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定(伽蓝七梦系列)(针叶)
第一章 碎骨惊猿走
一年又四个月后——
熊耳山。
今年的秋天来得早,木叶纷纷凋落之际,松柏和常青林就显得鹤立鸡群,这也为山岩披上一层苍华色泽。登高远眺,常常有人叹:千山落叶岩岩瘦,百尺危阑寸寸愁。
须弥窟的千沙界亭边生长着数十棵香枫,年已过百,正值红叶满山时,间或,飘荡的叶片摇摇曳曳堆集在亭台四周,或散得小径满满皆是。有些叶片没有红透,放眼望去,猩红、亮黄、暗绿、绀紫、棕褐,错落拥簇;又或是黄绿渲染、紫红渐变之类穿梭其中。这些色彩斑斓的叶片仅仅是随意落在地上都令人觉得美不胜收。
这几天没有下雨,落叶略显干燥。赤足踩在小径上,脆叶的龟裂声铿锵铿锵,清晰入耳,正应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未成曲调先有情”、“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袭宽袍的女子牵衣入亭,乌丝乱垂,睡眼惺忪。亭内的卷云几上早已备了茗具,小火炉里暗火闷闷烧,壶嘴上涤着丝丝缕缕的白气。神游物外地坐下后,她将双手往下巴一托,盯着壶嘴的白气发呆。
终于在九月初八之前赶回来了。
她叹口气,揉揉眼睛,提壶注水于盏,再用竹勺挑了些茶叶散于盏中。碧螺春不能用太沸的水,而且泡碧螺春时不能先放茶叶,必须将沸水注入杯中置放片刻,等沸水略凉之后再放入茶叶,这样可以避免茶叶被沸水烫烂,茶汤也会澄净鲜美。
待第一泡微凉之后,她轻抿一口放下,托着下巴继续发呆。
“咦,窟主?怎么起得这么早?”数名衣着素约的侍女从外走进来,见她在在亭内品茶,脸上纷纷显出惊讶。开口的侍女名叫菊莎,说话间,她们已拥入千沙界。
在须弥窟的地盘,能让她们叫“窟主”的只有一人,也只会是一人——司空乱斩。
“日上三竿了。”她指指天,自嘲地一笑。
“窟主昨夜四更天才回来,不迟。”菊莎与众侍女眼神交换,皆是会心一笑。菊莎又道:“力儿都没起来呢。”
她见她们神清气爽,随意问道:“又学了什么?”须弥窟武学奇才不多,她们学武多是强身健体,遇到危险时也能自救和赢得时间。武学书典都在夜多窟,她们想学武通常会去那边,反正跑来跑去也是练轻功的一种方法,所以她才会这么问。
“我们在学阵。”菊莎笑得眼睛都眯了,“今天学了夜多九阵中的‘螭咬’。”
话匣一打开,她们开始叽里呱啦,兴奋讲述今日所见所学,她耐心听着,并不觉得有多吵。
应该睡饱了。她微忖,只是觉得人有些懒倦,精神状态并不差。
赶在九月初八之前回来,不是没有原因。
这一年多来,她和定香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夏侯那里得到银矿,不是到手就皆大欢喜,后继要做的事还很多,她要打通矿石货运的通路和提炼的伙伴,因为炼主前期已有过接触,也是走暗道的生意,经过合理的分成沟通,双方达成共识后,银矿的事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告一段落。当然,沟通中并不缺少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有增值和交换,归根结底的一点:利润。
银矿的后续事处理完,“天孙翔”的扩张又提上日程。我尊说过:武力和财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她喜欢这种说法。明面上的生意,看重的是信誉、通路、人脉、城镇网,“天孙翔”一直以长河流域的各大城镇为据点,是时间向北扩张了。她选址开封、淮安、天津三地,增开了三家“天孙翔”分号。
数地奔走,她在窟里的时间不长,见他自然也少。今年的窟佛赛仍旧在江湖上炒得沸沸扬扬,全无腻意。就算在赛事现场看到他,也只是远远打量。其他时候,她难得回窟一趟,抽空上到伽蓝,他却外出了。
在他心里伽蓝事永远排第一,而她心里七破窟是首要,他们各有重心,并且暂时不会因为对方而放弃。但是别误会——从来就没说过放弃,她只是略微有一点分身乏力。
什么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她也有想过啊,也让自己冷静过,可打打闹闹已经成了真,她能如何?大半年的不见只让她体会到一件事——相思咬人老。
九月初八是他的生辰。去年她无暇赶回来,只能让部众送了两包茶叶给他。他收了,有没有喝就不得而知。据部众回报,伽蓝僧众只当她又想了什么花样去调戏他们家护法,接茶叶像接火雷一样,如丧考妣。
今年他的生辰,她一定要和他一起过。就在明天。
“窟主,我们在夜多窟听到一件事。”菊莎突然想到什么,“江湖上也在传,有一个西僧想上伽蓝讨教,很嚣张的样子。”
她懒懒抬眼,“江湖事?”
“应该是。”
“伽蓝有麻烦,我尊必定喜欢。”她秋风送爽地一笑。
“西僧很有背景的……”菊莎黠笑着凑近,“听说是天竺大慈法王最得意的大弟子,又被封为灌顶大国师……好像是这么说的……啊,他先让人送口信到七佛伽蓝,扬言谈经会友,还说要请什么舍利骨,应该和下战帖差不多吧。”
又是秋赛又是西僧,伽蓝有得忙了。她幸灾乐祸,心情大好,“西僧什么时候去?”
“大概就这几天。”
“最好不是明天……”轻轻浅浅的话从嘴角飘出来。西风卷过,满地斑斓随风游走,打着旋儿在凿了“千沙界”三字的大石边停住,砌成一朵自然的小叶堆。
蓦地,团团坐的侍女纷纷起身,齐向石后绕出的男子揖礼:“见过我尊!”
她坐着没动,看那一袭云紫袍的身影走入亭内,看他坐下,自己取了壶冲茶。
眼前这人俊美无尘,却又满身邪气,对她则是一个亲近的存在。或许他的喜好行事她不会有兴趣,但她也不会去指责或不满,而是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去放纵他。
他让她想亲近,血浓于水的亲近,仿若兄长一般……
我尊玄十三。
“瘦了。”玄十三吹吹茶水,瞥她一眼。
“相思嘛。”她摸摸脸,也不隐瞒。
邪眸浅浅眯起,玄十三倾头笑问:“当真?”
“当真。”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开始只是戏弄,然后……”她将头枕上胳膊,拉起他伏在案上的衣袖卷玩。这不是为了欣赏布匹或花纹,纯粹就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成真了……”
“那就让他成真。”玄十三笑得惊天动地,“只要你点头,我就上伽蓝找句泥提亲。”
她鄙视地瞪他一眼,“你以什么身份去给我提亲,我尊?”三年前为庸医去岭南印府提亲,一见印老太君就叫人家“亲家母”——不要把他们也跟着叫老好不好?
“长兄为父,你可以当我是父亲。”
“……”她向后瞥一眼,侍女们纷纷掩嘴告退。她吐气,一脸的笑假,“父亲大人,您贵庚?”
“二十有六。”他今日闲情得趣,和她一唱一喝玩笑起来。
“高寿啊……”
“乱斩。”玄十三突然正了脸色,“你不喜欢江湖事固然好,但有时候商场比江湖更让人提防。我允许你为了扩张去捣乱,但我绝不允许那些在你背后捣乱的人存在。”
她默默垂眼,勾着他的衣袖扁嘴,“善友又向你告我状了?”
开疆要先锋,她喜欢事必躬亲嘛。是,有时候冲得太厉害抢了其他人的利润,人家心怀怨怼也是应该的,再遇到几个小心眼上演破釜沉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戏码,面临的危险和暗杀其实不比江湖恩仇少。大概善友知道他的念叨对她来说就像老婆婆嘀咕,所以转向我尊告状,让我尊来提醒她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天津“天孙翔”分号的开业就遇到一些麻烦,地头蛇太强,手下中的江湖能人多,在京师又有朝廷大员给他靠,对入城开店的新到商者,那家伙居然收三万两的开路费。
三万两,够买他的人头!
这事让她伤了好一阵脑筋,最后,她借冰代之力牵进另一名朝廷要员,且这位要员正是那位靠山大员的对头,两虎相斗,靠山大员哪还有心顾及抱他大腿的地头蛇,何况这条地头蛇的名声也不是很好。所谓舍一卒而得一城,卒子可以再找,城池却不能拱手相让。地头蛇兵败如山,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地找她算账。
呼,她小命还在。
玄十三并不赞同她的事后庆幸,轻道:“我希望我的须弥窟主永远都那么活蹦乱跳。”
“……我又不是鱼。”她轻声抱怨,在玄十三认真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山风拂来,落叶铮铮下,漫天飞舞,卷出一种世事随缘的感叹。千沙界内,两道身影闲闲倾坐,偶有低语飘出。
次日,初阳的第一缕光照上山尖时,司空乱斩已经起身了。对着镜子左转右转,再凑近端详额心的绛红色佛桑花钿,她满意地点头,精神不错,肤色不错,丹田充沛。
出门,撞到院中练功的力儿,她这沉稳大度的侍女非常理解地瞟了一眼,只道声早,没跟上来。下山,遇到扫地的商那和修,嘻嘻哈哈叫了声“窟主早”。渡江,乘的还是“百家姓”艄公的船,船行水时,她无聊问艄公姓什么,他说“今日姓彭”。
下船上山,这个时辰,青石道上已经有一些虔诚的早起香客,正赶着到七佛伽蓝上“百炷香”。她取道小径,快到山门时,发现前方有一队僧侣,衣袍深红,不是伽蓝僧袍。中间一名僧人坐在四人软轿上,从后看去,他裹着金纹蓝底袈裟,标准的光头、香戒。其他僧侣排成两队,正好挡了她的路。
她提气掠步,从侧方绕过他们,刚在队伍前方拐角的青石阶落足,不料身后传来浓郁腻人的檀香。她警目回头,是一名风仪翩翩的和尚,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再看软轿,已经空了。
“姑娘好轻功。”和尚向她行礼。
你的轻功也不差——她笑了笑,没出声,转身踩阶上山。
和尚跟在她后面,完全不介意她的冷淡,朗声道:“贫僧释摩兰,刚才唐突姑娘,还望见谅。只是姑娘适才云步轻功,让贫僧有些技痒。”
基于好心情,她只当这个和尚好胜心强见不得别人走在他前面,随口问:“你也上七佛伽蓝?”
“贫僧去会友。”释摩兰微微一笑。
她突生一念,又问:“你是哪里人?”不会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西僧吧?
“贫僧自西北来。”
西北……她还在衡量他是不是西僧,伽蓝山门已在眼前。嗒嗒嗒,一群持棍武僧依序跑出来,列队两行,齐诵佛诺。稍后,为首武僧上前问道:“来者可是天竺国师?”
“正是。失陪了,姑娘。”释摩兰向她揖礼后,纵身坐回软轿。红衣僧人抬着他旁若无人地进了山门。武僧早已注意到她,等红衣僧人进伽蓝后,视线齐刷刷射过来,有怀疑,有警惕,有不满,有惊惶。
她盯着大开的山门,好心情下降了两成,只余八成。
“须弥窟主?”有台从武僧后面跑出来,脸色惊骇,“你和天竺国师一起来的?”
她觉得好心情又下降两成,只余六成。
有台向她身后瞧了瞧,不见其他部众跟随,偷偷舒口气,又绕她走了两圈,最后一指山门,“须弥窟主,门是开的,定香师兄在里面,你要不要……进去?”
释摩兰也在里面……她的好心情再降两成,只余四成。
怎么她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愤愤提裙踩上山门石阶,她问有台:“西天和尚往哪边去了?”
“师父在天王殿恭迎他们。”有台跟在她后面小跑,偷偷觑她,提着胆子问:“须弥窟主,小僧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和天竺国师是朋友?”如果是,伽蓝今日可就祸不单行了。
她刹住步子,妖娆一笑,“有台,让我一见倾心的只有你们家定香护法。明白吗?”
有台被她笑得背脊发寒,赶快点头诺诺。
两人来到天王殿,释摩兰已经和句泥论起佛理,释摩兰风度潇洒,以佛祖直传弟子自居,对中土佛教有睥睨之意,句泥一生修佛,早已到了“问水答水,问虫答虫”的地步,两人引经据典,谈得天花乱坠。
饶舌的话她没兴趣听,放眼在僧众中搜寻他的身影。一搜不见,她心头奇怪。不但没看到定香,其他两位护法也不见踪影。正忖着,释摩兰突然大笑,“既然句泥主持也认为达摩最终归去,远离中土,那伽蓝中所供佛舍利是否为达摩舍利,就有待商榷了。还请主持请出佛舍利让贫僧一观。”
句泥直视他,“观后如何?”
“若是真佛舍利,达摩当年受中土僧侣所害,对中土已生离厌之心,贫僧自当迎请达摩舍利回国。”简单说就是要把七佛伽蓝的舍利带走。
“舍利仍伽蓝百年长供之物,实不相瞒,它可以说是达摩舍利,也可以说不是达摩舍利。”句泥并不退让,心中却知今日一战在所难免。
释摩兰倾颜微笑,“是即是,非是即非是,句泥主持是故意难为贫僧吧。贫僧早已听说伽蓝舍利供奉在贤劫殿,就让贫僧亲自去看看。”蓝金袈裟掠空而起,凌空踢飞挡路的武僧,直射后方贤劫殿。众僧急步追出。
句泥和有台走在最后,转身时,句泥向她合掌一揖,“今日多有待慢了,兰若。”
她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和尚都跑掉了,又寻不到定香身影,她顿觉无趣,好心情直接落到零。歪嘴想了想,她还是往贤劫殿走去,还没看到殿顶就已听到打斗声。快步走近,只见释摩兰与慧香在殿外缠斗,台阶上站着定香和戒香。
原来守在这边。她乐呵呵地站在僧众后面,借着花木的茂枝半隐身形,不急于靠近。他也瘦了,依旧是一桶到底的灰色僧袍,双手背在身后,晶亮的眸子专注于缠斗的两人,没注意她的到来。
看情形她今天是别想和他共度生辰了。
和尚果然讨厌,释摩兰最讨厌,亏她快马连夜往回赶,他迟一天来不行吗?郁愤!
摧残了一大把叶子,眼睛又向那道莲骨身影锁去。不仅瘦了,他身上仿佛沉淀了什么东西……蓦地,他眉心一动。她目不转睛地跟着他的视线转:原来,慧香被释摩兰以“灵虚指”点中肩井穴,胜负立分。
释摩兰的武功竟然在慧香之上?她蹙起眉头,寻思等一下回去要告诉友意。
“听闻伽蓝有三香护法,如今以一见之,不过尔尔。其他两位护法不如一起上吧,贫僧会会你们。”释摩兰迎风长笑,袈裟翩翩,春风得意。不得不说,他身挂云衲,神采严峻,的确美风仪。
立于他身边的戒香已有怒容,快他一步跳入场内,以狮子吼说道:“贫僧戒香,愿只身一会国师!”
“请。”释摩兰解下袈裟向身后弟子一抛,刹那之间转掌似千叶袭向戒香。
戒香以拳迎掌,金刚拳如猛虎出闸,锁、轮、缚、挑、砸,拳道老练,抖腕弹腿风流水快,将释摩兰的掌法一一化去。释摩兰又使出灵虚指,隔空催劲欲击戒腋下,戒香立即以一招诡异的跌法向地面倒去,身势一滚,腿扫释摩兰下盘。
“金刚十摔?”纵身护盘,释摩兰双眼一亮。
“不止!”戒香弹身跳起,臂展如鹤,快收快合,双指并如剑势向释摩兰隔空一指,与释摩兰方才的灵虚指有异曲同工之妙。释摩兰以灵虚指相迎,两道罡气在空中相撞激射开,两人身形皆是一震,各退一步。
释摩兰偏头,“请教?”戒香的指法看似与灵虚指相似,劲气的催发却不同。
戒香合掌,“紫阳指。”
“贫僧只想一览佛骨真假,你们为何阻止?难道佛法大意都被你们中原的修行者扭曲了吗?”释摩兰厉声喝问。
“国师敬览舍利,伽蓝定当开门相迎。只不过国师今日前来,辨佛骨是假,占佛骨是真。”
“如果伽蓝所供真是达摩舍利,它自然归我天竺所有。贫僧索回并无不可。”释摩兰并无心虚之态,又道:“如若不是,贫僧亦不会强行索要。贫僧此来中原,就是要将百年来流散在外的达摩舍利全部带回天竺,供放于桑奇大塔之上。”
“那么国师来错了。伽蓝所供并非达摩舍利。”
“哈,主持刚才与贫僧打禅机,想不到护法也饶舌如此。”释摩兰唇含讥讽,“是与不是,贫僧一睹便知。”
“般若我佛!”句泥长叹开口,“国师,枯朽适才并非打机窍,就算伽蓝所供舍利曾经是达摩舍利,今时今日也已经不是了。”
“此话怎讲?”
“百年前,伽蓝第十六代主持坐化,生前他叮嘱弟子,务必在他死后将佛舍利和他的肉身一同火化。他的弟子虽不明白,但还是遵从遗命将他的肉身和舍利一同火化,原以为舍利会被毁掉,未料收拾灰堆时,却发现原来的那颗佛舍利不便没烧毁,外面反而多包裹了一层透明的舍利骨,变大了,而且,大舍利旁边有两颗小舍利。弟子们惊喜交加,拭净三颗舍利骨后,香灯长供。”说完,句泥停了停,再道:“如今,贤劫殿内供奉的正是这三颗舍利。”
还有这种内幕。她听得津津有味。
“荒唐!”释摩兰突然高声大喝,“舍利本应供于佛塔之尖,你们中土伽蓝怎可将它供于佛殿内?”
句泥垂眸向释摩兰揖礼,将前缘一并说了:“早年贤劫殿塑佛身时,佛眼点睛总是失败,枯朽的师兄夜见佛塔灵光,醍醐一醒,第二日取下舍利,以舍利为瞳为佛像点睛开光,两颗小舍利镶嵌在佛眸内,不大不小正好。那颗大舍利则镶入佛像额心,示为天眼。”
“既然如此,贫僧今日定要一观。”见众僧欲拦,释摩兰转向句泥道:“怎么,贫僧一睹佛像也不可以?”
句泥抬手挥退众僧,示意他们让释摩兰入殿。
定香站在殿门边,侧身垂眸,对踩阶而上的天竺国师以示礼貌。错身而过时,释摩兰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动作很快,可以说只是他迈步时的一个细微举动。
入殿后,释摩兰仰望佛像良久,双手慢慢抬起在头顶上方合掌,徐徐弯腰,对佛像顶礼膜拜。随行的红衣弟子纷纷跪地膜礼。礼毕,他转身向句泥合掌:“主持,那颗大舍利,请归还我天竺。”
“笑话。”戒香冷嗤,“国师只看一眼就要带走天眼舍利,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释摩兰也冷下脸,“如此说来,七佛伽蓝是要仗势欺人,强行霸占我天竺达摩舍利了?”音落,右手倏抬,殿外软桥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攫取摇晃,咯咯作响。轿内一物飞起,转眼间落入释摩兰手中。他将此物往地上一放,触地清脆,铮然有声。
是一柄通体乌黑的法杖。听它落地有金属回响,想必不是乌金就是纯钢。
法杖的顶端是一颗纯黑的骷髅头,头顶有九洞,各穿一环,骷髅头下是双耳状的翅托。杖身上纹路游离,仿佛青龙盘旋,杖底则是小巧的莲花托。
“既然是七佛伽蓝,贫僧今日就以一人之力连战七人。如果贫僧连胜七局,主持是否同意将大舍利归还我天竺?”释摩兰语有傲态,似乎经过刚才的比斗,他已将伽蓝武学了如指掌。
句泥面露难色。
这“难色”让随着僧众拥到殿门边的司空乱斩瞧到,她扯扯嘴角,不屑。要她说,句泥其实就是一只老狐狸,不过是一只慈悲的老狐狸,释摩兰现在是很嚣张,等一下肯定吃哑巴亏。
正要冷哼,身后有人比她快——
“以一战七?被天竺国师这么一说,我对那颗大舍利也有点兴趣了。”
“我尊!”她低呼回头。好嘛,不止玄十三,商那和修与力儿也站在后面。
释摩兰不识玄十三,但听他语调邪滑,又有抢夺大舍利之意,面色不觉冷下,正待冷言反讽,却听侧方传来一道低沉如馨的洪音——
“玄尊不必挑衅。天竺国师也不必以一战七。本就无事,何须争执。”
众人向说话之人看去。司空乱斩紧捏衣袖,脸上神情似笑似嗔,迷醉瘫软,已是“雪狮子向火”之态。
能让须弥窟主意乱情迷的人,在场只有一位。
释摩兰的中土功课显然做得不好,他皱着眉头开口:“不知这位是……”
“定香。”年轻的护法不卑不亢,步子也不移半分,三分尊敬三分冷傲,另四分赋予了内敛无华,仿佛一柄惹了轻尘的金刚王剑。
“三香护法?”释摩兰抬头睨视,“想必你就是最后一位。贫僧仅以五成功力小试两位护法,不过尔尔。”
定香静静注视他,并不接话。
沉默过久是尴尬。释摩兰被他的冷漠激怒,反笑道:“刚才你说贫僧不必以一战七,莫非已有自知之明?”
“是。”
“太好了。句泥主持,你也听到了,伽蓝护法自言不敌贫僧,还不快将达摩舍利取下归还。”
“弟子并没有说不敌国师。”定香向句泥合掌颔首。
释摩兰妙目一黯,拂袖斥喝:“那你是何意?”
无垢黑眸徐徐抬平,那双佛眼中,无情无欲无求无感。众人见他的嘴微微掀动,说出一句话。话音虽轻,却也坚定,一霎秋风。
他说的是:“南泉斩猫。”
众人心头一凛,寒凉忽生。
“南泉斩猫”是佛家的一段公案。早在唐朝时,南泉山上有一位叫普愿的和尚,世称南泉和尚,有一天,南泉和尚见东西两堂的和尚争夺一只猫,细问原因,才知近来寺中老鼠猖獗,这只猫正好可以捕鼠。东堂的和尚说猫是他们先看到的,应该归东堂所有,西堂的和尚说猫卧在他们门前,应该是西堂所有。两争不休,两堂僧人便请南泉和尚判断这只猫到底归哪一堂。南泉却拿出一把刀,将猫儿斩成两截。猫既死,东西两堂的和尚也不争了。
猫是灾祸之源,灭了灾源,人心得以清净,人心清净,便不再有争执。
南泉和尚虽然劝退了两堂僧人,但他自己也犯了杀戒。
“咦——”玄十三惊讶地看向司空乱斩,“你家定香今天格外与众不同。”
“那当然。”她得意洋洋,妖眸生辉,“我家定香一向与众不同。”
我家定香——简简单单四个字,宛如当着伽蓝僧众的面给了他们每人狠狠一巴掌。
须弥窟主似真似假痴缠伽蓝定香护法的风月传言已是江湖尽知,虽然定香并没有刻意去解释,但好事之人总喜欢在蛛丝马迹中搜寻一些他们需要的暧昧,再添以春情秋愁待月西厢,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众口悠悠,难免被传得有些难听。
释摩兰并不是第一次来中原,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也不知他联想到什么,眼中浮现一丝鄙夷,冷道:“不净之人有何颜面在佛前放肆!”
“凡尘灭尽,自然本性圆明。”定香向司空乱斩瞥去一眼,非常随兴,似乎就是因为听到她说话才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
铃环一响,释摩兰举起法杖向定香攻去,骷髅头来势汹汹。定香踏步侧移,避开法杖直取释摩兰双臂,不料释摩兰的动作中途急变,竟反身向佛像纵去。定香提袍相随,一式“蝎子卷尾”缠住释摩兰双足,迫他不得不回身自救,也将他成功逼离佛像。
“驴驮经书,尽污法华。”释摩兰冷哼,“贫僧就以正宗金刚拳会一会定香护法。”将法杖往地上一竖,法杖不倒之际,拳已当胸袭来。
定香也知此时不是打禅机耍嘴皮的时候,凝息沉气,以掌迎拳。
两道身影在佛前缠斗,释摩兰身影游走,定香下盘沉稳,只在小范围内移动。释摩兰的金刚拳入风有声,似愤怒金刚捶山长啸,定香的掌法却如千叶花开,转掌成扇,曲指成苞,五指拨动,错错杂弹,将释摩兰的拳逐一化解。
他用的是“观音小垂手”。
金刚拳的要法在刚硬,小垂手的掌法却以柔相克,仿佛愤怒金刚的拳头全部击打在水面上,拳入水时,水花轻溅,水面起波,但很快波平水静,水面恢复原状。
众僧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自家护法以严谨认真的态度和旁人过招了。护法缘武品上,瞧那些上台挑战护法的武僧落败,他们只是觉得护法的武功高很多,并将其视为未来的目标和榜样,但不会觉得冰森犀寒。今日观定香护法与天竺国师对招,虽然定香护法脚下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张蒲团大小,整个人却像变了一样,有一种让人屈膝折服的冷严。
年轻的小沙弥们满眼羡慕,在心里猛说“小僧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定香护法这么厉害啊”,戒香、慧香警惕红衣僧侣,眼中亦有惊艳,句泥神色不动,他身边,云照禅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蓦地,定香转掌成拳,正正迎上释摩兰的拳头。
罡气激射,犹如柔软的水面瞬间冰冻,百年冰封硬比铁甲,生生承下砸来的金刚拳。
释摩兰撞到法杖,立即反手握住,急退五步才止住身形。
定香只退两步。
释摩兰紧闭双唇,怒瞪定香。
“般若我佛!”定香合掌揖礼,“积柔即刚,积弱即强,学武要刚柔相济,才是上道。”
释摩兰深吸一口气,咬牙缓道:“想不到定香护法深藏不露。”
“兰若错了,并非贫僧深藏不露。伽蓝武学虽源与西方大乘佛经,但久处中原,百年相承,佛武早已自成一家。道在于化,佛在于修。修行者不但要修身,更要修心。心是佛,武是佛,心是魔,武是魔。”一席话似梵音清雅,令人如沐春风。
释摩兰被他呛得一口气上不来,脸色铁青,调转枪头,“句泥主持,你今日是不会将达摩舍利归还我天竺了?”
“主持恕罪。”定香快影如风夺过释摩兰手中的骷髅法杖,趁众人惊异之际纵上佛肩,将骷髅头对准佛额上的舍利狠狠一击。
众僧惊呼。
佛额上的金色舍利“咔啦”一声脆响,内部出现一道龟纹。这纹就像一张会生长的网,很快漫延到舍利骨的各个角落。接下来的画面就如半夜突生的梦魇:金色舍利裂成无数细小的颗粒,沿着佛额慢慢滑落,滚过佛鼻,流沙潺潺,仿佛两道金色佛泪。
失去瞳子的竖立佛眼以深深的黑洞凝视众人,眼眶因撞击出现一道横向裂纹,就像在眼睛中间砍了一刀。
“国师。”骷髅法杖托在双手递还释摩兰,年轻的护法依然是云在青霄水在瓶的表情。
震惊之后,释摩兰已经气得完全不顾风仪了,取回法杖,怒极咬牙:“好!好!七佛伽蓝擅毁我达摩舍利,本座一定会记下!”果然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自称都不再是谦语。如今舍利已毁,再留下也是枉然。他拂袖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他日本座定当上门讨教!告辞!”
目送红衣僧侣远走,年轻的护法将目光移向久未出声的玄十三。玄十三玩味一笑,突然抬手拍掌,“定香护法好功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司空乱斩在他身边扯袖子。
“……乱斩说的是。”玄十三乖乖受教。
“玄尊对舍利还有兴趣吗?”定香淡淡问他。
玄十三撇嘴,无趣地扫了眼散落在地的碎舍利,摇头。青色莲眸在地上拂过一圈,他慢慢向前迈出一步。他一动,句泥也动了——
“半月前,枯朽与玄尊的一局棋还没下完。不知玄尊今日可有雅兴?”
适才释摩兰一拳退开后久立无语,并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被定香最后一拳震得血气翻涌,正强行压下丹田的逆反之气。玄十三这一步,已有一试定香武功之意。句泥出言打岔,就是不想在今日多生事端。
“在下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玄十三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今日本就闲散,既然句泥出声了,他做个顺水人情也无不可。
“玄尊请说。”
“三香护法……只有一位名符其实吗?”
“主持,请恕弟子无礼。”年轻的护法垂下视线,“玄尊是指戒香、慧香两位师弟未能阻止天竺国师吗?”见玄十三歪头讽笑,他轻道:“并非两位师弟护持不力,只是他们都心存善念慈悲,不忍伤人,所以在拳脚上多有保留。”话中之意是说他对天竺国师并无慈悲。
正是因为心无慈悲,所以,出手即伤人。
玄十三对他的回答颇显惊讶,深深凝他一眼,突然迸出一声笑,摇头移开眼,随句泥下棋去。商那和修跟在他身后。力儿想了想,站到自家窟主身边。
伽蓝僧众在诸位禅师的劝退下慢慢散去,司空乱斩没动。殿中剩下云照禅师和定香的时候,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突然从帷布后跳出来,拍掌笑道:“砸得好!砸得好!”定香无言,小和尚接着说:“既然舍利是你砸的,你就把它们扫干净吧。”
“弟子遵命。”定香对这小和尚出奇地恭敬。
谁也想不到,这名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和尚会是贤劫殿的夜奢小禅师。
司空乱斩扁了眼睛,向力儿勾勾手。力儿会意,几步上前提起小和尚的衣领,直接将他拎到外面去。小和尚被她拎着,不但不挣扎,反而享受似的笑眯了眼,将脚踮得高高的,以免自己的脖子被衣领勒到。
云照目睹小和尚被力儿拎走,轻轻摇头,“定香,打扫完后,到厌世殿来。”
“是。”
都走了,贤劫殿里只剩下他和她。他见她不走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径自取了软布纵上佛像肩头,轻轻拭擦龟裂的佛眼。拭净佛眼,再拭佛面。
她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香案前抬头看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身上的确沉淀了某些东西,某些她不太理解又猜测不透的东西。今日初见,只觉得他瘦了、飘逸了,似沾惹轻尘的金刚王剑;再亲睹他击退释摩兰,那一刹的杀意让他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一柄拔出鞘的金刚王剑,寒气逼人,怒目众生。
以前的定香,是一柄没有开锋的剑,慑人,但不伤人,而今的定香,不仅开锋,出鞘更是毫无犹豫。
她虽不在窟中,却总会收到扶游窟带来的关于他的消息,这段时日并无大事发生啊。究竟是什么,将他原本钝和的剑锋磨砺得如此犀寒?
九月初八这一天对司空乱斩而言,当然是混乱又噩梦。
想啊,她经过生死大劫后兴冲冲赶回来,养足了精神,调整了心情,就是希望和定香共度一个具有回忆价值的生辰。结果是:释摩兰捣乱再滚蛋,定香擦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佛像,然后宝贝似的捧着一堆沙子舍利到厌世殿,甩都不甩她。行,不甩她没关系。她乐颠颠跟在他后面,却在厌世殿外被武僧拦住,云照不但命武僧布阵,还亲自守在殿门外,是铁了心不让她进去。
这只和尚……可恶!
她见不到他,呆坐无趣,等肚子饿得受不了时,才被力儿劝拉着下了山。
“为什么我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回到千沙界,她心头仍是愤愤难平,随手拿了把折扇呼呼猛摇。
“窟主,与其烦心云照那只和尚,不如快快未雨绸缪。”力儿为她抚背顺气,不过下面的话就听得她不怎么顺气,“我听说啊,沙虎帮帮主的侄女亲手制作了两张浣花笺,还用这两张浣花笺各包了二两茶叶,混在香油里面送上七佛伽蓝,指明了茶叶是给定香护法……品尝的。”
“又是帮派女子!”她怒断折扇,煞气冲眼。
在亭内来来回回踱了几遍,将两截断扇往卷去几上一放,她折身往外走。
“窟主你去哪儿?”力儿快步相随。
“不用跟了,我去华流那里练剑。”剑字还在亭边,顾影步随心而生,人已掠入林中。
练剑啊……力儿盯着空荡荡的前方,蓦地一笑。真高兴她家窟主从无可奈何的郁愤情绪中跳脱出来。就现阶段的情况判断,窟主生伽蓝和尚的气,但会顾忌定香的面子有所收敛,可收敛归收敛,生了气还是要发泄,不能找伽蓝和尚出气,那就只有找些小帮小派了。
身为一个沉稳大度的侍女,为窟主分忧解愁是最重要的事。
“沙虎帮,自求多福吧!”力儿毫无愧意的朝着东边说了一句,转身收拾断成两截的扇子。展开一看,是慈悲扇。
稍后记得要去饮光窟主那里讨几把扇子……备用……心头默忖,她拿着断扇进了嘲风弄月楼。
与此同时,七佛伽蓝,大方便阁内——
句泥盯着桌上一捧沙化的舍利,神态安详。
他和几位禅师正商讨定香今日所为是对是错。
和尚的长处就是久座无言,七殿禅师端坐不动,也不知静了多久,就是无人开口。句泥突然一笑,“夜奢,舍利眼一直供奉在贤劫殿,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为妙?”
少年禅师嘻嘻笑道:“我已经说啦。砸得好!”
丑相禅师拢起眉头,“释摩兰未必能连胜我伽蓝七人,如果能不毁舍利而平退释摩兰,也未尝不可。”
句泥笑问:“诸位师弟,释摩兰到来时,你们当时有谁心里想过击毁舍利?”
“般若我佛!”七位禅师齐诵佛诺,合掌垂首。
“都不曾,是吗?”句泥再问,见众禅师纷纷摇头,他却笑着点了点头,“金刚手菩萨利牙咬唇须发赤竖,现愤怒相,是为了慑怵魔怪,垂眉低眼唇弯面软,现微笑相,是为了救助众生。定香击毁舍利,是愤怒相?是微笑相?”
得得禅师沉吟片刻,轻道:“师兄,师弟无意责怪定香,但退释摩兰、存舍利,总有个两全之法。”
“师弟呵……”句泥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得得禅师,“这世间焉有双全之法。”
焉有双全法,焉能不负卿?
于情处共堪两饶,于意处我证如来。焉有?焉能?
对于这些早已灭尽凡尘的得道高僧而言,有情即是无情,无情即是有情,看得开了、淡了,也就不会再有遗憾。不过有时候,心头还是会有些惆怅……
大方便阁内一时寂然。
过了片刻,云照禅师叹气:“主持,诸位师兄、师弟,不如听我讲个故事。昔时,世尊在灵山会上说法,五百个比丘得到佛法真谛,悟出了四禅定、五神通,可就是参不透法忍,在过往的宿命中,他们看到自己杀父害母,犯下种种重罪,心头都有些怀疑:自己作孽太多,真的能得到佛法正果吗?就因为种种怀疑,他们的修行停滞不前,无法提升。文殊师利见到这种情况,突然手持利剑直逼世尊。世尊道:‘住!住!不应作逆,勿得害吾。’五百比丘心中奇怪,为何文殊师利会拿剑去杀害佛祖。这时,文殊师利已将剑加架上世尊的脖子上,世尊则对五百比丘说:‘无实罪,则无造罪之人。文殊持剑杀我,但未杀我,即是无罪。既然无罪,就没有被害者和受害者。人的生命也是这样,只要是生命就会消逝,在你们前世中消失的生命并不是你们的罪过,只不过如幻如化。既是幻化,你们何罪之有。’五百比丘从世尊和文殊师利的一杀一答中解脱出来,终于参透法忍,修成正果。”
听完,夜奢拍掌:“杀得好杀得好!丑相,得得,我们何必求那双全之法。舍利不是还在这儿吗?”
指尖处,金沙似的舍利淡淡生辉。
两位禅师盯着沙尖那一抹闪烁辉晕,半晌,抬眼相视一笑。
“主持师兄,”云照又道,“师弟有意让定香接厌世殿禅师之位,你看如何?”
句泥笑着反问:“三位护法各有优长,为何你只相中定香?”
“莫非云照师弟是瞧了今日定香那最后一手阿修罗拳?”丑相打趣。
“三位护法的确各有所长。”云照点头,“一字概括,戒香‘憨’,慧香‘直’,定香……”话到这里停顿,云照环视一周,似乎等其他禅师接下去。
众禅师含笑不语。
“定香……狠。”云照也不卖关子,“厌世殿是武殿,武殿首座不仅要心怀慈悲法善,有时也必须如文殊师利那般,持剑杀佛,引迷途者修成正果。早些年,三位护法中选哪一个让我为难,近一年多,我明显看到他们三人在各自的道路上持心修行,就如主持所言,各有优长。但以他们的优长来判断,只有定香可居武殿首座。”
“云照师弟心意已决?”句泥询疑。
“正是。所以今日提一提,不知诸位师兄、师弟有何意见。”
众禅师并不反对,句泥则笑着说了句:“让定香多些历练吧。”这意思,也就是同意了。
云照合掌揖首,“是。”
“当——”阁外古钟悠悠响起,秋日余晖短暂而灿烂,为七佛伽蓝披上一层灼目璀璨的圣光。
枯黄的落叶早已被勤劳的小沙弥扫成一堆。
秋高气爽,一名小沙弥从侧殿取来半截燃香,提起僧袍蹲在落叶堆前,将燃烧的香头往落叶里一放。片刻后,一缕青烟从叶堆中串起,曲曲袅袅升上半空。
定香从厌世窟里走出来时,落日如火轮,欲沉未沉。沿着小径闲步腾腾,远远瞧到数名小沙弥围着落叶堆烤红薯,大概是看到他,纷纷站起来摸头讪笑,脸上是被捉住偷懒的局促。
他笑了笑,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比个噤声,继续自己的步子。
他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年幼时,落叶烤红薯他和师兄弟们也做过,无伤大雅。今日伽蓝略伤元气,虽然断了释摩兰借达摩舍利为由挑衅的源头,但从释摩兰行事判断,他是个执着苛厉的人,当着他的面击碎舍利,他必然记恨于心,日后也许会为伽蓝带来劫难。
击碎舍利他并不后悔,也无忏意,只是,以后如何护持伽蓝,他需要一个新的度量。
身影隐入古木的暝暗,小径上仿佛有一道低低的叹息传来,又好像只是风吹叶动的声音,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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