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家万岁:记因战争而伤残的中国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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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伤兵的春天(2)

花舌头仰在门框上,自言自语地讲道:“自打春上国民党的那个主席来到了北京,老罗是三天两头的给我电话啊。说是国共都握手言和了,咱们的事也该有门了。这不,马上就是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了,他联系了十几个远征军的老兵,说是一起到北京去。你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即便弄个待遇,能享受几天呢?可是也不知道为啥,临死了,没个说法,这心里总是别扭,唉!”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院门被敲响了。

花舌头坐在那里没动,喊道:“进来就是啦,俩老家伙,懒得开门了。”

院门“吱呦”一声响,进来了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洋溢着笑容。

“找谁呀?”花舌头问。高丽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注视着来人。

“爷爷,奶奶。”来人叫得很诚恳,也很亲切。

“你是?”花舌头眯缝着眼,瞅着他。

“咿呀呀。”高丽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叶子吗!”

她又赶紧向老伴介绍:“苇子的儿子,条子跟篓子的孙子。”

花舌头望着他说:“你,你不是镇上的书记吗?”

叶子点点头。

高丽递给客人一个凳子。叶子坐在了花舌头对面。

当客人落座后,高丽向老伴夸奖起了叶子:“人家叶子上大学就是什么调干生,回来后没几年就当了书记。”

花舌头却用一种怪怪的声音说道:“咱南流啊,从镇到区,从区到公社,这又从公社回到了镇,除了多了几千口人,多了几座大楼,没大到哪里去呀,可是这书记却越来越大了。从前,你爷爷那辈,镇上的书记咱老百姓是天天见哪,一块儿下坡,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吹牛,可现在好了,这书记越换越快,越换越大,你看最近这20年吧,这书记就像走马灯似的,是一个也没有在镇上安家的,天天坐着小轿车跑啊。我这个老百姓啊,自打你当了书记以来,恐怕是头一遭看见你吧?唉!”

“爷爷,您说的对啊。”叶子宽和地笑道。“爷爷,这乡镇干部的来路,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从前,乡镇干部主要是从乡镇出,如今,主要是从县里的机关派,你像我吧,就是干秘书出身的。再就是,过去乡镇干部,主要是对下的,而现在呢,乡镇干部天天要应付没完没了的上级领导,实在是很少有自主权啊。有道是‘上头千条线,乡镇一根针’啊,咱乡镇这个针眼再小,你也得扛着。”

花舌头也无奈地扭了扭鼻子。

叶子又探视了一眼堂屋里烙饼的灶台,像是很随便地说:“真香啊,爷爷,您这是要出远门吧?”

“嗯。”

花舌头不冷不热的一声,让女主人感到过意不去,毕竟是老友的孙子嘛,所以,她又补充了一句:“上北京,他。”

“肖爷爷,您这上北京是……?”叶子的坐姿越发工整了。

“还不是为了他们的那些事,包括你姥爷的。”女主人抢先答道。

叶子立刻转向了花舌头:“肖爷爷,看来您到北京上访是真的了。”

一听这话,花舌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丽暂停了烙饼,好奇地望着他。

叶子也有点儿不明底里。

“我说吧,小子,难怪微服私访呢!你跟你爷爷一样,也是来给我挡路的吧?”

“肖爷爷,我是代表组织来的,不是爷爷派来的。您也知道,我爷爷常年躺在病床上,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他是顾不上别人的事情的。”

花舌头望着叶子:“看来,你这个大书记也是拴绊马索的呀。”

“肖爷爷,怎么说呢,我了解您和我姥爷的苦衷,可是……可是如今上级对信访工作有要求啊,实行分数考评制,您进京上访一次,就会影响我们镇和我们县的分数。说实话,这个分数跟干部考评是挂钩的,所以,各级都在极力避免和减少进京上访。”

花舌头平静地望着他:“我说你这个书记啊,我都这个岁数了,愿意到北京上访吗?可是,不上访能解决啥事呢?”

“肖爷爷,”叶子激情似火地说,“镇上已经研究了,你们在世的四个国民党抗战有功人员,每人每月补贴300元,同时,到镇医院治病,一律免费。”

但,花舌头深邃的眸子里依然放射着顽强的光芒:“不行,我还得上北京!”

“您,您这是何苦呢?”叶子颇为费解。高丽也在旁边评论道:“就是呀,何苦!”

花舌头慢慢挺起了瘦长的身子,说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都这个熊样了,还在乎几个小钱吗?!”

他又扭头盯着高丽,说:“老伴啊,你也跟了我60多年了,咋就摸不透我的心呢?我跟篓子大哥,从棒小伙子起,就把一条命拴到了裤腰带上,枪林弹雨哪!图个啥?还不是国家吗,如今,老了,快进棺材了,我们只图国家给个说法,没别的呀!”

高丽端详着老伴,嘴唇蠕动了几下。她似乎也被老伴这种矢志不渝的精神感动了。她扭着头,进了里屋。

叶子也站了起来,紧盯着老人,突然,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老人:“爷爷清醒时,让我送给你1000元的路费。本来我是想说服你的,现在看来,我失败了。”

花舌头倒是不客气,说:“这笔钱我得收。你老子欠我的呢。”

这时,叶子凑近了花舌头:“爷爷,你到北京需要从潍坊转火车,但从咱们镇到潍坊的客车,县里都派人设了卡。您是在册的,不好到潍坊去啊。如果你信得着我,晚上我开车送你。”

花舌头抓过叶子的一只手,狠狠地一攥。

叶子却岿然不动。

“好小子,有尿性!”花舌头赞赏了一句,又诡秘地对他说。“谢谢你啦。但是,爷爷我不能为了自个的事,毁了你的前程。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再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说,你爷爷我是干啥的?当年走南闯北的,糊弄那几个毛孩子,爷爷我有的是法子。”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唉!好经呀,好经,现如今就是不缺好经,但歪嘴和尚太多了。你知道吗,孩子,我这次到北京去,不单单是上访,是人家国家机关的人让我们互相当证人啊,好给领导打报告。就这么一个事儿,传出去就邪了,真没办法啊!”

“原来这样啊!”叶子也明白了几分,他对花舌头说。“爷爷,可是,县里已经把您列为重点上访对象了,还在北京派了便衣,你去了之后,千万别直接到民政部去,县里的便衣就蹲在那里呢。他们跟北京一家保安公司有合同关系,抓住你后,先把你关进保安公司,然后再用专车把你给带回来。你可要小心啊。”

想不到花舌头不以为然拧着脖子说:“好啊,老子多少年没玩惊险了,这回就陪着他们好好玩玩。”

……

说中国话的美国伤兵

从家乡到潍坊,花舌头也就用了九牛一毛的心眼。他装作一个探亲的老者,搭乘上了一台50拖拉机,一溜烟儿进了潍坊。

到了北京城,他没有用葫芦送的那个手机,而是找了一家公用电话,拨响了罗江海的电话。他这样做,是为了防备县公安局的监听。

在赶往罗江海居住点的路上,花舌头这才打开了手机,而且拨通了篓子的电话:“老刘啊,我到北京了,住在东直门的“友谊宾馆”,对,明天就到民政部去。好,没事就挂了。”

他之所以这样谎报军情,就是听说公安有手机定位仪,他要跟县里的那些便衣玩玩捉迷藏呢。虽说老了,他还喜欢这样玩。

罗江海住在靠近积水潭的一家宾馆里。这是个三层小楼,名儿有点怪,叫“一勺情酒店”,里面的设施不太奢华,但却整洁、实用。罗江海告诉花舌头,这家酒店的主人是一个美裔华人,当年曾经参加过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主要负责空军地勤,被日军飞机炸断了一条腿;他这家酒店是用美国政府提供的伤残抚恤金承包的;这家酒店的最大特色就是向残疾军人提供低廉优质的服务,凡是来京的残疾军人,酒店提供同类酒店半价的食宿,并免费供应一顿早餐,所以,这里聚集了许多来京探亲、办事或上访的伤兵。由此,“一勺情酒店”的含义,花舌头也理解了几分。

满头银发的罗江海可真有能耐啊!花舌头发现,在这家小酒店里,当年的远征军伤兵,已经聚集了八九位,也不知他是怎么招来的这些“频危动物”。罗江海对花舌头说:“明天就是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日了,中央要举行一系列的活动,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庆祝活动当中,还邀请了国民党的抗战代表,也有我们远征军的,这说明,共产党是越来越开明,越来越进步了,所以,我们要乘这个东风,争取我们自己的权益。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明天上午10点,由我们居住的酒店提供面包车,先去信访局,再到民政部,提交我们的权益申请书。今天晚上,咱们这些远征军的老兵,要互相提供作战负伤的证明,不然,国家有关部门也不好接访。这也是民政部的游主任特地交代的。”

可第二天上午,老兵们正在酒店的大院里集结,罗江海突然从楼里面走了出来,他激情难耐地喊道:“弟兄们,无需鞍马之劳了,国家有关部门的派员,已到酒店贵宾室,上门接收我们的申请。走,到贵宾室!”

三楼贵宾室,中间置枣红色椭圆形会议桌,冲着门口坐着6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女性。当罗江海把10个老兵领了过来,眼镜女性带头起立,并鼓掌欢迎。罗江海对眼镜女性说:“游主任,我们的人都来了。”

游主任把老兵们让到了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声情并茂地讲道:“各位老先生、老前辈、老功臣,今天能在这里会面,我很激动,也很感动!据我所知,你们都是80岁以上的老人了,历经风雨,饱受磨难,但一个个还这么健康、这么矍铄、这么富有激情,真是难得啊!从你们身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坚强的老人,还看到了一个坚强的民族!有你们在,有我们的民族精神在,什么样的侵略者我们战胜不了呀?什么样的事业我们不能推向前进呀?我开头说这些,纯粹是有感而发,不可抑制。今天,我们上门服务,是因为对你们这些老兵的问题特别的重视,我们不忍心让你们再跑腿了,这是真心话啊!在我身边就坐的,除了民政部门的同志,还有相关部门的科长、处长。你们的问题,主要是确定身份,落实待遇,请你们这些老人,老功臣,尽可能地向我们提供更多更详细的资料,以便我们回去后,形成一个完整的材料,尽快解决你们的问题!时间,对谁都是宝贵的,但对你们更是宝贵的!拜托各位了!”

她的一番激情演讲,并没有引来想象中的掌声。可未等这些国家工作人员诧然,一个令人不敢想象的场面出现了:那些老人,那些历经沧桑的老人,一个个眼里涌出了泪花,他们的表情出现了惊喜带来的短暂呆滞。花舌头,一向能言善辩的花舌头噌的站了起来,举起了右臂,但他又不知呼喊什么才好,在他的感召下,罗江海也站了起来,振臂呼道:“国家万岁!”

于是乎,“国家万岁”的呼声震撼了苍天、大地……

返回的列车上,花舌头又从包里取出了那两个长方形的古铜色礼品盒,他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一根紫灰色的马鞭跃入了眼帘。

“这是来自美国王牌的骑一师的礼品,他是军人精神的象征,犹如中国的宝剑。我们老板委托我赠送给他最值得信赖和骄傲的中国军人。”

离开“一勺情酒店”时,那个大堂经理的声音至今还在他的耳畔萦回环绕。她人漂亮,声音也漂亮,但就是太神了。

为什么别人一份礼物,单单他两份呢?面对他的疑问,她却笑而不答,那笑,神秘胜过了美丽。

尽管他视物昏花,却还在拼命地端详眼前的两件礼物。忽儿,影影绰绰,他发现了盒子上的一行阴刻的小字,但他实在看不清。于是,他求教邻座的一个女孩。

女孩扭头打了一眼,说道:“肖柳子”。

没等老人唆使,女孩又瞅着那一个礼盒喊道:“刘蜻蜓”。

花舌头恍然醒悟:噢,原来是蜻蜓的表哥韩寒啊!

可他又不明白了,韩寒为何这样处理呢?

再一想,他又明白了:人家这是怕伤了咱的自尊呀,因为他也是伤兵啊!

死守的秘密

到了家,天色已晚。

他推院门,却发觉上了锁。

他觉得情况不对,便打听过路的邻居,有人告诉他:于条子病了,住进了镇医院,高丽探望去了。

他心急火燎赶到了医院。在一间办公室里,聚集了一些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唐县长、篓子、哑女、蜻蜓和高丽,在边上还站着条子的儿孙以及两个护士。

花舌头想往对面的病房里闯,却让蜻蜓给喝住了:“先等等吧,老肖,老姚在里头呐,医生不让进去太多了。老于很危险啊。”

“老姚?哪个老姚?”

老唐县长答道:“就是当年县里造反的那个。”

“他?他怎么来了?”花舌头疑惑不解。

蜻蜓解释道:“老于特意叫来的,说是有个什么事。”

花舌头正想浩意直抒,却被篓子止住了:“你别再折腾他了,他也怪可怜的。20年前,从副县长一下子撸到了底,到看守所干了内勤,‘三种人’嘛。论起来,总么也是‘三八式’呀,如今却享受着一般民警的待遇,心里也很冤,很苦啊。”

让篓子这么一说,花舌头一腔怨恨也就咽下去了。

病房门轻轻打开了,花舌头这才发现,当年叱咤风云的姚主任已变成了单薄瘦弱的小老头,他神情肃穆地冲着大伙晃了晃头:“医生也尽力了。早做准备吧。”

站在旁边的几个下辈哭泣开了。面无血色的蜻蜓伸出几个手指,用力拍了拍桌案,说道:“没出息!哭什么?当着老一辈的战友,就这点儿气概!”

她的气度震慑了整个房间。但说话间,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花。

姚文辉心事重重,走到了篓子和花舌头跟前,问道:“知道老于为什么喊我来吗?就是为了当年那场突围战啊。那时,他是一一五师军供处的副科长,我是护卫他的分队长。”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老唐和蜻蜓:“你们也清楚,老于是个善于言谈的人,但为了组织纪律,他承受着朋友的误解,默默保守着党的秘密,这一熬,就是60多年啊!这个秘密,包括他的领导、包括他的妻子,他至今都没有透露半个字啊!”

说到这里,他望着花舌头,长吁了一口气:“老肖啊,我知道,当年沂蒙山的那场突围战,一直让你忿忿不平,可你知道吗,老于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你恐怕不会忘记吧,当时老于背着一个牛皮包,秘密就在这个包里!因为里头有我军渤海银行印制钢模,专门印制100元纸钞。在当时环境下,它是我们115师的最高机密,也是我山东根据地的经济生命啊。你是清楚的,战争,打的是军火,拼的是经济,如果这块钢模落到了敌手,我们的抗日经济将要遭受灭顶之灾啊。所以,当你们解救了我们之后,我们没有再顾及你们,而是直接脱离了战场。这件事,我们八路军小分队的同志们都很内疚啊,但是张副部长要求我们,不要对外透露任何关于钢模的事,也不要向友军做任何解释,以免因小失大。这个秘密本该早就解开了,可是,随着张副部长的去世,它也成了死命令。老于在油尽灯枯之时,才把我找来,征求我的意见。唉,这个老于啊!”

姚文辉的一席话,犹如拉响了一颗沉闷的地雷,满屋的人都给炸蒙了……

花舌头却伸出了瘦长的手指,颤抖着做了两个圈,喃喃地说道:“条子,你这个老东西,咱俩零比零啦,零比零啦!”

……

2010年11月30日午间于济南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