出那心里止不住的窃喜了。
龙旗立时眸上染了怒色,硬是压了住,只是沉声道:“梅神医,你若是想要龙非死,何必费这些力气?”
熟睡的人儿毫无所觉,还是自顾自地睡着。反倒是不该醒的人醒了。不对不对,怎么会是不该醒的人?他哪时哪日盼着的不都是龙非醒来吗?
“大哥,”龙非看向龙旗,手却是安抚地护着她的颈后,“她累了。”
龙旗听出他语气里的宠溺,不敢再大声呵斥。老二怕是还不知道吧?草前冲进梅降香的园子时,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睡在地上,而她斟了茶,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她不准备救,连龙非被救的机会都不想给。倘若草前没有去,倘若他天亮才发现龙非没在他的屋子,那她就那样饮着茶等着龙非赶赴黄泉之路吗?
龙旗身后的女子走上前,瞧着龙非的脸色,然后,给出了一丝笑。那笑似是在说,他已无碍。
她对着龙旗轻启唇瓣,却是没有声音。龙旗看见了,眉间舒展开,眼里俱是喜悦与激赏。
“蓝大夫说,你以后就不再是过往的龙非了。”龙旗开口说着,声音因为欢欣而颤抖着。他寻遍了天下的名医,竟是抵不过一个乡野的大夫。
“蓝大夫?”龙非似是对这喜讯无甚在乎,仍是为熟睡的梅降香压着声音,“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女子闻言只是笑了一笑,便回身要走。
“蓝大夫要去哪里?”龙旗开口问着。
女子看向龙旗,眉眼含笑,唇瓣轻动,该是走了。
龙旗抿住唇,沉思片刻,抬手请了她出门,“蓝大夫一定要让龙旗还您对舍弟的救命之恩。”
门扉被龙旗轻轻关上,不是为了不吵醒梅降香,而是为了大难不死的龙非。难得龙非这样抬举她,他也好心一次不去惊扰了龙非怀中难得无害的煞神。
龙非低头看着她泛红的耳朵,感觉到她浑身散发的燥热。这五月初的天气也是反常,总是无端端给人惹出一身汗。他抬起虚弱的手为她扇风,那清凉惹来她的嘤咛,连带着唇边也带了满足的笑意。
他因为那笑意也暖了心,那扇风的手也似有了力气,不觉得累亦不觉得疼。
门外只听得龙旗的声音传来:“为何不可?我龙家上下哪个不是感念于蓝大夫?”
一阵静默之后,又是龙旗开口:“蓝大夫,就算你不留下,也要收下咱们的诊费……不能收,怎的不能收?蓝大夫必得收下才是——”
龙非知道,若是依大哥的性子该是要感激这蓝大夫一生的。倘若这蓝大夫不领情,即便是天涯海角,大哥也定能翻她出来。生,要还她的恩;死,要荡平她阴间的路。
还好,两人争执不下时,有人解了围。
“大哥,这是为何?”清朗的声音来自龙泛,听那声音便浑身舒畅,是他盼也盼不来的阳刚之气。
解释了来龙去脉,龙泛朗声而笑,“大哥,人家蓝大夫要走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苦苦挽留?”那声音分明是不想她留下的。龙旗哪里肯依?于是,又是一番争执。好在那蓝大夫一直闷不作声,不然,真要吵醒好眠的降香了。
龙非闭上眼,不管门外的是非。大哥要去报恩,随他;蓝大夫要走,随她;老三不理不睬,亦随他。只要不吵醒她的降香,统统随他们便是了。蓝大夫救他的恩情他记下了,来日有他可以出头的地方他定会出头,倘若没有,便欠了她吧。反正,他今生今世欠下的亦是够多了。只怕下一世都还不完此一生所欠下的债了。
就算龙非不理睬,那蓝大夫救他一命的消息还是让龙临山庄上下好一阵热闹。先是探望的人流几乎踏破了蓝大夫所在的偏园,接下来竟是有人自顾自地做起了月老,非要成全蓝大夫与龙旗的百年之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连龙非都以为龙旗当真是因为看上了人家蓝大夫才死活不肯放她走。愿意充当月老的人见龙旗就是不肯承认对蓝大夫的非分之想,便把矛头齐齐指向了龙非。龙旗这样抹不开面子,莫不是怕龙非误会他借龙非病危之机成全自己的近水楼台吧?
于是,刚刚下榻的龙非便迎来了一波波的亲友,先是嘘寒问暖,千叮万嘱,最后,皆是为了一件事。他可会对龙旗与蓝随心的亲事有所介怀?
他哪来的介怀?他连蓝随心的名字都是刚刚才从他们的嘴中听说。他们怕是真的错想大哥了。真奇怪,老三便就任着众人这样胡思乱想了吗?
刚刚送走了七婶,为自己倒上一杯参茶,还没把茶水掬到唇边,便有人一把勾了去,送进了自己的喉中。
霸道的人边喝还边嫌弃:“什么茶?怎么一股子鱼腥味?”
龙非看她满脸的汗珠,递了毛巾给她,“去集市了吗?”
她伸着舌头哈着气,“去看戏。”
他无甚兴趣地随口问着:“那戏好看吗?”
她用毛巾随意地在脸上擦了一擦,“既然是戏,必是好看的。你可知道在深宅大院里,连亲兄弟也是靠不住的?今天这戏便是如此。明明是一奶同胞,却偏偏要把他推入火坑。”
她只听见龙泛与那人比比划划,最后只听得龙泛说了句什么“嫁给了我大哥便是你的目的吗?还是,整个山庄才是你的目的?”想也知道,那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那人这样突兀地来,又这样迫不及待地要嫁与龙旗,怕是藏着天大的秘密。龙泛这样的兄弟都不帮龙旗了,她又何必强出头?也或许,救龙非便是她秘密的源头了。不图财,不图色,只图龙旗,也算老天爷给龙旗的恩赐了。若是她,定是取了银子便远走高飞,然后与龙家老死不相往来。
“在想什么?”他盯着她,“还在想那一出兄弟阋墙吗?”
她坐在椅上,伸手取了盘中的点心,让那甜腻化在舌尖,“这点心你吃了?”
他摇头,“没有,正待你来,与你一起吃。”
“你吃吗?”她将咬过一口的点心递到他的唇边。
他看着点心上她留下的齿痕,她要他咬,还是不要呢?
“不吃便算了。”她取了回去,却是丢回了盘里。
他看她,眼中含笑,“你跑出去这么久,饿了吧?”
舌尖的点心还未全然滑进喉中,她突然靠近他,伸出舌尖划过他的下唇,“这点心是甜的。”
他蓦地有些呆了,愣愣地将下唇的香味抿进唇中,“是甜的。”
她被他逗笑了,从袖管中取出书册丢给他,“亏我以为你阅遍天下群书,却是连魏王与龙阳的故事都说错了。”
他将那书执起,瞧见是一本戏文,光看那封面便知内情是如何的活色生香,她就这样取了来,只为了要他知道他读过的史书是错的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艳情戏,她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不读吗?”她眉目濯濯地看他,“读过后你便会知道,魏王才没有被龙阳玩弄。那龙阳无非是魏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白日调笑,夜晚欢好,龙阳的喜乐端看魏王的眉眼了。”
他翻开了内页,果然读了起来。眼睛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污言秽语,她又怎么在这样的戏文里看出龙阳是魏王的一枚棋?她不过是,不过是固执地以为龙阳只是一枚棋,于是,整部戏里,她没有看出文字的粗浅,亦没有看出两人的低俗,却只是看出了龙阳就是魏王的一枚棋。倘若那龙阳是一枚黑棋,魏王也不过一枚白旗。这盘棋下到最后既是无胜无负,那么,谁为棋子又有何重要呢?
他读着读着便笑了起来,惹来她的不悦。
“你笑什么?”她靠上前来,发尾落在他的颈间。他不敢伸手去抓,怕她以为他意图不轨。
他指着那戏文,轻声读着:“龙阳,你可知道本王看见你便如同看见了入口即化的香酥,真想一口将你吞了,却又怕吃得太快,不小心吃光了,以后便要一辈子怀念,一辈子懊悔了。龙阳眼里起了水雾,将柔若无骨的红酥手搁到魏王嘴前,要吃便吃吧,何必这样苦地忍着?”
“怎么不读了?”她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
“你要听下去吗?”他的脸上泛了红晕,连身为男儿的自己都忍不住别开了眼,她又如何迷上了这样的禁书?
她想了会儿,问道:“你说,魏王何必忍着呢?”
他声音轻轻地说:“他不是说了吗?他不舍得。”
她冷哼:“哪里是不舍得?明明都吃得不吐骨头,哪来的不舍?”
他合上书本,回头看她,“何必这样认真呢?不过是一出戏罢了。哪日等我完全好了,我便陪你去看,那戏定然比这个要精彩。”
她垂了头,下巴搁在他肩上,忽而咬住了他的耳朵,“魏王为什么老是咬龙阳的耳朵?龙阳又为何被咬了还一副销魂的模样?这耳朵里莫非藏着什么机关,一咬便全身都酥了?”
他握紧拳头,差一点揉碎了手中的册子。没有机关,也无关销魂,只是,你一靠近,便已经酥了。纵然你只是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