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正埋头认真看着,那边曹操已向蒋干挥手示了示意。蒋干满脸仍是余悸未息之色,拿袖角揩了一揩额头的汗水,有些喘息未定地讲道:“各位大人……这是干在周瑜寝帐书架的秘屉里偷获到的。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的内容,子翼才觉得此事太过危急重大,所以冒死逃奔而回……”
曹纯刚才已看过了那封信函,有些讶异地问:“蒋先生,这封密信,您是如何获取到的?”
蒋干咽了一口唾沫,又细细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周瑜昨夜念在故旧同窗之情的份儿上邀我同床共寝,他喝得烂醉如泥,干趁着他熟睡之际,偷偷搜索了一下他的书架秘屉,才发现了夹在《孙子兵法》那卷书简中的这封密函。诸位大人可能不清楚,当年在‘万源书院’和周瑜同窗共读时,子翼就熟知周瑜有喜欢把函笺夹在书简之内秘藏的习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瑜果然还没改了这习惯!当时,子翼一见这信中所写内容,就唬得急驶而回。”
“咦?玠听闻周瑜军营之中警戒森严,渡口也有重兵把守,蒋先生您是怎么逃回来的?”毛玠也是颇为怀疑。
“是啊!是啊!他的寝帐门口、营寨栅门、码头渡口处,确实到处都有士卒曾经向干阻拦盘问。”蒋干从衣袖中急忙抽出一支青铜符节给他们看,“幸好子翼在周瑜床头发现了他的一盒通行符节,顺便就偷了一支,那些士卒经过仔细勘合后才放了干离开。”
虽然曹纯、毛玠听起来觉得处处都透着像说故事一样的巧合,但蒋干还是把来龙去脉都讲得十分清楚的,他俩也不好再问什么。夏侯渊这时心底倒信了几分,扭头便向曹操说道:“丞相大人,近日里渊也瞧着那蔡瑁、张允有些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有时候迎面见了渊也是缩头垂眉地绕路而行。这一次蒋先生又盗得他俩的通敌书信回来,实乃天佑丞相!天佑我军!——有请丞相大人即刻下令,将他二人缚了押来!”
曹操微一沉吟,转脸问向毛玠道:“毛大人,依您之见呢?”
毛玠面露慎重之色:“蔡、张二人近来确有疑畏之迹,但似乎也并不能据此说明他二人就有叛变之行。而且,这信函又是从周瑜那里单方面搜获而出的……只怕其中有诈!兹事体大,还请丞相大人审慎而断。”
曹操听罢,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显得十分从容,抬头正身,侃然而道:“俗谚有语,‘捉贼须拿赃。’战事危急,不可不以非常之道行之。丞相大人一方面且须不动声色,派遣近侍使者去将他二人客客气气地请到此处,来个‘调虎离山’;另一方面则暗调亲兵秘士,趁他二人应命离开自己的寝帐之际,火速细细搜查,察看他俩是否还有其他通敌证物。若有其他通敌证物,一切皆不言而自明;若无其他通敌证物,那就再倾听他俩如何辩解此事。”
“仲达说得是也!”曹操缓缓颔首,一招手唤来许褚、吴茂二人,“你俩且依仲达所言,即刻下去切实办理!”
蔡瑁、张允走进曹操的寝帐,看到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蒋干等人均在里面正襟危坐,以为曹操又在召开什么重要的军事会议呢,二人顿时不由得屏息敛神,躬身向曹操作礼道:“丞相大人,吾等此番来迟,还请恕罪。”
曹操踞床而坐,脸色一片铁青:“不错,幸亏尔等种种丑行确是‘来迟’,否则本相的首级已然越江而过,被尔等献到周瑜小儿的帐下了!”
蔡瑁、张允二人一听这话,感觉其中来意大为不善,两腿一抖,慌忙跪下:“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真是唬杀属下了……”
“尔等且看过这封信函来!”曹操也不和他俩啰唆,“哗啦”一声,将那一封帛书信函狠狠地丢在了他俩面前。
蔡瑁、张允二人急忙在地板上膝行着上前捧起那封信函,一看之下,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一般,齐齐面无人色:“丞相大人!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属下等一心效忠于您,岂敢生此天诛地灭之歧念?定是有人诬陷属下……”
曹操冷然道:“若想洗清你二人的叛变通敌之罪行,你二人须得拿出证据来!”
蔡瑁一把将那帛书信函摊开于地,用手指着那上面一行行字迹,哭诉道:“诸位大人请看,这信上的字迹绝非出自我等之手书!一切还请丞相大人明辨啊!”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寂然。过了一会儿,曹操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这一点本相早就看出来了。这信上的字迹确实不是出自尔等二人的手书。然而,这也恰巧证明了尔等的奸猾狡诈之处。尔等不用自己的笔法书写这封叛变通敌之信函,正是为了更好地藏形匿迹、瞒天过海!”
听得曹操这么一说,蔡瑁、张允二人当场呆若木鸡。隔了半晌,蔡瑁才拼命鼓起勇气,嗫嗫地反问道:“丞相大人,这信上笔迹既不是属下等亲手所写——您又凭什么认定它就必然是属下等蓄意而为?丞相大人,您素来最是公正无私,一切都要有理有据,如此方能令人心服口服啊!”
曹操见自己这一“虚词恫诈”之招并未如心中预想一般震住蔡、张二人,不禁脸色一滞。此刻他手中也确是只有蒋干的一面之词和这一封信函,岂能据此而断他二人叛变通敌呢?
他正自沉吟之际,寝帐门帘忽地一掀,吴茂带着一股寒风疾步而进,满面严峻之色,手里还握着一卷帛书,径自趋到曹操面前,躬身呈上:“丞相大人——这两封信函乃是吴某率人从蔡瑁榻床上的沉香木空腹圆枕中搜查出来的……”
曹操将那卷帛书一把抓过,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又将它“刷”地一下丢在了蔡瑁身前,冷声叱道:“原来你一直和你那个外甥女婿诸葛亮在明来暗往、勾勾搭搭的,这一次,你没话可说了吧?”
蔡瑁一听,慌忙拾起那卷帛书一看,里边确是两封信函,其中有一封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亮惊闻舅父大人如今在曹贼手下似浅滩之龙,日益困窘,所掌之荆州水师劲卒亦遭曹贼之肆虐摧残,可谓岌岌然立乎危岩之下。曹贼之猜忌无情,亮曾在襄阳为舅父大人言及;而今舅父大人既已亲见,自当恻然有感,何不早思自全之策乎?亮现正身处赤壁水寨,与舅父大人仅有一江之隔耳!舅父大人若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亮将不胜欣慰,誓劝周都督、刘皇叔共弃前嫌而对您敞怀纳之。切勿犹豫,恭请速赐佳音。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他看罢之后,额上不禁冷汗直冒,急忙展开另外一封帛书信函,上面又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来函亮已收悉。起初亮本疑其笔迹似非舅父大人亲笔手书,细细盘问信使才知——原来此乃舅父大人防患于微,匿形韬晦之妙计!亮实是衷心佩服。亮亦依您所为而令他人将此后复函抄写而送来之。
关于舅父大人有意弃暗投明一事,亮已向周都督告知。周都督亦是欢迎之至。他如今正是刘孙联军之统领,手握讨伐曹贼之兵权。舅父大人日后自可与他径直联系,于双方之合作抗曹应是更为便捷。亮亦自会从旁助您成功。深祈近安。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这一下,蔡瑁犹如挨了当头重重一棒,立时双目无神,喃喃而语:“这……这是怎么回事?诸……诸葛亮的信怎么会藏到了我的木枕腹中?”
他蓦地一下悟到了什么,不禁朝着曹操失声喊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有奸细!一定有奸细!您手下一定藏着诸葛亮派来的奸细啊!”
曹操却不理他,转头看向毛玠:“依本相之见,荆州牧府里熟悉诸葛亮手迹的人应该不少罢?毛大人,你找几个来核对一下这两封信函上的笔迹。”
毛玠深思了片刻,道:“启禀丞相大人,原荆州别驾刘先的外甥周不疑现在正担任老夫身边的文抄郎,他似乎谈起过曾和诸葛亮有数面之缘——他应该熟悉诸葛亮的手迹。”
曹操一挥手,便让亲兵把周不疑召进寝帐中核验信函上的笔迹。
那周不疑年近弱冠,生得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样。他听了毛玠的吩咐,立刻就拿起了那两封信函细细辨认了许久,然后十分认真地禀道:“启禀丞相大人,这第一封信函是诸葛亮的手书笔迹,这第二封信函却不是他的手书笔迹了。”
曹操听了,目光在他脸上一划:“你可辨得无误?”
周不疑俯首于地,肃然答道:“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自己辨认无误。”
曹操又分别找来了两三个曾在荆州牧府与诸葛亮有过交往的掾吏反复核验了七八次,最终的确认结果都与周不疑的结论完全一致。
他一见之下,右掌重重一拍榻床边沿,向蔡瑁、张允喝道:“尔等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丞相大人,瑁也承认这一封信上的字迹确是诸葛亮的手书,但瑁真的不知道它怎么会到了自己的枕腹之中啊!”蔡瑁面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直喊,“丞相大人明鉴,有奸细!有奸细!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张允却像被逼急了的疯狗一般大叫起来:“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张某有要事禀告啊!这个周不疑是在栽赃陷害,借刀杀人啊!他的舅父刘先和张某的关系一直不好,而且刘先他也一直是亲刘反曹的……他现在是‘公报私仇’啊!丞相大人千万别信他的鬼话啊!”
毛玠听着,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冷冷驳斥张允道:“丞相大人,张将军这话可有些偏了!老夫自此番东征开始以来,将这位周君一直带在身边严加看管,从未发现过他有任何可疑行迹。老夫愿以顶上峨冠担保他的清白。”
曹操有些鄙夷地瞧着蔡、张二人,见到他俩失魂落魄、如疯如癫的丑态,袍袖猛地往外一拂:“来人!将这二贼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看着蔡瑁、张允呼天抢地地被武士们从帐内直拖出去,坐在毛玠下首的司马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瞳眸中忽地隐隐闪过了一缕犀利的寒光,唇角也缓缓带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