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司马懿在曹操身后听得明白,这夏侯渊分明是在嫉妒于禁、毛玠、文聘三人受到曹操的公开奖赏,就此专戳他们的软肋来了。
曹操听罢,觉得有理,便让人把毛玠喊上点将台,问道:“毛大人,本相欲让这数万水师驶出寨门到江面上实地演练一番,如何?”
毛玠一听,唬得大惊失色:“丞相大人,请恕毛某直言相告,今日操练之时,战阵中参与者大多乃是荆州水卒;而丞相大人从北方携来的青徐士兵此刻亦仅能在这操练池中演习,若是移到江面之上实地演练,万一若有意外情形发生,只怕会堕了军威啊!这反倒违了丞相大人阅军壮威的本意了……”
曹操听了,脸色一僵,隔了半晌,才缓和开来:“毛大人所虑甚是。那么这一个多月下来,北方的青徐旧卒们熟悉水战之法的训练进度如何?他们还像以前那么晕船吗?”
“唉!丞相大人,实不相瞒,北方青徐旧卒常年骑马步行惯了,仍是难以适应船上作战,晕船情形至今仍是难以消减!”毛玠一脸的愁云,“昨日毛某还和他们一同出江训练,风浪一来那船立刻晃荡不已,直如天翻地覆一般,毛某当场就被摔倒在了甲板上……”
“说吧——如果青徐旧卒们能在江上战船之中形成适当的战力,需要用时多少?”
“至少需要半年多的时间。”
“不行!”曹操大袖一摆,须髯皆张,面容冷峻如铁,“本相最多只能再给你们四十天的时间!所有的办法你们都可以采用,所有的支持本相都可以提供,但你们必须在这四十天左右让青徐劲卒们适应江上乘舟作战!”
然后,他从高高的点将台上将目光投去了南岸敌寨的方向,沉声道:“只要将这些北方儿朗训练得乘船不晕,渡江不惊,水战不慌,本相届时再用四千战船将他们一举送过江去——周瑜、孙权唯有束手待缚矣!”
连环计连战船
乌林水寨的北面远傍云梦泽,一条长宁河从寨旁山谷蜿蜒而过,汇进了浩浩长江。
这日,公务闲暇之余,司马懿邀约蒋干一同来到长宁河畔漫步散心。数名亲兵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身后护持着。
这段时间里蒋干的心情是十分郁闷的,通过上次到南岸赤壁大寨游说试探,可以看得出来周瑜、鲁肃都毫无降曹之心。他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建下郦食其那样的功勋,只怕是不易实现了。而曹营诸多文士武将在背地里对他的冷言冷语,又让他听了心烦。幸得司马懿此刻约他出游散步,这才令他的心情在山光水色的陶冶之中渐渐好转起来。
瞧着那平平阔阔、绿绿莹莹的河面,蒋干笑吟吟地向司马懿说道:“司马君,你大概不知道,蒋某其实是最喜欢泉溪江河这样的‘活水’的,而不喜欢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蒋某一直认为,这水的灵机,是在她们的纯净、莹澈、开阔、丰沛、流畅、韵律之中淋漓尽致地体现的。蒋某还觉得,一个人的心境倘若也能如同这汩汩活水一般生机盎然,那也应该是有说不出的怡然自得了。司马君,你呢?”
“唔……蒋先生,在下恰恰与您相反。最喜欢的是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而不喜欢泉溪江河那样的‘活水’。”司马懿悠然一笑,“在下一直认为,这水的玄妙,是在他们的深沉、恢宏、包容、澄静、淡定、含蓄之中无形无声地体现的。他们静的时候,其实是在默默地积蓄着自己的深度和广度,看似毫无惹眼之处;他们动的时候,就会骤然掀起滔天巨浪,让任何一个平时胆敢藐视他存在的人都不禁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蒋干听出了司马懿话中隐含的峥嵘气象,转脸瞧了司马懿一眼,嘻嘻一笑:“这大概是司马君在以‘渊潭湖泊’自喻吧?看来,司马君也是一位暗怀大志的高人啊。对了,蒋某有一个堂弟,名叫蒋济,他和你一样也是喜欢静水而不喜欢‘活水’,他也是自负有范增、文种之异才呢!”
“哪里,哪里!懿何尝‘暗怀大志’?今日与蒋先生您也只是就水论水,就物论物而已。”司马懿摆手笑道,“不过,听您刚才这么一说,懿对您那位堂弟蒋济倒颇感兴趣,希望今后有缘可以相识。”
他俩正谈之间,远远望见河岸上的空旷地带,盈盈绿茵之上,正懒洋洋地躺卧着一头老水牛。它仿佛听到了这边的人声,便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俩几眼,又继续埋下头去啃着身边的青草,一副纷扰不惊的样子。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亭亭玉立在水牛的身上,一边轻轻用长喙为它叮啄着身上的蚊虻,一边引颈昂首栩栩然高视慢步——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一份沉实敦厚的气宇,一股高华超逸的气度,浮雕一般凸显交相辉映一处,令人见了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与爱慕。
“牛鹤同乐。这可是难得的清平盛世之景啊。”蒋干一看,不禁抚掌而叹。
司马懿也徐徐颔首,道:“是啊,是啊,牛鹤同乐,河清海晏——可惜杨俊杨侍郎没在这里,他若用那支生花妙笔把这幕情景绘将下来让大家注目欣赏,该有多好啊!”
蒋干呵呵一笑:“没关系,蒋某日后到得许都,必能绘声绘色地将这情景讲述给杨侍郎,让他轻轻松松地描画出来。这可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一个吉兆啊!真不知道陛下和诸位高卿大夫们见了会有多高兴呢!”
“蒋先生念念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为志,真是难得的仁人君子啊!”司马懿闻言而动容,不禁深深赞叹。
“干哪里当得起你这般称赞哟!唉……干只是读过几本圣贤书,晓得几分‘天下安,百姓乐;天下乱,百姓苦;乱世富家翁,何如太平犬’的道理罢了……”蒋干将目光投向那长宁河河面,深深而叹,“蒋某与那周公瑾、鲁子敬不同,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唉……殊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江东六郡八十一县本是一片富庶乐土,就是被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拖入战争的……”
他俩正驻足交语之际,忽然听得一串歌谣凌空飘来:“竹排阵阵河中游,悠悠青山行两岸。一篙划过十丈外,眺见炊烟庐顶绕!”
蒋干循声望去,只见八九只竹筏载着十余名渔夫正顺着那平阔湍急的河面疾掠而来,其中有三只竹筏是被绳索并排而连的,上面有两名渔夫在两侧撑篙,中间却有三四名渔夫在拴成一排的三只竹筏之间稳稳当当地左跑右奔,来去自如,或投鱼梭,或撒渔网,忙得不亦乐乎。
“哎呀!他们把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来来去去都很方便啊!浪涛也荡不动它们……”司马懿惊奇地失声道。
“司马君,司马君,你……你刚才说什么?”蒋干脑际突然间似有灵光一闪,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信息一样,转头向司马懿连声催问,“你……你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司马懿的表情似乎有些惘然,瞧着蒋干,迟疑着说道:“哦……懿刚才只是说,这些渔夫真聪明,他们把这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在上面跑来跑去都很方便,浪花也打不动它们……怎么?我这话说错了吗?”
“对!对!对!”蒋干顿时笑豁了嘴,双掌“啪”地一拍,两脚一蹬,一下蹦起了三尺多高,“啊呀!真是天启智窍,福至心灵啊!蒋某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彻底解决北方劲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的大弊了!”
“啊,真的吗?”司马懿也惊讶异常地问道,“您想到了什么办法?”
蒋干却是满脸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回就跑:“你快跟我回中军大帐去——我当着丞相大人的面再向你细细分说!”
“好啊!好啊!”司马懿也撒腿向他的背影追了过去,眼底里倏地隐隐掠过一丝莫名的喜色。
“蒋先生竟有良策可解我北方青徐战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之大弊?”曹操脸上满是惊疑之色,“您且速速道来!”
蒋干仿佛凭空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兴奋得满面通红,拱手而道:“启禀丞相大人,依蒋某之见,大江之上风高浪急,而北方战卒也确是不惯乘舟,在此颠簸之下,实在不堪作战。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二十艘为一排,或三十艘为一排,首尾皆用粗索相连,再搭以木板通行,则人来马往,无晃无荡,如履平地,自然安稳之极,岂不妙哉?”
他此言一出,大帐中顿时一片哗然。诸位谋士、将校无不动容,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曹操一听,郁结在眉宇之际的忧闷之色不觉一扫而光:“唔……蒋先生此计听来大是精妙……”忽然心中暗暗一动,毕竟这条计策还只是蒋干的臆测之见,其实施以后的效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于是,他微一转念,又正色肃容道:“不过,军国大计重在务实——于将军、毛大人、文将军,你等且将战船齐聚水寨,一切如蒋先生所言,先依计一试,如何?”
“属下遵命!”于禁,毛玠、文聘三人闻言,不敢迟疑,向曹操行过礼后便疾步赶去水寨调船过来实地检验蒋干的这条“连船之策”。
曹操随后则携着蒋干、贾诩、夏侯渊、曹纯、司马懿等登上瞭望楼,观看他们如何试验此计。
水寨之中四壁高耸,风浪卷袭不入,故而水面颇为平静。曹军战船驶行其间倒也平稳,晃动并不剧烈。然而待得它们刚刚一出寨门,便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拍打得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随船而行的北方士卒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他们在跌跌撞撞之中只有死死抓住船舷,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紧接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如同被震得乱翻乱转,全都移了位一般——个个哇哇呕吐,所有的精气都随着这长时间的呕吐而消逝净尽了……
曹操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没想到这两三个月的操练过去了,北方士卒依然是这般不适乘舟,不惯水战。
这时,于禁下令前排的十余艘战船逐渐并拢,各船之间互抛粗索相连,此拴彼,彼拴此。上面的兵卒忍着翻肠倒胃的痛苦,一边牢牢地绑着绳索,一边互相拉着靠拢……终于,十余艘战船肩并肩紧连在一起,宛若一排微微浮动的堡垒,显得巍峨沉稳,气势不凡!而船上先前一直呕吐不止的北方士卒,忽然感到船身的摇晃渐渐变轻了,自己的双足似乎又踏在了坚实的平地之上,竟是奇迹般地渐渐缓和了窘状,身体的反应也渐渐平和下来。
“丞相!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仔细观察着的毛玠第一个发现过来,急忙回身向瞭望楼上的曹操大声呼喊!那连成一排的十余艘战船上的水卒们也高高举起手中戈矛,齐声欢叫起来!他们兴奋地跳着,喊着、搂着,像小孩儿一样喜不自胜。
曹操一颗高高悬着的心在大家的欢呼鼓掌中终于稳稳地落到了实处。他满面欣然,笑呵呵地向蒋干说道:“蒋先生果然妙计非凡,一举解决了我南征大军的燃眉之急。本相要奏明陛下,赐封您亭侯之爵以彰奇功!”
蒋干连眉梢处都透出喜色来,急忙躬身而谢:“干多谢丞相大人重赏之恩。”
众人瞧向他的目光里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嫉妒之色。这个蒋干,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只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又为自己赢得了殊荣重爵,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只有贾诩的声音犹如冰针一般穿破了这一片喧哗,清晰地响起:“丞相大人,这连船之策固是精妙,倘若敌军以火矢攻之,则我军船不能散,人不能逃,首尾难以兼顾,那将如何是好?”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毛发掉在楼板上也听得见声响。
“这……这个,诸船若要防备火攻,亦并非无策可用。只需多用生牛皮蒙住船身,多备取水之器与灭火之物加以预防便可。”蒋干的脑筋也转得够快,立刻便答道。
曹操拈须在手微微而笑:“蒋先生这话倒也可行,只是失之于末,却还有些不尽不实。其实本相亦于火攻之术略通一二。文和虽有远虑,但也忽视了这一点。凡用火攻,必借风力,而今隆冬之际,唯有西风北风,何来东风南风耶?我军居于西北方向,彼兵皆在大江南岸。彼等若用火攻,我军便以着火之船返冲而攻,岂不是彼等自烧其兵也?”
贾诩闻言,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觉得曹操方才所言一时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便不再多语。其他谋士、将校也无不点头称是。
司马懿这时却开口了:“丞相大人,懿有一愚计可令这连船之策更加完善。现各船之间以绳索相连,未免力道有限,颇易被两边战船上下起伏所磨断——不如换成铁索相连,如此则更为牢固!”
曹操缓缓捋须而言:“可。”
潜龙在渊
戍末亥初,夜沉如幕。司马懿的私人寝帐之中,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燃烛,一团漆黑。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曹操相信阚泽的话了?”这个声音竟是司马徽的。
“这个阚泽巧舌如簧,机辩百出,曹操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到他说谎的漏洞。”司马懿的声音也在这黑暗之中轻轻响起,“周公瑾的‘苦肉计’、黄盖的‘诈降计’,一招接着一招,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啊!”
“唔……依照常理而言,曹操乃是何等奸诈多疑之人?他岂会被周瑜和黄盖的这一出‘双簧戏’给弄花了眼?”
“叔父大人,曹操肯定对黄盖让阚泽来投书归降这件事是心存怀疑的,但他眼前除了暂时接受这一事件之外也别无选择了。如今军中流言四起,传闻西凉马超、韩遂打着‘诛权臣,清君侧’的旗号兴兵东进,锋芒直逼长安;而淮南那边传来消息,臧霸和陈矫率军去偷袭皖城,不料反遭张昭、孙邵的半途伏击,也是铩羽而归,退守合肥。这一切,都已经让曹操乱了分寸!他这时太需要抓住黄盖投降这根‘稻草’来对周瑜他们实施‘扭转战局’的最后一击,他只想拼命试一试,赌一赌。万一黄盖真是像当年在官渡一役中突然倒戈过来的许攸一样,是真的投降了呢?那时候是许攸在最后关头帮他扳转了战局,那么这时候黄盖也许说不定就是第二个‘许攸’吧?或许,在潜意识里,曹操还认为这是冥冥上苍对他的眷顾呢……”
“唉!如果连曹操这样胸怀四海、气吞八荒的大枭雄也开始把出奇制胜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那么他可能真的是开始衰老了。”司马徽慨然而叹,“这一次,他可是将会彻底地赌输了——他将会失去所有的战船和所有的水卒,从而在他有生之年失去对长江天险的争夺权与控制权,再也完成不了一统六合、肃清万里的大业了……”
司马懿的话音里对此也深有同感:“是啊,现在,就差一场东南风给曹操的赤壁之败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是,叔父大人,在这隆冬时节,长江之上真的会刮东南风吗?”
“这个你不必过虑,东南风是真的会刮的。为将为帅者,上不善观天文,下不精通地理,中不洞明人情,又岂能‘百战不殆’乎?为叔久居荆襄,知道这江面之上,每逢腊月中旬前后,正所谓‘冬至一阳生,春意渐来复’,便会自然而然地刮上一两日东南之风。这个关于荆襄地域所特有的气候常识,唯有诸葛亮是知道的。所以,为叔断定这‘巧借东风,火烧连船’的奇策,一定是诸葛亮给周瑜进献的。周瑜身居江东,不可能对荆襄气候了解得这么清楚,他是想不出这条计策的……”
“是啊,当初诸葛亮托牛恒君送来密函,要小侄实施‘连环舟’之计时,就写道:‘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难以全歼。兄可设法令他们连船成排,然后方可付之一炬而尽焚之’。当时,懿也在暗暗纳闷,连船之策固然不错,但若是‘火无风助’,即便是火箭万支四面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曹军水师兵船的主力元气,却没料到诸葛亮已然打起了‘巧借东风’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