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变故
一片桃色灼灼的迷离幻彩之中,岩洞的四面壁上,映照出了一幅幅壁画,流利的线条勾勒匀称,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明暗色彩,竟是幅幅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她们就是桃花源里的姑娘?”招娣啼笑皆非:画中人罢了,如何开得了荤?“当真是画饼充饥!”笑罢,却又被斑斓迷幻的色彩吸引着,她负手走到岩壁前,细细欣赏起壁画来。
壁画上的女子穿着打扮、容貌神态各不相同,却被一支神来妙笔画得犹如真人般活色生香,仿佛只须冲她们招招手,她们便会从画中走出来,活生生地站到你面前似的,极是传神!
在迷离虚幻般的桃色光彩映照下,她从第一幅壁画开始,一张接一张地凝神观摩,画中女子有的冲她巧笑倩兮,有的冲她轻颦黛眉,其中一幅画中的女子竟冲她眨了眨眼。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凝眸细看,画中女子竟似活了一般,冲她频频眨眼。
真个……有鬼?!
冷不丁从心口蹿起的寒气,令她打了个激灵,匆忙挪步往后退,画中女子的眼珠子竟也随着她移动的方位转动了一下,她心中更是骇怪,头皮阵阵发麻,急急背过身去,不敢去看那幅诡异之极的画,目光急着去寻默的身影时,却见他竟似一根木头般,久久杵在了一幅壁画前,那幅画中的女子秋水盈眸,错非眉目间几分坚韧,当真是温婉似水!
这画中的女子竟是她本人?!
心头陡然一惊,招娣疾步上前时,钉足壁画前的于默目光已然由迷惑转至痴然,痴痴地凝视着画中女子,不知不觉中,他把手伸向了壁画。
十指碰触到画中女子的双颊,他脑子里突然一阵眩晕,忙闭上眼待眩晕感消退,再睁眼看时,骇然发现画中女子竟不翼而飞,壁画裱框内独留一片空白!惶惑地转头四处张望,他又吃惊地看到其他壁画中的女子都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是真?是幻?还是……真个见鬼了?!
一股凉飕飕的寒气从脚底心蹿到心窝子里,猛打一寒战,他瞪大了眼,一面警惕地看着四周,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刚退了三步,一只苍白的手,猝然从他背后伸出,轻轻地、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霍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一点点地扭转着异常僵硬的脖子,往背后望去——背后有人!一个缟素女子,悄然站在他背后。眉目风情,一颦一笑,竟是无限的温柔婉约!与那幅壁画中女子的容貌、穿着竟是一模一样,一双会说话的眸子里,含情脉脉,纤纤玉手轻柔地拍在他肩头,见他回头望来时,她冲着他抿嘴一笑。
含蓄而温婉的笑声,荡在桃色迷离的岩洞之中,他已然分不清是真是幻,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姑娘……”
缟素美人伸手轻轻地牵了牵他的一片衣角,嘤咛一声,娇笑着退到岩壁边上,站定后,冲他招了招手,“来呀,你快过来呀!”
“……好。”
带着恍惚的神情,他挪动了脚步,情不自禁地追向那抹倩影。就在那幅空白了的壁画前,缟素美人娇笑如花,不停招手,等他走得近些了,她猝然拧身,竟是往岩壁里走去,一道白光闪射,身影没入了岩壁,消失不见!
“等、等等……不要走!”
熟悉的悸动犹在胸口,似曾相识的感觉,牵引着他步步走到岩壁前,脚下仍未停顿,反而急切地加速往前冲,竟一头撞向了岩壁!
“默——默郎——”
招娣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懵住了,愕然看他如失了魂般转身步步走向她,瞳人里分明映入了她的身影,他却视若无睹,表情木然,目光呆滞,缓慢挪移着脚步与她擦身而过,在她尚未警觉他是出了什么状况时,他已然加快脚步,猛地一头撞向岩壁!
“砰”的一声,猛烈撞击过后,于默软软倒下的身子,被飞扑而至的招娣接入怀中,吓白了脸的她,惊急地用手捂向他额头撞出血来的伤口时,却听得他在意识沉沦前,恍惚地冲她笑了一下,恍惚中唤了她一声:“……娘……子……”
招娣猝然呆住,呆呆地看着昏迷在自己怀中的人儿,颤声问:“你、你……刚刚叫我什么?”猛力摇一摇他,不见回应,她眼中忽然落了泪,泪水滴落,染着他额头流淌的血渍,晕开一片刺目的殷红,耳畔犹在回荡洞中幽灵般的“呜呜”声,似嗟似叹,如泣如咽,伴随着洞顶玉雕的蛇发女子滴落在水潭中的“泪水”,“丁冬”之声不绝于耳……
丁冬——丁冬——
水声萦耳,似有水珠飞溅而来,清凉的感觉落在面颊,刺激着沉沦在黑暗中的神志渐渐苏醒,尚未睁开眼睛,于默便感觉到大片明亮的光线落在眼皮子上,强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在阖合的眼皮底下酸涩地转动起眼珠子,随着意识的恢复,痛感也侵袭而来!
嘴里“嘶嘶”地抽着凉气,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头痛欲裂,缓缓抬手捂住额头,等到痛感稍稍缓解,他睁开了眼睛,放眼望去,只见几片稀薄的云影漂浮在碧空,一轮火球在云影间投下万丈光芒,而他就直挺挺地仰躺在晴空下一片绿油油的草丛中,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流水潺潺,水花飞溅在岸石上,点点晶莹,阳光照耀下闪烁出七彩光点。
清风徐来,携带着桃花芬芳,溪流对岸就是那片桃花林子,纷纷扬扬的花瓣,旋落在水面,桃花坞里正是一派明媚春光!
暖暖的阳光呵,扫尽阴霾,照暖了心扉——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却让他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久违了的阳光,久违了的……桃花坞!
从草地上爬起,他走到岸边,挽起袖子,伸手掬来溪水凑到嘴边喝了几口,往脸上拨起水花,感受那份清凉舒适,再仰起脸来长长舒了口气。
感觉舒服些了,再低头看看水中倒影,书生打扮的他,一袭藏青色的儒袍,外面加了件浅白的薄纱罩衫——这件衣服是什么时候换穿到身上的?他隐约记得自己身上原本不是穿这样的衣服的……今早他是穿了什么出门去的?出门要做什么事?怎的又会在这片草地上睡着了?
盯着水中倒影,伤脑筋地回想了很久,他仍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脑海里如同灌入了糨糊,一片混沌的状态,想得头痛欲裂,便索性不再多想,拉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水渍,他站了起来,沿着溪岸往上游走,走着走着,目光猝然被溪流上游飘下的一样东西吸引住——那是一片薄纱,素净淡雅的纱料上绣了几朵桃花,那针线绣工缜密精致,带着点儿桃花香味从水中悠悠飘到他眼前。
梭轮上纺织之物,必是出自女子贤惠的巧手,他下意识地抬头往上游张望,果然,一抹纤纤倩影从溪岸上游奔来,沿着岸边寻寻觅觅,远远地瞅见站在岸边的他时,那人儿放声呼喊:“默,快帮我捞住水里头那件细纱!”
熟悉的呼唤声灌入耳内,霎时间,他的脑子里“嗡”然作响,丢失的部分记忆如泄洪般破闸汹涌地奔回了脑海,仿佛一下子记忆起了许多往事,思绪变得无比纷乱之时,他已然反射性地做出了一个动作——弯腰卷起长衫的下摆,脱掉鞋袜,赤足涉水蹚入溪流中,捞回那片薄纱,回到岸上时,恰巧看到急奔而来的那抹身影猛打一趔趄,绊到岸边石块,跌卧于地。
“招娣!”
脱口一声唤,他顾不得穿鞋子,赤着脚急急跑上前,伸手去扶,跌在地上的人儿抬头时冲他一笑,分柳眉细中带韧,眉眼一弯,她笑得无限婉约,“默郎,你回来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绣球招亲那日,他接得了她抛来的绣球,洞房花烛,喝下合卺酒,行了周公之礼,便成了她的夫婿,放下书篓,打消进京考功名的念头,他在桃花坞的茅庵里安下身来,与她执手看日出日落。
平日里,她酿的桃花酒便由他拿去市井卖,顺便带上他亲手写的几幅字画,卖得银两,节省着用,日子过得也算清贫。
“今日的酒都卖完了,只剩了几幅字画,搁在算命铺子那里,明日再取。”
口袋里掏出的铜板儿,他交给了娘子,穿上鞋袜,扶着娘子往溪岸前方那片桃花林子里走,淡淡地道一声:“咱们……回家吧。”
桃花坞里,一座小小茅庵,清幽雅致。
竹篱笆圈出的院落,几只小鸡啄着地上散落的米糠,一排排晒干的咸鱼晾在箩筐里,院落后面翻耕的几亩黑泥巴地里栽种着瓜果蔬菜,茅庵墙角垒了个石磨,几口水缸,酿酒器皿都搁在了地窖里。
茅庵简陋,只一层碎花布帘隔出外屋与内室,外屋砌了灶台,锅里焖好了鱼汤,一张木桌上搁着一碟凉拌的丝瓜,一碟切片的腊肉,屋子里飘着饭香。招娣在院落晾晒了洗净的薄纱,推门进去,径直走到灶台前,打开锅盖,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便端上桌来,盛好两碗米饭,摆下两副筷子,贤惠持家的妻在门口唤:“默郎,进屋吃饭咯。”
在水缸边洗了洗手,于默进屋来坐到饭桌前,持起了筷子,拨拨碗里的饭粒,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饭煮硬了吗?”招娣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儿,忙问,“还是这菜不合胃口?”
“女易牙、天厨星,家常便饭也做得分外可口!”于默强颜一笑,匆忙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温良贤惠的妻又持筷往他碗里夹菜,“好吃就多吃点。”扬州,城里城外地奔波,书生力气单薄的他定是饿了的,“默郎,今儿城里头可有什么趣事?”
噎了一下,于默也持着筷往娘子碗里添菜,“食不言,寝不语。娘子,吃饭吧。”
“书呆子!”噗嗤一笑,招娣也不多话了,默默用膳时,眼角余光却总瞄着夫婿,女子独有的细腻心思,让她察觉今日的他心里头似乎藏着什么心事,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扒了几口饭,他便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默不吭声地往里屋去了。
匆匆收拾好碗筷,招娣烧开热水,往盆里放下毛巾,端了盆温水进到里屋,往床前搁下水盆,转身走到书案前,案上的宣纸铺开了,墨还没有磨好,于默却持起了狼毫,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
“默郎,”她牵住他的一片衣角,婉言劝道,“天色不早,忙累了一整日,还是早些歇息吧!”
“不、不……”蓦然回神,于默忙持笔往墨砚里舔墨汁,心神不宁地回了妻一句:“你先去歇着吧,我还得练练书法诗赋……”舔墨的手一顿,他看着没有磨开的墨,愣住了。
“水凉了,可就泡不了脚了。”察觉出他的异常,聪慧的妻却不点破,只是温婉一笑,牵了他的衣袖往床前走。
无奈,搁下笔,随娘子走到床前,他往床沿一坐,脱了鞋娃,把脚泡到水盆里。娘子便贴心地打湿毛巾帮他洗脚。
“娘子……”低头看着蹲在床前为他洗脚的娘子,于默欲言又止。
“嗯?”她抬头时,笑意盈盈。
妻的笑靥,犹胜桃花烂漫的颜色,初相见时粉面不胜羞的嫣红,更令他感受到最初的心动,直至喜结连理,相濡以沫的这段日子,朴素平淡得如此真实……如此贤惠持家的妻,如此聪慧可人的妻,让他由最初的心动,到如今的依恋不舍……委实是不舍得……离开她呵!
“娘子待我……真好!”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莞尔一笑,她端起水盆走了出去,片刻又回到里屋,点了支蜡烛,在晕晕烛光下,对着镜子拔下绾发的荆钗,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室幽香。
宽了衣带,踱步上前,于默接过她手中梳子,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梳着妻的满头秀发,一下一下地梳,心中那缠绵不休的情思纠结在一起,怎样也化不开。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挽了青丝,绕在指尖,他神情恍惚,口中喃喃有声。
“书呆子!”粉腮酡红一片,她如痴如醉般眯了眼,向后偎依至他怀里,心中暗叹:书生当真有几分傻劲儿,含蓄里愣是透了份直接,他看她时那火辣辣的眼神,总叫人脸红心跳,绵绵的情思赋在诗中,如网般绵绵密密,早已俘虏了那颗悸动的芳心。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意念摇摆不定时,他便学着她吟那曲儿,“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她附声吟哦。
朦胧烛光下,相偎相依的一双人影静默了许久,方始闻得一声轻叹。
细若游丝的叹息声入耳,招娣凝眸盯住了镜中倒影,窥得默郎虽抱着她,却是满面愁云,长吁短叹,果有心事!她转了个身,面对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子夜般沉静的眸子里染了几分焦虑,再也无法隐瞒心事的他,收敛了唇边那抹浅笑,惴惴不安地道:“我离家数月之久,我、我……”
“默郎想家了?”善解人意的妻,晓得那种思乡之苦,“我随你回家省亲如何?”
“不、不……”慌乱了一下,他似有难言之隐,“路途漫漫,娘子不必相随,我独自回家看看即可!”顿了顿,又飞快地补上一句:“来去十日便回,娘子无须担忧牵挂。”
“十日……”她幽幽一叹,他是她的夫呵,却从未听他提及家中事,即使她有心关切,他却闭口不谈,对他的过去,她真个知之甚少,几次三番都问不出个究竟,她索性不再多问了,“罢了,十日便十日!”
拿起他的发巾,随意地束起长发,她秉烛走到衣厨前,帮他收拾打点行装,“准备何时启程?”
“明日!”耽搁了这么久,他心知再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家里那桩事儿,还得等他回去作个了结!
“明日便走?”她再怎么不舍,也得顾及他的感受,何况他背井离乡数月之久,是该回去看看高堂,“那你早些歇息吧!”
铺好了被褥,她转身往外屋走,准备帮他备些干粮时,却被他拉住了手,“不必费心打点,娘子,先歇着吧。”话落,一把将她抱起,缓缓走向床前……
扑哧——
烛光吹熄,床上两幅纱帐幽幽垂落,幽掩了旖旎春光……
烛光熄而复燃时,窗外夜色已浓。
挽起纱帐,招娣独自披了件罩衫,下床来,从衣柜里取出亲手帮夫婿缝制的几件衣衫,叠进行囊里,去外屋备好了干粮,掀开布帘回到内室,挑灯坐下,借着微弱的烛光,捻了针线,纳着一双新布鞋。
晚风习习,吹窗而入,书案上沓沓宣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听得床上有了些动静,她忙起身走至窗前,关了窗,回转身时,目光凝在了书案上,宣纸底下露出半截蜡封的信封,醒目的朱笔在信封一角落下“举荐”二字,是书生考取功名时必不可少的举荐信,默郎还是舍不得丢弃它?
忍不住幽幽一叹,她对着床上的人儿,喃喃地问:“娶孤女为妻,幽居山野茅庵,清贫度日,默郎当真……不悔?”
床上鼾声轻微,夫婿睡梦里怕是难以听到她喃喃之语。
一声轻叹,她坐回灯下,埋首,一针一线细细缝着布鞋,不知不觉,眼中竟酸涩得滴下泪来,朦胧里,似有血光闪过,指尖一痛,绣花针深深扎进指甲,滴出血来,濡染了鞋面。
几点猩红之色,在灯下异常刺目,她眯眼看时,心头莫名地笼上了阴霾……
思忖一番,她便用针线绣了几朵桃花掩去猩红之色,纳好那双新布鞋,烛台上的光焰也暗淡了下去,窗外,天色微明。
一梦醒来——
撩开纱帐下床时,于默抬头便看到书案上搁着包袱,是娘子连夜帮他收拾打点好的行装,换上衣衫,梳洗一番,走到外屋,看着娘子忙碌地张罗早饭,他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
“粥快熬好了,你先坐下吧。”招娣递了双筷子过去。
“不、不用了……”拖着沉沉的脚步上前,他沉沉地叹气,“我吃不下。”像是与她吃最后一餐的感觉,让他选择了逃避,“早点上路也好早点到家。”拎起行囊,匆匆往门外走时,却被她唤住了,“默……”急急追出门外,她把辛苦积攒的银两装进一个小布袋,用绳子系好了,亲手交给他,“带上盘缠,路上找落脚地儿的时候,可别委屈了自己。”行船住宿,都得花钱哪。
“你……就别送了!”喉头像是塞了沙砾,他干涩地一笑,不忍见娘子眼眶泛红,匆忙转身,大步走出茅庵。
招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相送,送到桃花林外时,她悄然掩袖弹去眼角泪珠,遥遥地喊了声:“默,待我问候二老!”
于默强忍着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却听娘子遥送一句:“十日一过,你若不回,我便去找你!”
招娣在林子边挥手目送他渐走渐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她仍伫立在桃花树下,久久、久久……
行行复行行,五个昼夜,转瞬即逝。
离开桃花坞的第六天,于默回到了淮安境内那座熟悉的小镇上。
午时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吉祥小镇的长街上,摆铺子的小贩坐在太阳底下打着盹,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小镇显得宁静祥和。
忽然,街道南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匹骏马护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由南而来,鲜衣怒马,马行如龙,街道两旁人人侧目,看那马车在铁骑的簇拥下急驰而过,绕向西街,却在街口拐角的地方,险些撞上个路人,骑士慌忙勒住缰绳,马匹嘶叫着人立而起,护在后方的马车便也停了下来。
“不长眼的小子,穆家大小姐的马车也敢阻拦,吃熊心豹子胆了,还不快快闪边去!”
骑士高居马鞍上,冲底下那路人一通骂咧,也没瞧清来人面貌,就挥起马鞭,一鞭子往人身上抽去。
于默闪身躲开了,没挨着鞭子,心中却也憋了几分火气,“穆家老爷为人和善,如何养得你们这帮撒泼的无赖?”
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养的狗都比平常百姓家的牛壮,仗势欺人这事儿,倒也屡见不鲜,只是吉祥镇上的穆姓人家,与朱门府邸却也有些不同,穆府老爷乃庙堂一介元老,辞官返乡后,做了不少善事,铺路造桥,造福一方。吉祥镇上仅有的一家书院,便是穆老出资筹办,书院中收留些资质颇佳的孤儿,请了先生孜孜教导,于默便是这书院里的学生,因天资聪颖,独得穆老青睐,收为门徒之后,此番又经穆老举荐,赴京赶考,一朝金榜题名,便可光耀穆府门楣!由此可见,穆老对他期许甚高。
于默抬起头来,出言叱责时,骑在马上的穆府家丁才知自个有眼无珠,冲撞的竟是穆老的准女婿!
“于公子?!”惊出一身冷汗,骑士匆忙下马,赶紧哈腰赔不是,“小的多有冒犯,公子大人大量,还望多多包涵!”
“你家小姐在马车上?”于默目光转向马车。
马车一侧小窗帘子撩开,一个孤高芳洁、独得梅花神韵的女子从小窗里头微探了半张脸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道:“朝廷尚未放榜,殿试仍在继续,你为何孤身而返?”本该在京城考取功名的人,冷不丁出现在眼前,穆家小姐虽心中疑惑,但那语气却淡漠如同路人,当真是对父亲钦点的准女婿,无丝毫感觉!
于默唇边一点轻浅笑纹,笑意在眼睛里却是静止的,面对穆家小姐,他只是保持了惯有的礼貌,带着点疏远的态度,站得远远地回话:“途中些许风波,见到老爷子时,我自会当面说个明白!”
“让个坐骑给他,即刻打道回府!”穆家小姐秉性孤傲,心肠儿却是善的,见他风尘仆仆、面带倦容,便让家丁让出个坐骑,待家丁扶他上马后,她垂了窗帘子,不再去瞧他。
赶车的鸣鞭走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街而过,俄顷,车马便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穆府外好大两尊石头狮子,张牙舞爪,好威猛!白云石砌的石头台阶一尘不染,台阶左右两侧各站着两名壮汉,腰佩钢刀,威风凛凛地守着穆府大门。
朱红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门檐下挂着两盏琉璃彩灯,门上镶一巨匾,匾中题有三个镏金字体:善人府。
府上主人穆老爷布施行善,小镇上人人夸口,由此得了个穆善人的美名,知县也亲自送来匾额,上书“善人府”,高悬门楣,面子里子光彩得很。
大门两侧,红墙绵延环绕,柳丝垂拂,槐树掩映。
翘首可见护墙内屋脊层层叠叠,好似没有尽头,善人府邸真个气派非凡!
见自家小姐的马车回府,门外两个壮丁忙上前恭迎,敞开府门,在家丁仆役众星拱月般的迎接下,下了马车的穆大小姐缓步进了门里。
“阿财,老爷人呢?”厅堂里迎客松盆栽修剪得绿意盎然,仆人请上门的客人落座后,高居首座太师椅上的穆大小姐啜了口香茗,冲一个面皮蜡黄的仆人询问穆老爷的行踪。
“大善人出门与知县上茶楼品茶去了。”
名唤“阿财”的这个仆人,低头垂手,压得低低的眉毛下目光微微一闪,飞快地答了话。
“刚出门的?”看来父亲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穆大小姐吩咐道:“扫榻安顿好客人。”交代完毕,正眼也不瞧迎进门的客人一眼,起身便径自回房去。
“小姐,前些日子小的为您在园子里栽种的那盆兰花,绽了几朵花蕊,小的带您去瞧瞧……”
扫榻安顿客人的累活儿丢给其他仆役来做,名唤“阿财”的这位,追着自家小姐,屁颠屁颠地跟出门去了。
“于公子,请随小的来!”
仆人自是晓得这位客人身份特殊,忙上前躬身引路。
搁下茶盏,于默随仆人绕着曲廊穿过圆月门,进了间厢房,搁下行囊,安顿妥当,由仆人拎来水桶洗漱一番,上了茶点,他便坐在茶几旁,闭目养了养神,路途奔波的疲倦稍稍减轻,他便冲随身侍侯的仆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想独自清静会儿。”
仆人走出门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独自在房内坐了片刻,于默站了起来,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中焦虑、担忧着许多事,思忖良久,始终觉得向穆老爷子当面悔婚总是不太妥当,不仅愧对于穆老爷的栽培之恩,更难以启齿的是他放弃考取功名、并自作主张地娶了个女子为妻的这桩事,若是当真说出口了,惹得穆老爷雷霆大怒、一气之下将他锁于房中,强逼着写下休书,这可如何是好?
更何况,遭人悔婚,穆府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
思来想去,他最终有了决断:把悔婚书交到穆大小姐手中!她本就反感父亲的专制行为,打心底里抵触这桩婚事,想必她会欣然接受这封悔婚书,进而想办法将这桩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可保全穆府及父亲的颜面!
打定了主意,他怀揣着那封悔婚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避开了家丁的耳目,挑了条捷径,由后花园绕向穆家大小姐的闺阁,到了门前,伸手轻轻地拉环叩门。
咚、咚!
轻敲两声,虚掩着的门板“嘎吱”一响,微开了条缝隙,于默在门外轻唤:“穆小姐,请你出来一下,有样东西,希望你能亲手接收……”
话犹未完,门里猝然有了动静,只听“哐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在地上破碎后发出的剧烈声响,透过门缝,他隐约看到一抹魅影在房间里飞快地闪过——房间里分明有人,却久久等不到人来应门。
在门外等了片刻,门里巨响过后忽又变得异常寂静,他心中纳闷,终是忍不住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缓步走进门里去。
穆家大小姐的闺房,布置得格外精致,香炉上烟雾袅袅,一室幽香中夹杂了怪异的气味,飘散出来,小窗边纱帘随风飘曳,房中寂寥无声,似是空无一人。
“穆小姐?穆小姐……”
轻声唤着,往里走,他撩开了水晶门帘,转入内室,一脚踏进去,竟闻得满室刺鼻的血腥味——破碎一地的云母屏风后面,那张红纱牡丹枕的床上,濡染了大片血渍,穆家大小姐以极其古怪的姿势横躺在被褥上,一柄匕首赫然插在她胸口,汩汩流淌的血渍沿着床板流到地面,猩红一片!
贸然闯进穆小姐闺房内室的他,骇然震愣在了原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凌乱的床铺、猩红的血渍……面容扭曲的死尸上尚有余温——命案发生不久,凶手必定没有逃远!
“谁?!”
眼角余光隐约捕捉到房中魅影一闪,心中警醒,他飞快地转身往外追,追到门口,脚后跟刚刚跨出门槛,不料,门板后面人影一闪,藏身在门后的魅影蹿出,手中高高抡起只花瓶,猛地冲他的后脑勺狠力砸下!
砰、哐啷——
后脑挨了重击,花瓶碎裂开来,瓷片四溅中,行凶之人的手也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唔……”
一声闷哼,于默用手摸向后脑,大片湿漉漉的血,染红了双手,他强自支撑着,用手扶着墙壁,墙面上留下了鲜红的血手印。在他倒地的那一瞬,发黑的眼前模糊地看到一个晃动的魅影,耳边回荡起阴阴的奸笑声。
“你、你……”
想抓住模糊晃动在眼前的那抹魅影,缓缓伸出去的手,“啪嗒”一声,终是颓然垂落在地,他的意识再度沉沦到了黑暗深渊……
默……
默郎……
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呼唤,唤得沉沦在黑暗中的意识逐渐复苏。睫毛一颤,一点点地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一个朦胧晃动在眼前的影子逐渐清晰,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默?!”
发觉怀中的人儿有了苏醒的迹象,招娣破涕一笑,不停摇晃着昏迷中的人,直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娘子?!”
目光凝视良久,于默突然开口,沙哑地唤了她一声。
“你、你叫我什么?”招娣心头嘭然大作,屏息看着他。
“娘子,你怎么也在穆府里头?”捂着额头,他缓缓坐起,看清四周的环境与穆府有着天壤之别、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奇异的岩洞里时,他不由得惊呆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刚刚不是还在穆府的吗?难道……适才所见的血腥场面,只是一场噩梦?
“默郎……”她幽幽一叹,他记起了一些,却又忘记了一些事。她真不知自己此刻是该哭还是该笑,“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发生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到了穆府,之后……发生了什么,真个记不大清楚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清晰记得这里是“阳城”,那么眼下他的记忆断点断在了穆府,穆府和阳城中间缺损了的那段记忆桥梁,使得彼此不能连接,于是胡乱的猜想也随之产生:“是穆老爷子把我软禁在这里的吗?十日未过,你怎会找到这里来?”
他当真是记不得之后发生的事了,招娣心中无奈地叹息着,脸上却是带了笑的,隐忍着苦楚,她反而宽慰他:“不论你去多远的地方,不论你离开了多久,我终究会来找你的,也终究是会找到你的!”不多解释,聪慧如她,自是晓得眼下这状况什么才是当务之急的事,“事已至此,咱们得先想办法离开这里才是!”
“娘子……”她是如何找到他的?与他分离的这段日子里,她必定经历了许多坎坷磨难,所有的苦楚她都独自背负、承担了,就算用泪水换来笑容,那笑,也是颤抖的,看得他分外心疼!
不再追问下去,这个时候,言语的表达似乎都过于单薄和苍白,寡言的人儿只是颤颤地伸手,把手心轻轻地贴在娘子泛着颤抖笑意的面颊,用心抚慰、呵护。
“默郎……”她笑着落泪,缓缓举到面颊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紧紧地捂着,彼此交叠着心声,闭上眼,任眼泪肆意地流淌。
喉咙里仿佛堵着酸涩之物,于默轻叹一声,缓缓将她揽入怀中时,他浑身倏地一震,神色猝变,骇然地瞪着岩洞西侧的壁画——他又看到了画中的幽灵!
白色的幽灵,悄然从壁画里飘身而出,白色长袍拖曳在地上,毫无声息地飘身至招娣背后,站定,长袍袖口飞起的一瞬,袖子里惊现锋利的匕首,利刃上寒芒一闪,森森剑芒映亮了幽灵的面容——精致的梅花容妆,却是满面血渍,含恨的眼角睁裂,滴下的血泪控诉着她生前的怨、满腹的恨,死,亦不瞑目,此刻,便化作厉鬼来追债索命!
匕首寒芒一掠,电光火石间,赫然看清幽灵面貌的于默,神情狂震,脱口唤了声:“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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