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玄机丝(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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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玄机丝(伽蓝七梦系列)(针叶)

第一章 魑魅窥边陬

语有玄机,玄机无语。

梧桐树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仿佛镜花水月,敛目再抬之际如云烟似雾霭,淡淡萦绕,淡淡散去。

定香以为:司空乱斩有此一闹,必定会借机取笑捉弄,以扫伽蓝颜面。只是,一个月风平浪静,静得他都有点诧异了——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须弥窟主也会转性子?

七破窟不来打扰当然最好,但他们在江湖上的走动却为伽蓝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讨教”。

说是“讨教”,其实是一些不服气的修行者有心上伽蓝来比个高下。他们之所以不服,源于七破窟在江湖上的放言。比较起来,七破窟实在有些正邪难辨,他们对伽蓝诸多刁难,花尽机巧想要伽蓝出丑,可每每面对其他庙宇僧众时,他们对七佛伽蓝的夸赞却毫不吝舍,更不遗余力地在江湖上扬言——“七佛伽蓝有六大:殿大、佛大、钟大、鼓大、鼎大、台大!”

就因为这“六大”,令心有不服的佛学宗派上门讨教,一时法相宗,一时净土宗,一时又华严宗,让诸位禅师疲于应付。当然,其中也不乏诚心交流的宗法高僧,但毕竟是少数。

这一日,他遵主持之命将饭仙寺的僧友送下山,回到伽蓝已是未时两刻。信步树阴下,见慧香迎面走来,他微笑颔首,错身而过。才走三步,身后传来慧香的声音:“定香师兄,你换了禅坐的地方吗?”他诧异回头,眼中含了不解。慧香见他茫然,不由返步走回来,仔细说明:“我这段时间去梧桐树下找你,你都不在那里,我就想你是不是换了禅坐的地方。”

他无语片刻,视线微抬仿佛遥想什么。不等慧香起疑询问,他很快垂下眼帘浅浅一笑,“近来忙于练功,禅定的时间少了。师弟找我何事?”

慧香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笑道:“没什么事。前些时日正是梧桐花开花落的季节,让我想起以前和师兄一起参落花禅的趣事。”

梧桐的花期……他算算日子,一时哑然。原来已经七月中了……

“师兄?定香师兄?”慧香的声音突然拔高。

他垂眸再抬,神色已恢复如常,“梧桐的花期虽然过了,子午花却随处可见,师弟留意了吗?”

“子午花?”慧香放眼看向他身后,的确,栅栏之际草丛中间,朵朵铜钱大小的金色小菊花开得更盛。这子午花本是菊的一种,因为开在夏天,故称夏菊,又因形似铜钱,又叫金钱花。而今,朵朵金色点缀在眼,别有一番山中夏日的风情,“佩服,我果然不及师兄心谨。”慧香含笑摇头。

“师弟只是没有低头而已。”他笑着转身。

目送他隐入花木深处,慧香合掌轻诵佛诺,又盯着簇簇点点的子午花瞧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叹。

叹气多是忧心所至,慧香的叹息定香没有听到,他更担心的是另外两件事,一是即将到来的秋季窟佛赛,二是伽蓝一年一度的“护法缘武品”。

自夏赛扶游窟主以一字之差输了伽蓝后,七破窟一直偃旗息鼓,眼看秋赛在际,比什么,如何比,七破窟一点动静也没有,主持和诸位禅师一向秉承“我不入地狱谁入”的准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身为伽蓝护法,未雨绸缪是职责所在,他可不想等麻烦上门了才疲于应付。这是一事。

“护法缘武品”是七佛伽蓝代代相传的护法晋升挑选会,每年九月初举行,为期三天。但凡伽蓝僧众,只要有心进入武殿修习的都可以在缘武品上挑战各位护法,第一天初试,初次挑战者若能通过第一轮试炼,可以升入伽蓝武殿——厌世殿,再以资质修习略上层的武学;第二天复试,所有已入武殿但未入护法堂的僧人在缘武品上可以挑战任何上层护法,赢者晋升护法堂,修上层武学,输者则是依据被挑战护法的评断和武殿禅师的观察决定去留。最后一天是护法首座挑战会,所有武僧,不论资历,都可以挑战三香护法中的任何一位,或切磋,或自测,也有以晋升护法首座为目的之人,总之,三香护法不得刻意慈悲,一律以武问缘,让挑战的武僧看清自己的不足或所长。如果有人能胜过三香护法之一,他将成为下一任护法首座的候选人。不过从历届的缘武品来看,第三天多是武僧以切磋和求教为目的进行挑战,少有胜出者。这是二事。

一事和二事素来无关,但他担心护法缘武品被七破窟借题发挥,特别是夜多窟主闵友意,好武成痴,自两年碰巧撞见缘武品后便念念不忘,一心想从头看到尾,拦也拦不住。去年就是,第一天第二天还好,第三天根本成了乱斗……想到当时惨况,定香不觉在千佛阁前停下步子——这是护法堂绝对的噩梦。

无论如何,要阻止。

带着这种忧思,转眼到了八月。其间,七破窟尊主玄十三雍容华贵的从伽蓝正门直入大方便阁,一路烟视媚行,无人敢挡;入阁后,他与主持下了一盘棋,随即定下秋赛主题——比泥塑。

赛期定在中秋之后,八月二十九。

赛题既定,七佛伽蓝又成了江湖注目的焦点,来来往往的江湖人亦日渐趋多。人多必定嘴杂,旁人闲时的三言两语在僧众们听来却趣味多多,惹得僧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遥叹江湖侠俊,一时“武林三蝶”,一时“锦鳞四少”,练功也怠慢许多。

八月二十八,秋赛的前一夜,定香如常在竹林里练功。《一影寒经》心法共有三层,第一层他已修炼完,余下的就是勤劳精进每日静修,应该不出半年他就能达到第三层。与心法匹配的《阿修罗拳》共有八式,每式八招,一共八八六十四招。但《阿修罗拳》和他以前练过的拳法不同,起手第一招便直击人体要害,不愧以凶猛见长,稍有不慎即会伤人。这也是为什么阿修罗拳必须以寒经心法为引导的原因。

月下竹林,幽光微微,他行功一周后,感到体表发寒,当下练了一式阿修罗拳。拳过处,风短声促,影影相连,有竹叶飞起。

俊色容颜在月下或明或晦,九点香戒凛然刻首,无垢双眸渐渐如冷泉含霜。随着拳风的变换,面如水玉,形如松鹤,仿佛一尊受了月光吸引而移形换位的蜃楼罗汉。

阿修罗拳,证修罗道。

等到收拳沉息,他直视前方竹丛,蓦道:“哪位兰若深夜到访?”

竹林左侧传来沙沙响动,依稀有人踩着落叶走过来,簌簌,簌簌。等那人从竹叶阴影下走出来,不知为何,他竟松了一口气。

松一口气,因为来人是她。

月光下显现湖波色的抹胸,外罩妃色缂纱,腰束襕带,腰侧两边各坠一只青绦绾成的方胜结。大袖宛宛,手握慈悲扇,妖艳的脸欲隐欲现,一朵耧花金钿点在额心,不是司空乱斩是谁。

若是陌生人,他必会有“此人躲在一旁是否为了偷学武功”的怀疑。非是他心胸偏窄不愿分享,实在是伽蓝武学讲求一步一阶,稳扎稳打,若是跳跃修习,不但对身体有损,严重者还会走火入魔,得不偿失。七破窟众位窟主中,以夜多窟主闵友意最为嗜武,其对武学的见解也别具一格,知进知退,就算此时偷窥的人是闵友意,他也不会担心太多。如今见了是她,他倒是彻底放下疑虑了。

“须弥窟主深夜到此,是为了明天的赛事?”他只能作此猜测。

她在他一丈处停住,妖妖娆娆往竹丛上一靠,慈悲扇曲款慢摇,“不是,我出来纳凉,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边来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看贫僧?”

“你若不想被我看,大可离开。”她漫目四顾,“这里风景不错,也没有门拦住你。”说得好像此处是她家后院一般。

真不敢放她一人在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免扰乱伽蓝清夜,他以不变应万变,静静站在原地等她发难。没过多久,她果然无趣了,离开竹丛向他走来——

“喂,这么久没见,你不想我吗?”不等他有所言语,她又道:“我可是非常想你耶,定香。”

他闭了闭眼,声音轻如夜风:“窟主何必戏弄贫僧。”

“你闭目藏睛,是不是掩耳盗铃,徒自欺诳?”她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睁开眼,月光在眸中隐隐折射,清冷一片,“须弥窟主……”他想说什么,一只低温的手点上他的唇——

“叫我乱斩。”

唇上一点凉似烙铁滚烫,他惊骇退后,拂袖微愠,“如果窟主觉得戏弄贫僧很有趣,那请恕贫僧失礼。”

她的手保持点唇的姿势悬在半空,表情有些惘然若失,许久许久之后,那只手才慢慢收回去。盯着他的眼睛,她锲而不舍地拉近彼此距离,妖然一笑,“你眼里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不起我想。有情想,命者想,生者想,养者想,士夫想,意生想,儒童想,作者想,起者想,受者想,知者想,是我所想。”

她脸皮一跳,气急败坏地低吼:“不准念经!”

“僧人不念经,就如天下铁匠不打铁。”

“你……”她用力合上慈悲扇,神色不霁。

他不想惹她生气引来无谓的事端,只得平心静气地问:“窟主深夜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五指紧捏扇柄,合合放放不下三次,她的脸色才略有好转。瞟他一眼,她道:“常言道,高僧谈禅,闲人说鬼。我今天想听一个魑魅魍魉的故事。”

“高僧谈禅,闲人说鬼。”轻声重复她的话,他含眸一笑,“那俗人呢?”

“俗人打滚。”

“在窟主眼里,贫僧成了一个闲人。”

媚眼斜斜撩去,似笑似嗔,“你如果不是闲人,哪有时间念经呢!”

他缄默,无心接话。如果依着她的调子说下去,只怕又是一番无谓的唇舌之争。罢了罢了,她既然想听故事,便用故事打发她吧。微微一叹,他举步向竹林小道走去,轻道:“既然窟主想听故事,请。”

“叫我乱斩嘛。”她摇着慈悲扇跟上,满脸欣喜。

因她的喜悦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他不知哪里怪,可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微诧地瞧了一眼,扇风将她身上的浅香送来,一时又不觉得哪里不对。心下暗暗防备,步子慢而沉稳,他刻意引她向伽蓝正门走,希望故事讲完时正好将她送出山门。

他讲的是《杂宝藏经》中的“金猫因缘”,她随着他的步速不紧不怕跟在身侧,听得仔细,间或问一问前因后果。山中夏夜爽凉,他又特别挑的幽静小道行走,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不知不觉竟然真让他一路平顺地将她引出了山门。他缓下步子,想简单几句将故事结束,突然瞥到她腰后裙下坠了一截东西,再欲仔细看时,她倏地转过身正面相对,慈悲扇掩去半片容颜,双眸妖艳异常。

“怎么了?”柔软的声音从扇后飘出来。

“窟主裙后沾了枯草。”

“草?”她伸手在腰后摸了摸,表情一僵,然后极快扬起笑,“哪有什么草,是你眼花。”说完,整个人倚上来,缠着要他继续说故事。他见她神色不定,遮遮掩掩,心中疑虑更深。

刻意侧移一步,他想绕到她身后看个究竟,不料她转身的速度比他还快。他抬眸注视,却见她正摇着慈悲扇,笑容僵硬。

如此行径,让人不得不起疑。

偏偏她不死心,柔若无骨地靠过来,连声催促后面的故事。他捺下疑虑,寥寥几句将金猫因缘说完,正想转问明日赛事之事,却不想她丢下一句“夜深了,我择日再来拜访”,提了裙收了扇匆匆向山下掠去。

郁郁月钩下,裙摆荡起,腰后竟然悬着……

他睁大眼,心头一骇。

狐尾?

她的裙下怎会有一根毛茸茸的狐尾?如果此她非彼她,那此她是谁?再联想到刚才觉得怪异又说不清楚的地方,他脑中突然跳起一道不可能的念头:难道方才在他身边纠缠的女子是……狐精?

世间真有狐精吗……他不曾见过,也不敢妄下断语,只得合掌诵吟:“般若我佛,善哉,善哉!”转身回房,直到睡下之前,心中仍有些怪异难平之意。

第二日,晨钟未响他便醒来,早早起身,在伽蓝各殿巡走一遍后,其他师兄弟也已做完早课,纷纷为今日的赛事预先戒备。

赛场定在戒台上,时辰未到,戒台四周已挤满了人。

这次比泥塑,意在以一定时间内谁塑出的泥像最有佛性为赢。听起来好像简单,可其中又有和泥、塑形、精雕、画彩、点睛等步骤,这还是没有任何外物干扰之下的程序。若加上腕力、轻功、暗器、内功的比试,他很担心今天这泥塑能不能成型。不过担心也没用,时辰该到的时候还是会到。

随着七破窟众位窟主的到来,赛时渐渐逼近。

伽蓝古钟悠鸣三下后,时辰到了。照例,是七破窟当众解说赛事规则,中间自然有江湖豪侠不满七破窟的嚣张而呛声,结果是灰溜溜落败,还得伽蓝禅师为他们找个台阶下。每次都是如此,可这些江湖帮派英俊少侠每次都乐此不疲。

站在主持身后,他一心留意四周安全,其他也顾不上了。

等一切规则讲明、赛事正式开始后,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戒台上,他轻轻退后,移站到旁边,便于护持。七破窟出赛的是闵友意和三位部众,伽蓝出赛的是得得禅师和三位侍者。才第一轮和泥,闵友意就和得得禅师对上了。他见闵友意的武功日益精秒,一时佩服,而与其同台的三位部众也不容小觑。

就在他分了两分心神在戒台上时,一人摇着折扇走过来。

简单的男儿打扮,长发高高绾起,系了条白色缎带,带角飘飘垂在肩上。衣着是浅蓝如镜的男式薄绸袍,袍上绣满白色佛桑花,肩上一团,袖上一簇,衣摆上层层叶叶,好不灿烂。

不用怀疑,就是司空乱斩。

她今日的衣式与玄十三略有相似,而她言行如常,完全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甚至,额心一朵银粉耧花钿闪闪逼人,衬得她面如冠玉、玲珑俊俏。

“数月不见,可有想我,定香?”她一开口就引人暧昧。

他四两拨千斤:“窟主昨晚曾到伽蓝纳凉,何来数月不见之说。”

“昨晚?”她怔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更见妖媚,“莫非定香思我欲狂,昨晚在梦中与我相会?”谑言****还不够,她“刷”地弹开手中折扇,黑色扇柄,白色扇面,面上一枝横斜桃花五朵,翻翻转转,挟着旖旎香风向他走去,“昔有襄王神女巫山梦,想不到定香也知情识趣,会在梦中牵挂我,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我缘定三生,指日可待。”

站在此处的都是伽蓝高僧和护法弟子,听了她的话无不摇头,有些个年轻脸皮薄的立即垂下眼睛红了脸。

他没料到她会否定,一时无言驳斥。纵使修佛,他修的也是世间的至情至理因果循环,昨夜虽然心有疑惑,可他到底还是不愿相信世间真有狐精,也许这是七破窟想出来的又一个花招。眼前赛事为重,他也不想多生事端,只得一句带过:“许是贫僧昨夜眼花,方才得罪窟主,请见谅。”

“啧啧……你我情投意合,何必这么生疏。”她向戒台看了一眼,见闵友意和得得还纠结在和泥上,便扭头笑看他,“和泥有什么好瞧的,不如……你带我去千佛阁走走?”

这是公然的调戏,赤裸裸的引诱。

他知她一向言行乖张无忌,可当着这么多禅师弟子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损了伽蓝威严。当下沉脸抬眼,冷道:“赛事当前,贫僧无暇他顾。请窟主原位等候。”

她浅浅眯眼,歪头凝视他,良久后移开目光,一格一格收了桃花扇,缓缓吐出六个字:“诗三百,思梧桐。”

咚!后方传来好大一声撞响。

众僧扭头看去,只见有台扶着阶下莲花柱,额上有片红印。想来是他没站稳跌下台阶,脑袋撞在莲花柱上。旁边一名年轻僧人将有台扶起,有台低声道谢,慌慌张张往定香的方向瞥了一眼。众僧不疑有他,只当有台年少无措。

威胁,这是威胁——有台暗暗叫苦,心跳如鼓,却只有自己听到。

他的表情……还算持定。

好在其他人的注意放在戒台上,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动静。僵持之下,句泥开口:“既然窟主有心于千佛阁一观,定香,你就略尽地主之谊吧。”

得主持之命,他拢了拢眉,只得遵从。七破窟部众远远见她离开,无人跟上阻止,想必她过来之前有所交待。

千佛阁在大雄宝殿后方,戒台的西南边,他刻意放慢步子和她平行,一路无语。时不时他会偏头瞧她一下,欲言又止。她任他打量,嘴角一直噙着笑。

走到半路,她突然停步,“你昨夜真的梦到我?”

他见她神情认真,不由反问:“窟主昨晚当真不曾到过伽蓝?”

“当然没有。”她蹙起眉头,“昨晚我一直在千沙界,力儿陪着我。”停了停,她又笑起来,“你我早已定情,梦见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只说明你心中有我。定香,都说你不要做和尚了。”戏谑神情,似乎真的只当他在说梦境之事。

他心头盘疑,没有将她那句“早已定情”之句听进耳朵,凝思片刻,复问:“当真没有?”

“没有。”她掩嘴打个哈欠,信步向前方小径走去,也不理那边是不是千佛阁。他盯她背影良久,在她快要拐弯隐入小径深入时快步追上。

她似乎对赛事没兴趣,走走停停,仿佛闲庭漫步。

“窟主可想听故事?”他问得突兀。

“好啊。”她答得懒散。

他讲起昨夜的金猫因缘,同时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她听得不是很认真,遇到停顿的情节会随口问两句,与昨夜听故事的“她”的确有些不同。故事讲完后,她懒懒摇扇,撇嘴说了句:“我怎么就没遇到一只金猫。”那神情,似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

困惑得不到解答,只会越来越困惑。浑浑噩噩的,他只顾去留意她的举止,对她一路的戏语也没听进多少。等到她在前方停下步子,他才惊觉两人来到西北角钟楼的梧桐树下。微凉的扇柄突然贴上他的脸,伴着她近得仿佛罪过的低喃:“你到底……在想什么……”

昨晚的“她”莫非真的是……狐?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出冷汗,怔怔盯着她额心的银钿,一时竟然没想要推开她。仔细回忆,他记得她一向只在额上贴钿花,倒不曾见她绘过浓妆,昨夜的“她”看上去十分妖艳,他最初以为是月光夜色所致,如今想来倒是妆粉的缘故。

浸在沉思中,他不知自己眼底有波光凝流,映着池水摇曳,荡漾出一片蓬瀛秋色。这一点秋色似宇宙玄丝,要命地吸引了她。

“定香……”趁他没反应,她坏笑着贴近了些,眼看就要吻上他的脸。他及时回神,转眼挪移数丈,有一朝被蛇咬之嫌。

这番举动似讨好了她,惹来她哈哈大笑。

他懊恼垂眸,暗责自己失神失仪。

茂密的梧桐叶挡下渐炙的日光,池风郁郁,远有钟声传来。

这一日,他不但没目睹秋赛胜负,反倒因她的不肯离去,被迫在梧桐树下讲了三个故事。

赛事的结果他是从有台那里听来的,闵友意和得得禅师从和泥打到塑形,满场都是泥印子,最后闵友意用泥土捏出一个圆,得得禅师则塑出一只盘。圆,有“凡尘灭尽、本性圆明”之意,盘,有“何处惹尘埃”之蕴,双方皆有佛性,被七破窟强行请来当评判的少林禅师无法给出输赢,结果以平手收场。

过了两天,又是月夜时分,她一袭妃纱湖裙出现在竹林里,要听故事。他问她比赛当天为何不承认,她以“大庭广众之下、隔墙有耳”为原因搪塞,他也不多问,将当日梧桐树下的故事说了一个,她听得津津有味。故事一完,她也不等他赶人,摇扇离开。

此后,每隔一天或两天,月色时分,她都会出现在他练功的竹林,每次只听一个故事,听完就走。他曾悄悄尾随,却总在下山的路上失去踪影。

他不知“她”(或七破窟)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又无线索辨别,害他在“护法缘武品”那三天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事后被云照禅师责问。

他曾猜测是不是她故意一人分饰两种身份,多次之后却发现晚上的“她”乐观一些,性情有些天真,白天的她则乖张狂妄,正邪难测。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月。

有一次,“她”一拐一拐走来,他发现“她”小腿受了伤,只用布条包扎了一圈,没有上药,他不忍“她”吃痛,想带她到护法阁上药,不料“她”摇头拒绝,只说听完故事就离开。无奈,他只得回去取药,再回到竹林时“她”仍然坐在地上,见他回来脸上闪过一抹惊喜。上药时,他发现伤口呈弯月形,中间有些牙咬的痕迹,像是捕兽器造成的。他突然抬手直扣“她”下巴,想看看是不是人皮面具。一触之下,肌肤滑腻,哪有人皮的粗糙感。他急忙缩手,不知该不该道一声“抱歉”。她初惊之后,竟然直接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缠在他颈后,一脸欣喜。他挡手推开,又顾及她腿上有伤未用全力。

她的手仍然缠在他脖子上,在他耳边轻道:“定香,你今日上药之恩我一定会报的,一定会……”

“姑娘言重了。”

“你叫我……”

他冷冷盯着她微慌的脸,正色道:“你究竟是谁?来我伽蓝有何目的?”她每次来都是同一套衣衫,如今已是十一月,天气入凉,她却依然是夏装打扮,叫他如何不疑。而且,这两个月司空乱斩白天也到过伽蓝,依旧的言行乖张,唯恐天下不乱。两相比较,夜月的“她”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或者说,另一个性格?

他问过懂医的僧人,医书上确有记载,有人白天和晚上的性情完全不同,就像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魂魄。

“我是来听故事的……”她咬着下唇小声说,“原来你发现了……我真的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有害你的意思,真的没有。”

他盯了半晌,示意她坐好,继续为她包扎伤口,同时问:“为什么要来听故事?”

“因为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听。”

“你以前听过?”

她点头,“你在梧桐树下讲故事的时候,我偷偷躲在一边听。”

他包扎的动作蓦地一顿,抬头:“你究竟是……”

她腼腆一笑,低头对手指头:“你第一次就发现了吧……我是……呃……也就是……那个……你们以为的……”

“狐精?”他替她说了。

她居然真的给他点头,还急忙补充:“我才修炼两百多年,有些事情不是很懂。可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作为一名修行了二十六年的僧人、伽蓝的护法首座之一,他很怀疑自己此时是不是身在佛台灵境。也许他应该找人商量,寻求帮助,可他是伽蓝护法,他肩上本有压有“守护伽蓝和解决危机”的担子,他不可能像有台那般遇到麻烦能大呼小叫地向主持求助,他也不能像其他武僧那样有三香护法可以依靠,因为——他就是他们的依靠。

那一刻,他困惑了。

她却不知他的困惑,犹自说着:“我瞧你那么耐心地讲故事给她听,以为你喜欢她,所以才变成她的样子。我没有害人的意思啊,只要听完你的九九八十一个故事,我的修行就能更上一层了。”

“……”他好像在听山海经。

“定香,你还会讲故事给我听吗?”她咬着嘴可怜兮兮瞅他。

“……你住在哪里?”

“山洞里。”

“能变原形给我看看吗?”

“不行。”她摇头,眼角隐隐有些水汽,“我好不容易才化出人形,退回原形会很麻烦的。不如这样啊……”她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抓了抓,“你可以把我的手想成毛茸茸带尖尖的爪子,把我的样子想成颜色有点灰的……狐狸……”她抱着膝盖低下头,声音落下去,“我的原形不好看……”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将布条在伤腿后打个活结,见她欢欢喜喜单脚跳了一圈,这才问:“你叫什么?”

“小狐狸!”

“……”他将药包收拾好,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生自己的气,赶紧跳快两步来到他身后,小小声叫:“定香……你不会把我交给臭道士吧?”

他顿住身形,偏头看她,“不会。”停了停,他又道:“明天你到这里来,贫僧为你换药。”她听后表情呆呆,慢半拍反应过来,高兴得直点头。他摇头离开,走过半片竹林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影已经看不到,不过她单足跳起的声音和嘻嘻的笑却毫无阻隔地飘进他的耳朵。

入冬的竹色依旧郁郁舒舒,风袖拂面已有刺骨寒意,大雪时节转眼就要到了。

在竹丛边站了一会儿,他快步走向护法阁。灰色的袍角折折摆荡,几片枯萎的竹叶落下,掩去那道渐渐隐去的松鹤身影。

若是有人问定香信不信“她”的话,他不确定自己是答“信”还是“不信”。

他没有刻意将“她”的事告诉旁人,也没有刻意去隐瞒,因为不知道该向谁说起,索性就不说了。

他又为她换了几次药,到她腿伤复原的时候,冬雪已经下了三场。她早在身份被戳破后就不再强调“她”是乱斩,而是要他叫她的名字:小狐狸。

若说他完全没有疑虑,肯定不可能。七破窟行事一向不能用常理衡量,如果这是她的另一种戏弄,时间未免拖得太长。何况,她出现在伽蓝的时间也太过规律,不像她的行事作风。特别是十一月末的时候,力儿送来两包茶叶,说是须弥窟主特别嘱咐送给他的佳品云雾,让他睹茶思人,又言须弥窟主这些日子不在窟中,过些时候回来了再与他煮茶言事。同时,有台在他耳边也提了几句,无非是下山化缘遇到商那和修,从商那和修那里打听到须弥窟主这段时间不在窟里,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让他安心。可这个时候,小狐狸仍然隔天出现,听完故事后扯着他问东问西,天真烂漫。

渐渐地,他习惯了小狐狸的存在。

但存在只是存在,就如众生皆有佛性,小狐狸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想听故事的狐狸。唯一让他觉得有趣的是小狐狸用她的脸表现出各类不同的表情,喜嗔怒黠——不带任何目的、单纯的表情。

如此所想,他心头的疑虑也日渐淡去,如常修行,如常练功。

转眼冬至,大雪纷纷数日不歇。略有一日放晴,站在钟楼上,天地舒极,入眼一片晶莹净白。

他已练成一影寒经,阿修罗拳亦练到第七式。雪夜时他不去竹林,小狐狸会偷偷从窗台跳进护法阁,拖了不知从哪处佛殿得来的软垫坐在他腿边,抱住膝腿缩成一团,乖乖等他讲故事。有时候他很奇怪,明明他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为何住在旁边的其他两位护法都不奇怪他房内半夜有声响出现?

偶尔,小狐狸白天也会出现,偷偷躲在山石后向他扔雪球。她也取巧,他与师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拿雪球扔他后背,等他回头,却只看到石后一闪即逝的浅浅灰影,像是小狐狸的尾巴。若只有他一人,她会蹦蹦跳跳跑过来,摇头晃头学人念经,念到兴奋关头还会弹开折扇摇两摇,好不快活。

他问她为何总是拿把扇子。小狐狸道:“上面写了慈悲两个字,很像你,我喜欢。”

他听过之后也就罢了,脑子里闪现的则是一只拿着扇子的灰皮狐狸。

年关前后,伽蓝的香客总是很多,僧众各司其职,忙忙碌碌。这时,小狐狸出现的次数少了,原来,她这几日懒懒睡过头,一觉醒来已是三五日之后。他不以为意,倒是小狐狸急着解释。

年关之前伽蓝还有一事要了——窟佛冬赛。不过七破窟一直没有动静,僧众除了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也没其他办法。

腊月二十八的夜,他刚点燃房内烛火,小狐狸就兴冲冲地从窗外跳进来,迭声轻叫:“定香,定香,陪我去看烟花好不好?”

“烟花?”

“我今天去城里了,城里人说除夕夜有烟花会。”小狐狸将慈悲扇别在腰后,手舞足蹈,“多亏你的帮助,我就快要修炼成功了,过几天便要入关修行,这一入关,没有几百年是出不来的。在入关之前我想看看烟花,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你陪我去好不好?”

“……”

“定香,我修炼成仙后一定会来找你的。人类不是说过吗,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不过我要报你的恩,只怕是在几百年以后了,那时……你可能不是现在的样子……天道悠长,人道短……”小狐狸的声音里夹了些伤感,“不过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他啼笑皆非,实在生不出生命短暂的惆怅。

“可是……我想留下一点除了听你讲故事之外的记忆,陪我去看烟花好不好?就一次,只这一次。”软软的声音乞求着。

他盯着油灯没有说话。如果他还是有台那个年纪,或者再小一些,他会高兴和期待,如今的除夕夜不过众师兄弟聚在一起守岁,对他而言并无特殊。看不看烟花,也不是特别吸引。可不知为何,见她面带乞求,他心上突然一软。要那么一个娇多媚煞的窟主流露今日种种神情,实在罕见……话,也就脱口而出了:“好。”

“真的?”她双眼灼灼一亮,仿佛油灯的光芒全都吸进了眼底,“太好了太好了!”她转了几个圈,裙华旋转如夏日垂头的佛桑,最后在他前方停住,“除夕那天,酉时一刻,我在东边城门等你。”

“……好。”他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好”字会换来小狐狸的热泪盈眶,还扯了他的袖尾拭泪。

天真纯和,性如处子,小狐狸终究不是她吧……

除夕日,早时落了一个时辰的雪,午时过后,雪停了,城门高悬的灯笼已被雪铺出了白头,城中的人们纷纷拿了扫帚出来,将大街上的积雪清除。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抬头视线交汇,都会喜庆一笑。

他处理好伽蓝琐事,交待慧香他要下山,请他代为注意伽蓝安巡。他三人在伽蓝护持上各有重心,慧香也没有多问什么,笑了笑,将他叮嘱的事记下,让他放心。

酉时,他来到东角的城门,她咬着一串鲜红的冰糖葫芦早已等在那里。临除夕夜,城门外没有多少人,她终于将夏衫换成了厚暖的冬衫,而且是少年公子打扮,看上去没那么引人注目。

冬日的夜来得急,城楼灯火下,恍惚之间他有一种错觉:咬着冰糖葫芦的不是小狐狸,是她。

她眼尖地看到他,没等他走近,自己倒先跑了过来,嘴里呼出如雾似霭的白气,眼睛笑得弯弯的,真像一只小狐狸。

入城之后,她带着他兜兜转转来到一条大街,街上灯火通明,聚了不少人,也有一些摊贩仍然做着生意。她见了热闹便往人群里钻,他找了处人少的地方等她出来,细听身旁行人低语,这才明白今晚的场除夕烟火会由城中商盟联合几家大户组办,想在除夕闹个好意头。元宵夜还有一场,到时会评出一家“烟火状元”。

他正听得专注,她从人群中挤出来,扯了他往前跑,“快点快点,要开始放烟花了。”

他不习惯过于拥挤的行人,正要抽手避开,前方突然传来巨响,一朵绚烂的彩花在空中迸射开,照亮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

烟花……

的确……很绚丽……他停了步子,抬头注视。

人群在前方围成一个圆,几道火线带着哨声急速升空,炸出一次比一次炫目的花朵,仿佛海市蜃楼,望之心动却不可及。

她悄悄一笑,静静站到他身后,和他一起抬头看烟花。

只是,他专注于夜空烟花,却不知她在专注地……欣赏他。

惭愧僧闲,羞伤玫瑰。谁说只有满寺枇杷,老僧袈裟?她偏要一睹那蓬瀛春色,水田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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