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柔便写好了那封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奏章,递给司马懿时连声说道:“有劳司马大人亲手转呈丞相,高柔不胜感激。”司马懿接过奏章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二人会心,相视一笑。然后,司马懿便带着王昶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这一路下来,司马懿把高柔的那封奏章一亮,沿途的各郡太守们立刻便懂得了来意,纷纷拟稿成章,一致建议朝廷要重赏曹丞相之丰功伟绩。王昶跟着司马懿一路冷眼看来,也渐渐明白了一些。曹丞相如今功高盖世,天下诸郡亦联名推戴,更显出了曹丞相实乃“顺天应人”之大贤,说不定到时候汉室中兴第一功臣当真是非他莫属了。那么,司马大人这一次微服巡检各州郡,看来是在为曹丞相的崛起作舆论宣传上的铺垫了。他这一手当真高明,上合曹丞相之意旨,下得诸郡太守邀宠之心,实在是漂亮之极。但,他这一招也十分冒险,若是有人参他一本,告他擅自联络诸郡太守“悖公立私”,恐怕连曹丞相也未必保他得住。然而,司马懿就是司马懿,谋略不凡,胆识过人,不如此不足以称为一代人杰了。
夺民心
再过一个南阳郡,司马懿和王昶便要返回许都了,这南阳郡一向是为朝廷供应粮资的“仓廪之地”,而南阳太守朱护是曹丞相亲笔赐书“一代能吏”的贤臣,临行时曹丞相又曾亲自交代要考察他,这一切都让司马懿不敢等闲视之。他坐在马车之中,只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言。王昶也注意到了司马大人的神情变化,却不知何故,也不愿细想,却有些憧憬着能目睹朱护大人的风采,心道:这下可好了,又可以亲身向一位为官从政的楷模请教经纶之道了。
司马懿到了太守府,见过了太守朱护。王昶见这朱护脸庞圆圆胖胖的,然而眉竖如刀,颇有几分煞气,令人心中隐生不快。终于和这位“一代能吏”见面了,不知怎的,却让他欣赏不起来。
司马懿照例检查了一番南阳郡的政事,便要告辞。朱护道:“司马大人,我来送你一程如何?”司马懿笑了笑:“本座正有此意。这南阳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地,我身在朝廷,也一直想前来游览一番。朱大人既有此心送我一程,我二人不如安步当车,微服巡访,看一看这田园风光如何?”朱护连忙点头答应。司马懿见他应允,似乎十分高兴,脸上洋溢着笑意,令人感到可亲可近。但王昶却在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司马大人对朱护太亲近太和气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反常。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司马懿已在吩咐他去协助太守府中差役安排巡访事宜了。
傍晚,司马懿和王昶在太守府里用过晚膳,便和朱护一道踱出府来,走出城门,来到一片田野之间。几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以便他们随时召唤使用。
他们沿着田埂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刚刚被细雨淋过的夕阳,从他俩眼前湿漉漉地滑向山头那边。山脚下几缕炊烟悠然成几支银色细线,农家黄昏的柴草清香浓浓淡淡地四下飘散开来。司马懿显得神态悠闲,一路上和朱护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途中,朱护犹如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向司马懿慨然说道:“司马大人……近来民间对曹丞相的口碑真是好得不得了啊!像并州、豫州等地患了疫疾的百姓,在接受了曹丞相所赐犀角药粉的治疗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康复了。他们纷纷声称曹丞相为‘再生父母’,要为他肝脑涂地呢!”
“曹丞相赐的犀角粉?”司马懿听了,不禁心头狂震,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给并州、豫州等地患有疫疾的百姓赐予犀角粉服食治疗,乃是御差特使韩济以汉帝陛下的名义,奉了圣旨来在民间施行的一大仁政——今日听朱护这话,怎么倒成了曹丞相做的善事了?他心念一定,思忖了片刻,微微有些惊讶地问道:“朱太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哦……是这样的,我们南阳郡靠近豫州的宝邑县。那一日,宝邑县里发放犀角粉疗治百姓的疫疾,当时下官恰巧就因有公干在他们那里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朱护在脑中回忆了一会儿,才认真答道,“下官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丞相府里的曹洪将军和他的手下亲自带着犀角粉到宝邑县场上公开发放给患有疫疾的百姓的。曹将军还说,这犀角粉是曹丞相捣碎了自己祖传的犀角杯捐献出来给大家疗疾的。接了那些犀角药粉,又听着曹将军这番话,宝邑县场上的百姓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掌声雷动啊!”
“咦!怎么会是曹洪将军来发放犀角粉的?”站在一旁也默默听着的王昶不禁打断了朱护的话,诧异之极地说道,“我怎么记得好像是钦差特使韩济大人代表陛下前来……”
正说之际,他一瞥之间竟看到司马懿暗暗地向他递了个眼色,便急忙硬生生把后半截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不敢再多话了。
而司马懿在听到这一切时,心底也一下全明白了。代表汉帝陛下前来发放犀角粉的钦差特使韩济,不消说早已是被曹洪奉曹操之命偷偷软禁起来了,然后再由他粉墨登场出面以曹操的名义来发药救人,借此树立起曹操“心系天下,爱民如子”的贤主形象。在这一场汉室与曹氏争夺民心的“暗战”之中,曹操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赢得了胜利。
想到此处,司马懿不禁暗暗对曹操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忌惮。曹操此人,为达目标不择手段,诡计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匪夷所思。他自己拍破了脑袋也创造不出荀令君那样完美无缺、高明至极的计谋,但却敢于撕下自己的脸皮去“明抢暗夺”,硬生生地倚仗权力把别人的高招剽窃到自己的名下。他这一记阴招,实在是痞子气十足,哪里上得了什么台面?但司马懿细细一想,曹操的这些招数虽然上不了台面,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最有效的——就发放犀角粉这件事而言,并州、豫州乃至全天下的百姓从今而后都会只记得是曹丞相捣碎了祖传的犀角杯,研成药末,让爱将曹洪代表了自己来发药救人的。他们哪里还会想到这件事本是在朝廷上定了,是由钦差特使韩济代表汉帝陛下来发放的?是的,全许都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然而,这又能怎么样?除了这许都城里的十八万户人氏之外,其他中原所有的州郡的官吏和百姓都会把这一笔“仁政”记到曹丞相的头上——假作真时真亦假了。的的确确,犀角药粉是曹洪将军代表曹丞相亲自发放到我们手上的,这可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难道还会错了不成?
就在这一瞬间,司马懿终于明白了,满腹良谋的“古今第一圣臣”荀彧,终究还是斗不过手握兵权的“古今第一枭雄”曹操。荀彧再聪明,但他毕竟是圣臣,不会违背道德的底线去纵横捭阖;而曹操哪怕处于再不利的地位,但他毕竟是枭雄,心里没有任何的道德包袱,任何阴招都使得出来,任何坏事也都干得出来。更何况他还手握军权。荀彧一心想要中兴汉室的所有努力,只怕最终都会成为泡影了。
“《庄子》有云:‘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司马懿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向朱护缓缓说道,“看来,孔孟之道与老庄之学,均可堪称国之精萃,你我不可不深学啊!”
朱护见司马懿二人此时言行有些异常,正自惊愕之际,又听司马懿莫名其妙地发了这一通感慨,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赔着一脸干笑说道:“对!对!对!司马大人指教得是。”
却见司马懿身形一停,仿佛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本座听说你们南阳郡城郊有一个‘雪庐茶肆’似乎很出名?”
“哦!雪庐茶肆?让下官想一想,好像就在附近……”朱护蹙着双眉追忆了片刻,忽然才记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前一望,急忙伸手一指,“喏,就在那里!不过,让司马大人见笑了,下官倒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茶肆,却从没去过,也不知里边茶艺如何。”
司马懿顺着朱护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驿道转弯处树林丛中似有一角茶肆旗幡在若隐若现地飘动着。他微微一笑,道:“很好,就请朱太守陪我们过去坐一坐吧?”
朱护闻言,连连点头应允,在前领路而行。
辣手除酷吏,安一方之民
过了一壶茶工夫,他们一行人行到了雪庐茶肆门前。不料进门一看,茶肆里四五张方桌,八九条长凳,简朴得很。朱护见状,微微皱眉;司马懿却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里只有店主和两三个店小二,见来了客人便急忙前来张罗。司马懿笑道:“店家,你这茶肆里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甚是清癯,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懿,苦苦一笑:“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哪里好得起来?我这里不光卖茶,还卖面筋、馒头、米饭、菜肴,一个月做得顶好也不会超过百十个客人来光顾。还有,不瞒您说,我这茶肆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唯一的一家。”
司马懿笑了笑:“照你这么说,偌大一个南阳,却只有你这一家茶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便含笑抬眼望向朱护。朱护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干咳了一声,低下头点肴点菜。司马懿又问店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吧?这里一户人家一年能种多少粮食?郡里又向你们征多少粮呢?”店主见他们几人身着儒服,想来也不过就是几个路过的普通文人书生罢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们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劳作也不过才种出百六十石粮。郡里边就要征收一大半上去。唉!这日子过得苦啊!”
朱护脸色一变,便要开口。司马懿却先讲了话:“郡里代表朝廷向你们征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削平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们就可以过上轻松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我们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觉得朝廷若真心为我们这些老百姓着想,就应当精兵简政。军营里的士兵,其实有不少是郡里的刁民,游手好闲惯了,混到军队里白吃饭的……”店主愤然说道,“你想,这乱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从军平乱,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实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觉得,军营里的士卒个个身强力壮,平日里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乱,本就是为了安民的,不是来扰民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有时还微微点头,轻轻称是。确实,朝廷目前拥有八十万大军,粮草供应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这店主的建议虽是平实无奇,却十分正确,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后,一定要向曹丞相进献。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笑了。看来此次微服巡检,倒真是不虚此行。单是这条建议,便是他和他的同僚们在书斋里枯坐冥思而难以想出的。王昶在一边也颇为惊讶,想不到这草莽之中竟也有这等见识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司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护,问店主道:“不知这南阳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来在清正廉洁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应是‘士尽其长,民乐其业’吧?”店主却摇了摇头,道:“朱大人确是一代能吏,为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门催粮催赋,违者株连九族,一律下狱。这么干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很多南阳士民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纷纷准备着迁到周边的荆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听着听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护脸色越发难看了。王昶看到他只是沉沉地埋着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搁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抠出了几个深深的印痕。司马懿斜眼把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铜铢来放在店主手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十分佩服,谢谢。”便站起身来,朱护、王昶也站了起来,和司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别。朱护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在店主脸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难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只得赔上一脸笑容,将他们送出店去。
三人走出数里之地,竟是各怀心事,默默无语。还是司马懿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闷,笑道:“朱大人一向对朝廷、曹丞相忠心耿耿,曹丞相对您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曹丞相这次派司马懿前来,便是向朱大人致意,不久之后,您可能会荣升入朝,可喜可贺!”朱护铁青着的脸上这时才放出了一些笑意。他向司马懿拱了拱手,道:“只要朝廷和丞相大人能懂得下官这一份尽忠报国之心,下官身受重谤,也是无怨无悔了。”
司马懿笑了笑:“愚民无知,请朱大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在下就此告辞,请朱大人在任上励精图治,不负朝廷、丞相之望!”朱护点了点头,与他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告别而去。
一上马车,司马懿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王昶不知他为何神色这般冷峻,也不敢多问。马车驶出十里之外后,司马懿突然喝了一声:“停!”扭头对王昶说道,“我现在要马上返回那茶肆一趟。你立刻带上我的印符到最近的河间郡去找崔大人速调三百士卒过来,务必在今天天黑之前到达。切记,一定要尽快赶来!”王昶大惊,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道:“大人,还是我回茶肆较为妥当。您去调兵吧!”
司马懿果断地一挥手,道:“我返回去后,若朱护果真带兵来犯,我还能用口舌拖延片刻;而你去,只怕被他一见面就灭了口,还是我回去最好!”王昶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模糊了:“大人,请珍重!”骑上一匹快马飞驰而去。
司马懿匆匆忙忙赶回茶肆。进门一看,却见那店主早已换上一身儒服,摆好了一桌菜肴,笑容可掬地迎接他的到来。司马懿也像见了老熟人似的,满脸堆欢地跑了进去,笑道:“胡兄,久违了!久违了!懿没料到你竟也来到了这南阳境内‘中隐隐于市’——刚才假装不识,实是事出有因……”
那店主原来正是司马懿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时的同窗好友胡昭。胡昭见他时隔多年相见仍是这般亲热,也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司马君近日以丞相特使的身份微服出巡各大州郡,观风巡检,体察民情,整肃吏治,早已是声名远播。昭焉敢不闻风疾动而待你前来解民之困乎?”
“哦……原来如此。”司马懿不禁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叠信函,往桌上一放,用手指了指,恍然而悟,淡淡说道,“想来这些状告朱护有失民之举的信函,大概便是胡兄和其他一些南阳士绅所为了?”
胡昭缓缓点了点头,肃然道:“司马君此番去而复返,当真是用心良苦。你也知道,胡某见天下大乱,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想独守穷庐,躬耕乐道,度此一生。然而,胡某终不忍见生民憔悴,深怀为民请命,为国尽谏之心,才向丞相府举报了朱护的这些事。今日司马君前来暗访,胡某尽以百姓疾苦告之,望司马君日后能念念不忘,施仁和宽平之政,解民于倒悬!”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从胡昭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隐士时的影子。许久,许久,他慨然说道:“胡兄这番济世安民的情怀,司马懿永志不忘。他日我若能执政,必定扫除群秽,令天下重归一统,消乱世之纷争,还万民予和平,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